《白首之约》壹趂

1、第 1 章

　　洛城的槐花开了。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小宁看着院外的槐花，又想起夫人尚在时喜欢槐香，也喜欢槐花饼，每逢五月槐花飘香的日子，夫人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喜悦，经常念叨着东坡先生的诗，槐香一路到天涯，小宁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喜欢上了五月。
　　小宁本事是这安府里的一个丫鬟，和所有话本里的凄惨遭遇一样，娘亲早逝，后娘不亲，所以就被买给人伢子，奈何因年岁太小，并无主家待见，眼瞅着就要活不下去时，机缘巧合之下，被三夫人收在身边，做了侍女，才算是安定了下来。她陪三夫人在这安府的蘅苑中度过了漫长的十年，看着她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尽了眼中的光，看着她在绝望中挣扎，看着她消逝在了槐花飘香的五月。
　　小宁还记得初次见到三夫人的情形。在进安府之前，人伢子骂骂咧咧地说，若是这一次再不被选中，自己便会便会被丢到乱葬岗去，不再管自己的死活。所以当安府选完丫头时，绝望的自己不顾人伢子之前的交代，突然冲出去，跪在地上祈求贵人收留自己，人伢子见自己如此无礼，抬手便打，就在自己要认命的那一刹那，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住手，这个丫头我们蘅苑要了。“只见一个青衣侍女走了出来对着那个管家说。话音还未落，连人伢子都要巴结的管家，竟是满脸谄媚对着那个侍女说到：“原是蘅苑的兰屿姑娘，什么风竟把你吹了过来，这个丫头既是蘅苑主子想要，自是她天大的福分……
　　当时小宁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被人买了下来，不用被丢到乱葬岗喂狼了，直到后来才知道，那天是蘅苑的三夫人兴致来了，登上蘅苑的阁楼赏花，却望见了被打骂的自己，便心生怜悯，救了自己。众人都说小宁的命好，进了蘅苑，又得到三夫人的青睐，是天大的造化。
　　说起三夫人，那可是整个洛城都羡慕不已的女子。她出身于洛城贺家，身份身份甚是显贵，本人又生的国色天香，而且才艺非凡，又嫁与了闻名洛城的安家三爷安钰定国上将军，唯有一点可惜，就是天妒红颜，英年早逝。可她的夫君在她死后也并未续弦，只过继了一个宗族的孩子。可只有小宁知道，那个美丽又尊崇的女子，是如何在这蘅苑度过那无奈又哀婉的一生。
　　三夫人本名贺子箫，是洛城贺家的幺女，她的祖父官是礼部尚书，她的父亲是翰林学士，她的舅家是青川程家，出身之显贵，不言而喻。贺家有女初长成，当她第一次随着母亲去赴安府老太君的寿宴之时，可以说是惊艳了所有人的目光。一家好女百家求，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可贺子箫偏偏就选中了安家的三公子安钰，只因在幼年落水时，曾被安钰所救，一件安郎终身误，安钰的身影在贺子箫的心里扎了根，幸而因为安家尚武，安钰早早就随父兄前往军营历练，并未娶妻。贺家夫人为了女儿婚事舍了脸皮，托媒人求亲，安家正为安钰的亲事烦忧不已，这个年纪尚未娶亲，高不成低不就，听闻贺家求亲，自是欢喜不已。两家一拍即合，快快的说定了亲事，安家还为新娘子修建了蘅苑，以示对新妇的喜爱和敬重。贺家子箫如愿以偿的嫁给了安家三郎，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公婆喜爱，妯娌和睦，丈夫敬重，虽说丈夫因国事在身，未能长相厮守，但也甘之如饴。若故事停留在这儿，自是一段佳话，可偏偏在那一日，贺子箫无意间听到了丈夫和婆婆的对话。
　　贺子箫嫁入安府已经八载，然而膝下一无所出，岁说丈夫常年在外是一个原因，但自己也是忧心不已。幸而公婆宽厚，并未多说什么，反而时时宽慰自己，说是缘分还未到，等缘分到了，子嗣自然就到了。因着这个缘故，贺子箫时常就去婆婆的院子里陪她说话解闷，八年如一日，婆婆院中的人都习以为常，并不做通传。
　　这一日，贺家陪嫁的庄子上进献了莲藕，因着婆婆喜食藕片，便让下人做了些吃食，子箫命人装了盒子，前去送往婆婆园中。进得院门，和园中侍女打过招呼，一个平日相熟的侍女，说是三夫人来得巧，今日园中有惊喜等着您呢。子箫料想应是家中来人了，不作他想，但因刚刚侍女做了吃食，着装若见外人，略有不便，便挥退下人，只带小宁进了偏室，准备梳洗一番，再去拜见，免得辱没了安家名声。
　　因着屋子偏室挨着正房，所以子箫正对着镜子小心的整理钗环，免得被客人听到，却不料听到了应是远在边疆的丈夫的声音。她还来不及惊喜。却听到了一向文雅沉静的丈夫的怒吼：我都听你的安排娶一个我不爱的旁人，任她占着三夫人这个名分长达八年之久，可是您为什么还不愿放过我，放过燕汐。让她差点被宁家折磨致死，作为她最亲的人，你为什么就不能伸出援手帮帮她……
　　至于后面安钰还说了什么，贺子箫确实什么都听不见了。原来，在安钰眼里她只是一个用来敷衍母亲的人，一个鸠占鹊巢占了他妻子名分的旁人，原来八年的琴瑟和鸣只是她一人的空欢喜……在小宁的搀扶下勉强打起精神走出了那个往日看着温馨和睦的院子，是她身为贺家嫡女贺子箫唯一的尊严，至于小宁是如何打理下人她一概不管，只是整个人彷佛丢了魂似的走到了蘅苑，走到了据说是安钰为了迎接新妇而亲自规划的蘅苑。
　　自那以后，贺子箫便是生病了。安家贺家多方延请名医，甚至安家的老太君在皇后跟前请了太医前来听诊，一概都说是忧思太重，伤及肺腑，只开了温和的药，让好生养着，最重要的是放宽心思。安家老夫人甚至亲派了老嬷嬷前来照顾，但无论安贺两家如何心焦，贺子箫的身体却是一天天的不好了。
　　安钰收到了家里的书信，说是妻子病重，让速速归来。他甚至怀疑这是母亲的计策，只是想让他回去陪伴妻子而想去来的谎言，虽是这般想，暂时也无紧要差事，忆起贺家女嫁入安家多年无所出，自己又是常年在外，便遂了母亲这个心愿，给她个孩子，也算是弥补他心中的愧疚之情。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记忆中那个明媚娇美的妻子竟是眼前这副模样。身体孱弱，气若游丝，枯瘦的脸上蒙着一层死气，竟是真的要不久认识了。
　　贺子箫望着眼前一脸不可置信的丈夫，听着他的慰问之词，心中没有一丝丝往日的喜悦，有的只有无尽的绝望与不甘，却不能示人。她出身好，嫁得好，才貌好……在世人眼里，贺子箫的一生是这么的好，可是为什么她一心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她相濡以沫八年的丈夫啊，把她当作鸠占鹊巢的坏人啊，为什么她的一腔痴情却只得来了两个字，旁人。可是她心中纵有千般委屈却不能说与别人。因为贺安两家凭着这次联姻早已经利益相连，因为母亲身体孱弱、因为婆婆对她极好、因为世上那么多女子不得夫君喜爱不也活完了这一辈子嘛。可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夫婿不爱她，不甘心她输给了一个所有都比不上她的女子。还记得没过多久，据说是婆母的侄女燕汐新丧，燕家早已破落，便被婆母接到了安家。贺子箫撑着病体去见了那个所谓的“情敌”，她原貌寡淡，性格温和，听她是安钰的妻子，便讲了好多关于安钰的趣事。看着那个女子，她原以为满腔怨恨总有宣泄的地方了，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温和的女子，她却恨不起来。贺子箫不知道该怨谁，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只是觉得别人的感情都是一往而深，贵逾千金，可只有她的是一腔深情比草贱……可她好不甘心啊
　　安钰到现在记着贺子箫病逝的情景。那天天气甚是明朗，连日昏睡的妻子突然打起了精神，说是闻到了槐花的香味，想要去阁楼赏花，说着，郎君啊，槐花开了。还说不要下人陪伴，拉着他的袖子，问安郎啊，你能不能背背我……她穿着最好看的衣裳，涂上胭脂，伏在他背上，断断续续的说着话，说是：夫君啊，我现在一定很丑，我也想学李夫人，可是我舍不得，我想再看看你，看看从12岁就喜欢的人啊。
　　安钰记得那个女孩子跟他说了好多事，说起来他们的初见，说起了她小时候的趣事，说起了她嫁给自己的欢悦，说起了在蘅苑里等待他的幸福，还记得她最后说，安郎啊，我这一辈最开心的事就是嫁给你，最后的事也是嫁给你。我这一生的喜悦永远跟你相关，可是你却永远也不会回头看看我。
　　安钰一路星夜兼程，终于赶在妻子的祭日那天回到了蘅苑，他听着众人说着他的痴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辜负了一个女子的痴情，让她郁郁而终。他还辜负了另外一个女子，表姐她娴静温柔，陪自己长大，却还是没能护她周全。最终他将对表姐的感情化为了自责，抵制所有女子的靠近，即使是那个明媚的让他蓦然心动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