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岛》Pecado

3、Chapter3

　　X城老派出所隐蔽在一条勉强被称为商业街的大路一侧，街道两排栽种着悬铃木，左右两边延伸而去的商铺都是些打印店或营业厅，间或还有一间殡葬一条龙服务店。

　　派出所大厅里，左半边靠墙位置，九个人顶着花花绿绿的发色靠墙抱头蹲着。

　　一个胡子拉碴大着啤酒肚的老民警拉着一把椅子走过去，坐在一个人旁边，嘴里叼着烟，抽了一口，满嘴黄牙。

　　“小鼠头，你给我掰着手指头数数，这是咱俩这个月第几次见面了？”

　　不等他回答，老民警张贤国对着旁边盆栽里的土敲敲烟灰，眯着眼说：“我跟我老婆见面都没跟你见面勤，我跟你说，你要再这么下去，我老婆铁定得吃你的醋，我要是被赶出家门，你擎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切，你老婆不要你关我屁事儿，我可不负责收留你。”小鼠头年龄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画着眼线，头发刺棱着，一脸不屑。

　　“你有理了还顶嘴，我让你说话了吗。”张贤国卷起一本手册敲他的脑袋。

　　“你这小子又是怎么回事？”他拿着手册指着小鼠头旁边蹲着的一个少年。

　　少年看似在这一堆五颜六色里最普通，但当他抬起头时，他的相貌让在场的人都发出发自内心的赞赏和叹息。

　　张贤国盯着他，觉得有点熟悉，抽了口烟问：“高中生吧？长那么帅的小伙子，没事儿干嘛混他们这群老鼠堆里？”

　　少年颧骨和嘴角也都挂了彩，白色卫衣上也净是污迹，他仰着下巴，用眼角扫了一眼小鼠头：“他勾引我妈。”

　　“我靠，”小鼠头一听怒了，“我呸，谁勾引你妈了？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管你，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想扇你两巴掌舒爽舒爽。”

　　“我操？”小鼠头瞪着眼，简直莫名其妙，感觉天上掉下好大一口锅。

　　张贤国看他颇有些嚣张的眉眼，想起来他是谁了，“你是老高家的孩子？小名叫叫叫那个费费，对吧？”

　　高费也盯着张贤国看了半天，对他胡子拉碴大啤酒肚还烟不离手的形象似乎有点印象。

　　“哎！你们这派出所的人也太不讲理了吧？我他妈的都说了多少次了，是这小子单方面对我施暴，我有个吊毛罪，凭什么我也要蹲着！”豹猪松开抱着脑袋的手，抬起惨不忍睹的脸，指着旁边的袁舟就嚷嚷，扯到伤口，嘶了一口气，满肚子烦闷。

　　“哎哎！你嘴巴放干净点，这里是派出所，你得遵纪守法。”

　　派出所大厅右半边，一个青年民警皱眉指着豹猪说，又低头记录什么，抬头看向袁舟，十指交叉说：“你说是他把你的手机摔了是吧，就算是这样，那你也不能当众打人啊，小小年纪怎么脾气这么大，你……高中生吧？”

　　袁舟背靠着墙，手臂搭在膝盖上游神，听见什么都是点头。

　　“好好抱着头。”

　　他像个木偶一样收起手臂随意的搭在头顶。

　　“警察叔叔，你看看这人的态度，你不关他个十天八天的出来还得去祸害人！年纪小怎么了？哪个杀人犯不都是从小培养起来的？心理扭曲，得把他那个坏心思插死在幼苗里啊！”

　　青年警察笑了，拿笔指着他和自己说：“你看咱俩谁年纪大？差辈儿了哈。而且你这话说的太重，这事儿也不能全赖人学生，你说你好端端没事儿干嘛摔人家手机？”

　　“那是……”

　　豹猪瞥了一眼袁舟，只见袁舟埋在手臂间的脸向他这边侧过来，藏在阴影中的嘴动了动，无声地说出两个字：录像。然后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你！”豹猪瞪圆眼睛，愣是噎了半天，然后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清了清嗓子不说话了。毕竟知道自己还是理亏在先的，在派出所当着警察的面他也不能像在KTV里撒泼耍赖。

　　“行了，这个手机赔偿的事儿你俩就在这儿沟通，然后让这小孩再赔你点医药费，你俩签个调解协议，这事儿差不多就了了。”

　　啪啪啪。

　　“来来来，你们几个都站好了啊。”张贤国嘴里叼着烟，把他们两拨人都聚在一起，拍拍手掌道：“今年是咱祖国成立六十周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为了让你们深刻反思自己的错误，深刻体会来自祖国母亲和蔼可亲宽容大度的爱，让我们来共唱一曲义勇军进行曲，和不怎么幸福的今天挥手告别，一起踏上社会主义道路，迎接更光明的未来。”

　　晚上11点17分，外面开始飘毛毛雨，袁舟站在派出所门口，抬头看着在昏黄的灯下缠绵的雨丝。

　　结果今天的工资还是没赚到手，还赔了两天，豹猪赔了他一部手机的钱，勉强算两两相抵了，想想自己还是赚的，至少有理由换部新手机。

　　重新开始吧。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只要重新开始，就还有希望。

　　豹猪搂着他的小男友，瞪着袁舟，骂咧咧的走出派出所大门，八个聚众斗殴的不良青少年也陆续走出来，有帽子的扣帽子，没帽子的小跑着。

　　袁舟扣上卫衣上的帽子，手插在卫衣兜里，指尖摸着一个冰凉的金属物质，并没有急着走。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雨氲湿的鞋尖，拨弄着一片被雨淋湿的绿叶。

　　“这次就算你是初犯，下次可不能再那么冲动了知道吗？”

　　袁舟听见声音回过头，看见一个老民警勾着一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少年出来了。

　　看着那张脸，他心里突然有些慌乱。

　　“好的张叔，我一定铭记在心。”高费一脸谦逊的模样，和他嚣张的眉眼完全搭不上。

　　“好孩子。”张贤国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扭脸一看下雨了，说道：“哟，今天天气预报还挺有准头，我去给你拿把伞去。”

　　“不用了张叔，”高费连忙拉住张贤国，“这点小雨没事儿，下不长，我跑着回去就行。”

　　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几句，张贤国开怀一笑，问道：“老高那个酒鬼现在还喝吗？你这个当儿子的也不小了，可以当家了，你得说说他。”

　　袁舟看见高费脸上一直温顺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继续笑着应道：“行，我知道了张叔，张叔你也是，少抽点烟，没事儿多喝喝茶溜溜鸟，延年益寿，活到九十九。”

　　“哈哈哈臭小子，嘴还挺贫，我让你去教训你爸，你倒反过来先教训我了，”张贤国似乎很高兴，又拍了拍高费的肩膀，“行，你赶紧回家吧，回去好好学习，争取高考考上好大学，给咱这小城争光！”

　　高费目送张贤国进派出所，一转头，看见站在旁边角落的袁舟，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变得不自然了。

　　“……嗨。”他说，揉了揉前不久被袁舟一个侧后踢踹中的肚子。

　　袁舟走过去，右手拿出一副变形的眼镜。

　　“你的。”

　　高费愣了一下，掏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从他手里接过碎裂的眼镜，打开后对着灯光照了照，又戴上试了试，歪斜的眼镜腿和碎裂的镜片，脸上的淤青和污渍，让他看起来异常狼狈。

　　“谢了。”他认命的摘下来又摆弄了一下，叹了口气，“得，又报废一个。”

　　袁舟竟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遗憾中又压制不住的开心，但他没有放在心上，低垂着眼帘看着积了些雨水的地面，两人之间陷入尴尬的沉默。

　　“好……好久不见？”高费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地说：“一年了吧。”

　　“嗯。”

　　“哈哈哈，好神奇，明明在同一所高中同一个年级，竟然一年都没有碰过面。”高费摸着后脑勺，觉得自己快要进入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的境界里了。

　　他们在初中相识，关系一直都不错，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两人渐渐疏远，升入高中后，两人偶然擦肩才发现两人原来在同所高中，但并不在一个班级，高中一年两人竟没有再见过面，哪怕偶然擦肩都没有过，可以说是有一年没见过了。

　　“对了，你和刚才那个穿豹纹的骚男是怎么回事？他惹你了？”高费问道。

　　袁舟抿了抿唇，说：“没什么，看他不顺眼。”

　　高费惊讶的看着他，他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关心的袁舟竟然也会打架。嘴角一翘，点头说道：“打得好，他就长着一张让人想要狠揍几拳的脸。”

　　“嗯。”袁舟依然垂目看着地面。

　　“我走了。”他拉了拉右肩上背包的肩带，走下阶梯，这时雨已经变小了。

　　高费有近视眼，但度数也就一两百，比较麻烦的是他的夜盲症，他眯起眼睛，看着袁舟走出派出所大门。

　　他吐出一口气，觉得浑身紧张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了，低头看了眼手心里的眼镜，笑了笑，揣进兜里，扣上连衣帽，也走下阶梯，他低头走路，在路过路灯时，忽然顿住了脚步。

　　他看见，有被雨水晕开的鲜红色。

　　“……不是吧。”

　　他转身又跑回派出所大厅门口，果不其然，在袁舟站立的地方，有一小滩还没干的血迹。

　　“操。”

　　高费追出派出所大门，看了看左右两边街道，抓了下头发，往左边跑去，跑到路口，空荡荡的大街上只亮着两排昏黄的路灯，没有人的身影。

　　“长腿叔叔吗，怎么走这么快。”他拽着衣领扇了扇，喘了两口气，眼睛还不死心地环顾四周。

　　流血流成那样，想必伤口不小，他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像没事儿人一样，当自己是什么，打不死的小强吗。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动，高费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一股烦躁涌上眉头。

　　又等它自己震动几下，他才按下接听键。

　　“你在哪？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尹莲，他的母亲。她严肃而冰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砸在身上的雨还冷上几分。

　　“在回去的路上了。”高费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着。这会儿雨又有了变大的趋势，虽然是夏天，但半夜升起的湿气还是会冷。

　　“离12点还有32分钟，12点前必须回到家，否则明天多做一套试卷。”

　　“高费，你自己心里怎么就没有点数呢？自己期末考考成那个样子，你还有心思出去玩？你同学们也这样吗？就你这个成绩，我都不好意思和我那些朋友见面，你让我去了脸往哪搁？你不要忘了，你必须进清华学管理，将来好接手你爸的生意，但你现在这个成绩，你让我怎么跟你爸交代，怎么跟你爷爷交代，你怎么对得起把你当作咱们家骄傲的我们？”

　　昏黄的光束从他的头顶游过，他抬头看着一盏明亮的路灯，伸出手想要抓住像太阳般的光芒，然后捏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