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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凛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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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北方小城的冬天虽然说不上特别冷,但呼啸的北风一吹,还是能把人吹个激灵。盛阳站在学校隔壁公园的人工湖边,把书包扔在地上,厚实的羽绒服一脱,露出里面的驼色羊毛衣。
他缩着脖子,搓手跺脚在湖边蹦跶几下,然后翻过铁索护栏,翻身跳了下去。
冷。
跳下去的一瞬间除了水流湿滑的感觉,身体并没有被寒冷侵蚀。而在完全浸没在水中之后,那种刺骨的冷蔓延开来,浑身像是针扎一般地疼。水流入鼻腔、耳朵,挤压进肺里,在单薄的身体中冲撞出一股血腥气。
盛阳半睁着眼,开始不由自主地张嘴,肺里的空气争先恐后跑出来,冰凉的湖水再争先恐后灌进去。
他迷迷糊糊想着,原来死是这种感觉,也没什么忍受不了的。
也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长时间,盛阳隐约听见落水的声音,紧接着一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向上一举,盛阳的脑袋冒出水面,身体被人托着拽上了岸。
对方又是给他按压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拍脸,盛阳被冻得毫无知觉的脸居然奇迹般感觉到了疼,好险没被弄背过气去。
他咳出一滩带血的水,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喘着气说:“行了别拍了......”
对方又给他把羽绒服裹上,盛阳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在发抖,估计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勉强睁眼,看清楚把他捞上来的是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但比他要高些的男孩子。
男生裹着自己的衣服,盘腿缩肩跟他在寒风中面面相觑。
“你捞我干嘛?”盛阳缓过劲了,哆嗦着拿脚踢了踢男生的膝盖。
男生皱了皱眉,僵硬地把身子往旁边转了转,视线飘到湖面上,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欸。”盛阳打了个喷嚏,“我本来是想自杀的,你这把我捞上来,我就死不成了。”
男生扯着嘴角:“那你可以再跳下去。”
“嘶我说你这人......”盛阳话说一半,眼珠子滴溜一转,“小哥哥,这大冷天的又不是放假,你怎么不在学校里呆着啊?逃课来散步?”
男生明显是不想搭理他,坐了一会就拍拍裤子站了起来。
盛阳惊讶于他居然还能站起来——他本人已经僵在地上了。见人要走,盛阳赶紧用尽全力连滚带爬地拽人家裤脚:“不许走!”
男生又开始皱眉头:“你拽我干什么?该回家回家该去医院去医院。”
盛阳可怜巴巴地抬头看他:“我没有家。”
“......”男生伸手按压住额角,“别闹。”
“我没闹!”盛阳抱大腿抱得更紧了些,“你不让我死,你得对我负责!”
“怎么成我得对你负责了?”男生抬头望天,“你跳回去也成,别拉着我,放手。”
“我不要!”盛阳觉得自己可能是发起烧来了,脑子昏昏沉沉手也使不上劲。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跟太平间一样冰冷没人气的地方,心里念叨着怎么说也得缠住这个小哥哥,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正多不要脸的事儿他都干得出来。
外边天寒地冻的,大街上没几个人,更别说湖边了。盛阳死死抓着男生潮湿的裤腿,嗷嗷干嚎:“我把我包里那三本新的五三送你,还有一本只做了几页的天利38套都给你!你带我走带我走呜呜呜呜呜——”
男生额角抽了又抽,嗓音有点抖:“......我没钱带你去医院。”
“我好活!不用去医院!”
“......”
男生好像骂了句脏话,弯腰把盛阳拽起来,见他站不住只好背到背上。
盛阳八爪鱼一样贴着他,像模像样地抽抽鼻子:“书包没拿。”
男生走了几步:“我不要题。”
“我想要。”
“......”
“小哥哥你停一下嘛。”盛阳脑袋搁在他颈边,呼出的气息显得格外灼热。“五三我还没做呢,你不要我就留着,买了不做多可惜。”
男生深呼吸三下,倒退回去,艰难地把盛阳的黑色书包挂在身上。
妈的,是真沉。
盛阳由他背着,也不管对方会把自己送到哪里去。他安静了一会就开始吃吃地笑,把男生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生看起来体力很好,背着这么一个泡了水的大活人又挂着四本力量满满的知识,走路也没见喘。盛阳脑袋左摇右晃,说话口齿不清,字与字之间跟黏在一起似的:“我本来以为今天是死定了的。”
“......你要是穿着羽绒服下去说不定就死成了。”
“那不行。”盛阳含糊说,“生而为人——总得为社会做点贡献......我把羽绒服脱下来,万一被哪个流浪的人捡去,好歹能......温暖人家的冬天不是?”
男生想说大概没几个正常的流浪汉会在这季节跑湖边吹湖陆风去。
“小哥哥,你还没说呢,你跑这儿来干嘛呀?”盛阳不大想睡,跳下去被捞上来之后他突然就不大想死了,突然就真的觉得题还没做挺可惜,怕自己睡过去就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醒不过来,只能叨叨叨个不停,“你是来......遇见我们的缘分的吗?”
男生心道神他妈遇见缘分。
盛阳久久得不到回应,有点委屈。“你干嘛不说话呀......跟我家里人似的,板着棺材脸,惜、惜什么来着......对,惜字如金。”
“跳湖。”男生说。
“啊?冬泳啊?”
“......”
“真好。”盛阳又打了个喷嚏,又热又冷,难受得不行,他自己没听出来自己声音哑得跟鸭子似的,还嘎嘎地跟小哥哥搭话。“赶以后我也试试冬泳是啥感觉。”
男生微微垂着头,没纠正他的错误认知。
“小哥哥,你知道我是谁吗?”盛阳嘎嘎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冬泳达人。”男生嗤笑。
“什么?好难听的名字。”盛阳伸出根手指虚虚一晃,“我叫盛阳,盛大的盛,太阳的阳。”
“嗯。”
“你叫什么呀?”
男生沉默一下,开口道:“柏森。”
“柏森啊,你是命里缺木吗嘻嘻嘻嘻。”
柏森:“......”嘻你妹。
“柏哥,你家怎么这么远啊?”盛阳偏头往旁边看了眼,头发上的水结成了薄冰,在柏森脸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
路边树的枝丫上挂着零星几片干黄的叶子,盛阳知道这样的叶子被吹落到地上的时候会发出“啪嚓”一声响,还挺好听。盛阳又想去年下雪的时候,雪在小树的树杈上落成一道道雪线,往树干上踹一脚就能现场观看天女散花。他还想这冬天的风真的是又冷又干,小时候他没人管时,脸被风吹裂过好几次,擦药的时候嘶嘶地疼。
活着的感受真挺多的。
也只有“活着”,才能“感受”。
盛阳自认为是“死过一次”的人,于是开始感叹人生。
柏森有好几分钟没听见盛阳的动静,以为是烧昏过去了或者知道自己不讨喜干脆闭了嘴,没想到他不仅没哑火,再次开口时竟然还是一咏三叹的调调:“啊!人生啊!”
柏森:“......闭嘴。”
忍无可忍。
“怎么了柏哥?”盛阳在脑海中搜刮着学过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闭嘴!”
柏森青筋都要气出来了,不懂现在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怎么活得这么哲学。
盛阳被他一吼,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干巴巴地接上下一句:“不要悲伤,不要着急。”
柏森自觉失态,率先闭了嘴。
盛阳开始蹬鼻子上脸:“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定,相信吧,快乐的日子终会来临......”
等他磕磕巴巴念完,柏森也走进了自家单元楼的楼道,开始费劲吧啦地驮着这个诗人上楼。诗人在他打开家门的时候松了口气,“柏哥,我背得好不好呀?”
柏森把人放到沙发上敷衍道:“挺好。”
“嘻嘻嘻我也这么觉得,这是我唯一一首记得住的。”
柏森家是老式居民楼,两室一厅面积不大,采光也不是很好。好在他家楼层低,暖气还供得上。盛阳被暖气一蒸,不舒服的感觉全上来了。柏森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连着一块白毛巾扔给他,又翻出一些药,转身去烧水。
盛阳还有劲换衣裳,三两下穿好后裹着柏森给的毯子缩在沙发角落里打盹。
柏森端着水回来时盛阳都要睡着了,他把人晃醒,塞了药片看他乖乖吃下去,然后任劳任怨地去收拾盛阳的衣服。
他拎起那件白色羽绒服时看见了后领处的标签,柏森认出来,那是个很贵的牌子。
有多贵呢,盛阳这件与羽绒服能顶得上他好几个月的兼职工资。
柏森目光移到熟睡的盛阳身上,扯着嘴角笑了下。
果然还是毛孩子。柏森想。这么有钱,哪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还要死要活地去跳湖。
饱汉不知饿汉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