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少年意（上） ...
-
那天的雪很大。
沈承君同李长晏两个少年肩膀挨着肩膀，双手相握，站在安化门的城墙上俯身望着灯火通明的西市长街。
一路走来满头落雪化作冰水浸入发丝，顺着头发划入衣襟内，冻得李长晏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沈承君忙把自己的双手合拢哈了一口热气又使劲搓了搓，然后将两只手分别搁到李长晏的双臂上，上下来回用力的搓了搓。
“还……还冷吗？”说话的时候吐出的热气在空气里化成了一团白雾散了去。
沈承君拧着眉毛刚想把身上穿的小斗篷脱下来给李长晏披上，李长晏一把按住沈承君欲解开披风系带的手，又歪头冲沈承君露出八颗大白牙嘿嘿一笑：“爷身体好着呢，冻不死，冻不死。”
大雪从来不管这世间人冷不冷，只是一股脑儿下下来，有的人家燃起火炉，有的人家暖上了汤婆子，有的人家家徒四壁在棉衣里塞了些茅草盼望寒冬的离去。
沈承君瘪了瘪嘴叫李长晏等着，而后抛下李长晏转身沿着安化门城楼的石阶跑到城墙下，一路跑一路抬高了声音，尖锐地喊着：“阿大，阿大，爷的汤婆子呢，冻死爷了。”
城墙下停着一辆颇显华丽的车架，被换作阿大的青年远远地听着少年的话，当即从车内拿出一个颇为烫手的汤婆子而后又将其装入狐狸毛制的小袋中，见沈承君已经一路小跑在马车前站定，便小心翼翼拉开沈承君的斗篷将汤婆子塞到沈承君缩在斗篷中的手里。
拿到汤婆子的沈承君也不与阿大多说什么，当即是转身又往城墙上跑去，阿大见状开口冲沈承君喊话：“少爷慢些跑，雪天路滑若是摔了，老爷晓得了日后不定再让您出来玩耍了。”
阿大惯是会啰嗦的，沈承君听着了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爹总不让他同外头的小孩儿玩儿，不过在家里，他娘最大，他总能偷偷求了他娘放他出来玩耍就是了。
“你在做什么？！”沈承君再跑到城墙上的时候李长晏正踮着脚撑着身子往墙下望，也不知道是在望方才跑下去的沈承君还是望西市长街的火光，“你小心点啊，别摔下去了，会死人的！”沈承君上来看着李长晏大半个身子支在外头，赶忙拉住他的手往里拽了一把。
等李长晏站定，沈承君又把缩在披风里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手里拿着刚刚从阿大那儿拿来的汤婆子，“这个给你，回去睡觉的时候搁被子里，可暖和啦！”
李长晏还是吊儿郎当的笑，嘴唇被这大雪的寒冬冻得乌紫，笑的时候几颗大白牙格外明显，说话也不大利索，上下牙齿打着颤，哆嗦着伸手使劲儿拍了拍沈承君的肩膀：“谢……谢了，过些日子爷再……再给你弄糖葫芦吃！”
“要不，我把这披风也给你带回去，你……”
沈承君话还没说完就被李长晏打断：“爷知道你对爷好，这玩意儿拿回去还能藏起来，”说着垫了垫刚刚从沈承君手里拿过来的汤婆子，又把空着的那只手伸过去扯了扯沈承君披风边儿上保暖用的雪貂毛，“这个带回去一准儿被他们抢了去，还不是白瞎了你的好意。”
待沈承君想明白李长晏的话，反映过来遂又换了个说法：“你家里对你真差。”拧着眉毛又瘪了瘪嘴，“要不你干脆来我家住，我娘特别喜欢小孩儿，一准儿也喜欢你。”
大雪仿佛停了一阵，层云也被风吹散了去，躲在云后半弯月儿终于露出了面。
趁着沈承君喋喋不休之际，李长晏翘起三根手指头而后屈起食指同拇指捏作一个圈儿，飞快地向沈承君支去，而后食指用力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沈承君额头上系着抹额，赤色打底金线绣作祥云，中间缀着一粒羊脂白玉，因着李长晏施的力十分给面子的歪了歪。
吃痛的沈承君连忙伸手护住额头，一面欲将抹额摆正，一面又瞪大了眼睛做出一副凶横的样子盯着嘿嘿笑着李长晏。
“你要是还想同爷一起玩儿，不若再过些时日陪爷读书！”许是眼睛瞪得太大，沈承君的眼角晕起一抹淡淡的粉色，衬着他水汪汪圆溜溜的眼睛像是天上满月一般澄澈可爱，李长晏又没忍住伸手捏了捏沈承君脸颊两侧的软肉。
“你家对你这么差，怎么还舍得给你请伴读？”李长晏的手还捏着沈承君的脸，沈承君也不管，只伸手把住李长晏的手腕不让他再用力。
“那些人虽然不喜欢爷，好歹爷也是男儿郎，他们的有的爷当然也该有。”话虽这么说，瞧着李长晏单薄的衣衫便晓得他定与旁的人过得大相径庭，沈承君也不是傻的，只又将系于腰间的荷包取了下来，扒拉开李长晏的手，轻轻地把荷包放到他手心里。
“是肉干，拿回去偷偷吃。”
李长晏将荷包塞进衣襟里，也把腰间系着的小布袋放到沈承君手里，“是糖炒栗子，你也拿回去偷偷吃。你爹不让你吃糖葫芦，肯定也不让你吃这个，下回爷再给你带西市的捏糖人儿。”
说起李长晏同沈承君的友情便是得从西市卖糖葫芦的小贩处说起。
彼时沈承君年岁尚小，同娘亲第一回上街，马车停在西市的鸾锦绣庄门口，刚下马车便瞧见一贩夫扛着插满了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的茅草棒子打马车边儿缓缓走过，当即便央着母亲要吃。
孙淑贤将沈承君牵在左手，遂向左偏了偏头，垂首睨了一眼沈承君，然后慈爱的冲阿大嘱咐：“你领着少爷在此处随意玩耍，街上的吃食不大干净，不必买与他吃。”
娘亲真是太可恶了。沈承君心里想着，气鼓鼓地瘪着嘴甩开阿大牵过来的手就往前迈开小腿儿跑开了。
西市白日里往来客多如流水，沈承君身子矮小见缝插针到处乱窜，阿大只得拿眼瞧着他，不让沈承君跑出视线外，可阿大身形高大，东窜西窜的却是抓不着沈承君的。
初次上街，又是闷头一顿乱跑，转眼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条巷子里，性子初露倔强的沈承君转盘算着要是自己转头让阿大带自己回去，指定要被阿大他们笑话，索性走远些，阿大跟着跟着就会将自己抱回去了。
吃不成糖葫芦的气跑了一路早就散没了，这会儿鼓着腮帮子撅着嘴也不知道是在气阿大没有眼力见儿不来抱自己回去，还是别的什么。
李长晏将将从丰邑街给娘亲买了些治伤寒的药草，一只手提着油纸包，一只手拿着一根糖葫芦有一口没一口的舔舐。刚绕到怀远巷，从墙角转过来便瞧见一个穿着蓝色锦缎小衫的小男孩儿，撅着嘴鼓着腮帮子却是粉雕玉琢的，心里觉着这男娃娃还怪可爱的，又见四周好似没有大人的样子。
矮了沈承君一头的李长晏，走上前去抬起手肘杵了杵沈承君的后背，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沈承君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想吃糖葫芦，娘亲不给买便自己跑出来了。李长晏愣了一瞬，大大方方的把自己正舔着的糖葫芦递给沈承君。
“吃吧吃吧。看你穿得富贵，原来你娘糖葫芦都舍不得给你买啊？”
“我娘说，外头的东西不干净。”看着比自己矮一头，自己恐怕该喊弟弟的李长晏一副十分可怜自己，把糖葫芦递过来样子，沈承君有些忸怩。
“这条街上的糖葫芦我打小就吃，没吃坏过，你吃呀！”见对面的男孩儿迟迟不接自己的糖葫芦，李长晏抬了抬手臂又把糖葫芦举高了些。
沈承君一来不大好意思同比自己矮一头的弟弟讨吃的，二来，眼看着方才李长晏有一口没一口的舔舐过的糖葫芦，上头的糖霜已然是化了不少，黏糊糊得往下滴着糖水，糖水顺着木棍又流 到李长晏手上，粘腻着混作一团。
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觉得李长晏手里的糖葫芦好像有些脏，不好入口。
要怎么说才能不让好心的弟弟伤心，又……又能说出自己的顾虑呢，但，沈承君咽了咽口水，他真的好想吃糖葫芦噢。
李长晏没等沈承君继续犹豫，咻得把手收回来，嘴一张，舌头一卷便把串到木棍顶端的那颗山楂咬进了嘴里，山楂在嘴里左右嚼两下就咽了下去，而后他故意对着沈承君舔了舔嘴唇上的糖水，还砸吧了两下嘴。
“口……口水。”沈承君终于还是屈服在对糖葫芦的渴求之下，闹了个大红脸，当即便垂下头好似要把头埋到衣襟里瓮声瓮气地开口。
彼时沈承君五岁，李长晏却已是七岁了。
合着是自己舔过，这糖葫芦上有自己的口水，这小少爷嫌弃了。
李长晏也不同沈承君计较，让沈承君在原地不要乱跑，自己要去买一串新的糖葫芦给他吃。
哪知道他前脚刚出怀远巷，阿大后脚就跑进来拉住沈承君将他抱起，嘴里诱哄着：“夫人已将要贺表小姐生辰的锦缎挑好了，少爷玩儿够了咱们就回府。”
李长晏个子矮自然走不快，沈承君也等了好些时候见他迟迟没有回来，心里想着自己一定是上当了，他与李长晏又不熟，连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真的给自己买糖葫芦吃。更何况，自己也不能向比自己年纪小的弟弟讨吃食吧。想到这里沈承君也不怪李长晏了，只抿着嘴转身用手圈住阿大的脖子任他抱着自己离开。
鸾锦绣庄前门的马车缓缓地往前开动，西市人潮攒动马车也行不了多快，沈承君靠窗坐着，是不是掀起帘子向外面探着身子四处看看。正觉无趣打算放下帘子的时候猛地瞧见远远儿的有一串糖葫芦在人群里左窜右窜，飞快的向马车靠近。
“沈家小少爷!沈家小少爷！”李长晏追着马车跑得气喘吁吁，少年提高了声音喊着，出声便有写尖锐，孙淑贤听见了，拍了拍马车，令赶马车的阿二停下瞧瞧怎么回事。
沈家马车刚停稳，李长晏便追上来，双手撑着膝盖，一只手里还捏着裹着米纸的糖葫芦，隔着马车上的小窗，李长晏踮着脚，左手高高的将糖葫芦举过头顶，右脚费力的踩上马车的车沿，右手又努力扒拉着窗子，妄图把自己身子撑高点好让马车里的沈承君能够拿到糖葫芦。
有些滑稽的模样被孙淑贤看在眼里，她轻轻拍了拍沈承君的肩膀，“父亲是怎么教导你的？”
沈承君闻言立马笑开了，当即抱住孙淑贤的脖子亲了一口，“多谢母亲！”说罢便哒哒哒得掀开车帘也不要阿大抱了，直愣愣跳下马车一把拉住李长晏的衣袖将他带回平地，又拍了拍他身上蹭到的泥，“母亲同意你与我做朋友啦！”
说着又在自己怀里掏啊掏的，掏出一块儿缀着流苏的扇形白玉递给李长晏，而后才接过他手里糖葫芦。
“这是好朋友之间的赠礼，有来有往才是君子之交。” 沈承君颇有些骄傲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还偷偷拿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去瞧自己母亲，觉得自己这番言辞说得挺好的，孙淑贤在窗内端着贵夫人的姿态瞧着两个孩子的交往并未多言。
西市人潮往来，商铺林立，常有载这行人或行商货物的车马行在西市长街上。沈家的马车停留过久少不得会造成拥堵，故而孙淑贤开口将沈承君唤回马车便示意阿二可以离开。
到最后马车将行至沈家时，沈承君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向李长晏询问名字，又想起他说赶明儿他就拿着沈承君给的白玉去找自己玩耍，心下也不着急，只等着过几日再与李长晏相逢时再问名字就是了。
夜里星辰挂上天幕，斗柄南，正值景风过境。李长晏将煎好的药草放凉服侍母亲喝了，而后端了矮凳，燃上一盏昏暗的油灯，在距母亲床塌三尺来处坐下，豆大的烛光与透过窗棂的月光达成了奇妙的融合，他从怀里掏出书册就着这光亮翻看；沈承君被阿大服侍着盥漱沐浴完毕，只穿了中衣，披着湖蓝色锦缎的外衫，跪在内室背靠窗户的椅子上，双手扒着屋内的窗子，听着蝉叫蛙鸣，砸吧砸吧嘴角，回味了一番糖葫芦的好滋味。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少年意（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