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结》丘沉

6、福祸

　　小孩点点头说：“公子是殿下的客人吧？昨日我们都瞧见了，殿下拎着公子进了屋，大家都在讨论说殿下到了贵客，看着很高兴呢。
　　那个“拎”实在是有些扎耳，石玉只能又摘了个果子岔开话题问：“做什么？”
　　“给殿下送昨日鬼域的名簿，顺带给他送些酒，师父忌辰要用的。”小孩自觉的把他放到了和风悦一个高度看待，语气很恭敬。
　　“名簿？做什么用的？”石玉只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句，小孩却把手中的纸递给他，他接过来，却发现看不太懂：“这：魇，魅，鬼，魂，都是什么意思？是鬼域的灵级划分吗？”
　　“对的，是一种灵级划分，但不只是鬼域的灵级，亡者的灵级里也包括仙，只是他们大多不住在鬼域，住在仙界。”小孩的话语里都是天真，像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复述：“死时无欲者为仙，有欲无过者为魇，过微欲深者为魅，孽深害人者为鬼，十恶不赦便入魔。魂是还在人间游荡的亡灵，是鬼域的主要工作对象。”
　　石玉微微蹙起眉，鬼域的灵级划分倒是比天界要详细得多。这种清晰的管理模式，倒是与他此行的目的有些不谋而合。
　　“魇有灵性，也有化形，气息纯净，其实已经很接近仙了，只是心中还有尘世，在人间有牵挂，便需要在鬼域修一修心性，待了断尘世，便可名列仙籍；魅则更接近人一些，有化相但没有灵力，是亡灵再世为人的一个过渡形态，鬼域中的亡魂便大多都是魅，了却了前世，就能重新为人。
　　“鬼则多为恶鬼了，连人形都没有，大多是一团黑气，厉害些的也有别的形态，是生前作恶之人的执念，大多修不成正果，却很擅长欺负人，鬼域还未一统之时，是为祸人间的主要力量，现在多被殿下关在炼狱里；魂则是在人间停留得久的亡灵，错失了转生之机，为防入魔，要都抓紧找回鬼域来，不然容易生出祸端。
　　名簿便是新入鬼域亡灵的记载，每日呈给殿下，便能对鬼域分布有个大概的了解，出什么纰漏也好及时补救。”
　　小孩解释得很清楚，石玉听得佩服起鬼君来，这些轮回因果，天界都并未有人参透过。天神的眼光都只在天界，反倒是鬼君操劳着四界安危。
　　真是很奇怪。
　　“你们是怎么知道这种循环规律的，是鬼君划分出的灵级吗？”他忍不住问。
　　“不是殿下划分的，是亡灵自己本身的属性，他们该是什么，死的那一刻便定好了。殿下能一眼看出来他们的气息与所属的领域，也是慢慢才清晰的送他们去了该去的地方。”小孩往屋里望了望，仿佛是站得腿酸了，走到门前的石凳旁坐下来，又很感概地说：“不过也都不一定，有鬼最终修成了仙的，也有魇最后成了鬼，入了魔的，都看选择，也不好一概而论。”
　　石玉觉得他明明是个跟偲谐差不多大的小孩，却沧桑起来，仿佛有天大的遗憾。
　　“你便是魇吧？”石玉只能又转移了话题，把他的思绪从沉浸的忧伤里拉回来。
　　“是，在鬼域办差的大多都是魇，我算殿下的近差，是除了茯苓以外殿下最信任的人。”小孩果然又笑起来，语气里的炫耀和风悦一样。
　　石玉又吃完了一个果子，觉得还是饿，回头往屋里看了看，想：风悦说的醒了做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看鬼域有守卫，想必也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吧？”他又问小孩。
　　“以前是可入不可出。鬼域还不十分安宁的时候，常有些鬼跑出去为祸人间，是个大麻烦，殿下便设了结界，挡住想往人间去的恶鬼。后来魔族有个姐姐日日来缠着殿下，殿下便派人守了门，还加固了结界，鬼域就成了不可随意进出的地方了。”
　　鬼君这样的容色，招桃花是必然的，美名都能传到魔族，为何天界却从不知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呢？石玉觉得奇怪，想再问详细些时，风悦出来了。
　　“聊什么呢？”他伸着懒腰走过来，看石玉的眼神有些不怎么对劲。
　　“闲话罢了。”石玉见他来了，自然也就不好再问。
　　“你饿了？刚刚没太清醒，还以为是梦呢。是你叫过我吧？”风悦看着石玉，觉得他的眼睛实在是很像那个孩子，已经和他走失了很多很多年，连梦里都没有再见过的孩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夜的梦里突然就又见到了他，呆呆地，长成了大人的样子，却还是扯着他的袖子撒娇。他在那个梦里走完了和那个孩子一起度过的二十年，没有舍得醒过来。
　　醒来时再见到石玉就觉得悲伤。
　　“是饿了，吵到你了吗 ？”石玉答得有些为难，风悦怎么看怎么都溢着慈祥的眼神看得他奇怪起来：怎么？睡一觉就能变了个人？
　　“没有，给了我一个好梦。”风悦有些苦涩的笑起来，喝了口水继续对那小孩说：“林昇，你看看他们几个现在有没有刚好在人间的，给我带些米和菜回来，我先收拾收拾，待会做顿饭。”风悦说完这句话，人就恢复了些正常，再回头看石玉时，眼神又变成了清明的。
　　“你还得再等一会儿，东西送过来要些时间，你要是累了就再去睡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风悦认真叮嘱了石玉后才走去了厨房，看得林昇一愣一愣的，没有及时回过神来。
　　“公子以前认识殿下吗？”林昇思考了很久，实在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风悦什么时候说过那么多话？语气里的温柔都听得他陌生起来。
　　石玉皱起眉，认真的答：“昨天刚认识的。”以前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号人物。他也觉得今天的鬼君不怎么正常，又问了林昇一句：“鬼君还会做饭？”
　　林昇的眼睛唰的亮起来，傻笑着说：“殿下做饭可好吃了，鬼域人人都知道殿下厨艺好，就是他不常做饭，我都没有吃到过几次。”说完想起来什么似的，跑去厨房打下手了。
　　石玉觉得鬼君是个很奇怪的人。每个人嘴里的他都不一样，自己眼里的他又能和那些别人嘴里的不一样还有些不同，而且像是对他也不怎么单纯，昨晚到现在，竟然没有问过他来鬼域做什么。
　　好像还莫名其妙就变了态度。
　　思绪远了，人也就困起来。他又迷迷糊糊地回屋补了个觉。
　　等再醒过来就闻到了饭菜香，闻着就觉得热腾腾的，让石玉觉得有食欲。他走出去时，看到门口的石桌上摆了三个小菜，五颜六色的泛着油光。
　　然后风悦端着两碗米饭，林昇也端着两碗米饭还拿着筷子，还有一个石玉不认识的少年端着碗汤，挨个从厨房走出来。
　　风悦才看到他就招呼道：“醒啦？还说去叫你吃饭了呢，坐吧，人多些热闹，你别介意。”
　　石玉接过林昇递过来的筷子想：这里又不是我家，你留人吃饭我有什么好介意的。他才吃了两口饭，风悦又跟他说：“这个是林昇，早上你认识了；这个是茯苓，刚刚送菜来的。”
　　二人分别跟石玉点了个头，风悦又接着说：“这个是盛风，我昨天捡着的。”
　　两个小孩又了然地点点头。石玉忙着吃饭，还没来得及反驳，风悦又说了下一句话 ：“你在凛都这几日亡魂都找得怎么样了？”这句话是对那个叫茯苓的少年说的。
　　“差不多了，大都找到了，还没找到的目前也都有些眉目，不会耽误太长时间，误了公子交差。”茯苓放下碗认真的禀报，听到最后一句时石玉猛然抬起头。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他是真的很诧异，完完全全低估了鬼君的神通啊。
　　“前些时日凛都突然增了很多亡灵，我自然要去了解一番，听人界的人说是发了水患，我看那几日天象异常，还自作主张猜了猜是与什么神仙历劫之事有些牵扯，果然你就来了。”他往石玉碗里夹了块肉，示意他继续吃，又接着说：“把亡灵带回鬼域来是鬼域应做的事，不是为了你才找的凛都亡魂，你不用那么惊讶。”
　　茯苓和林昇还在头也不抬的吃饭，石玉却觉得气氛怪异起来，于一个陌生人而言，鬼君实在是太周到了些，让石玉忍不住怀疑他是有什么企图。
　　“鬼域也愿意就这么做一个顺水人情，把凛都亡魂都交给我？”他没有继续动筷子，觉得不应该有这么顺利。
　　风悦好笑的看着他：“不然呢？还让你以身相许？”
　　这回林昇和茯苓都抬头了，看得石玉心虚起来。筷子在手里捏出了宝剑的气势，指尖都是白的。
　　“开玩笑呢，这么认真干什么？快吃饭吧，菜都凉了，你人都在我家里了，又不能卖了你，不用这么担心吧？”风悦又给石玉夹了块肉，头也不抬的继续吃饭了。
　　等石玉吃得差不多了，风悦又问：“不过，你们可想好怎么处置这些亡灵？”
　　“天界还在商榷，等我回去就该有结果了。”石玉也还在操心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先例，又不能越过了天理伦常，着实很发愁。
　　“依我看，这事儿放在鬼域不好处理，最好的安置也不过是放他们在鬼域平安待个几百年，自行造化，投胎或升仙，但都不算很好，不算弥补。”他又给石玉盛了碗汤，接着说：“出在天界就好办多了，一百七十二名亡灵，通通抓上天做神仙，就功德圆满，能算个因祸得福。”
　　石玉喝着汤，把他的话来来回回想了一遍，有些犹豫：“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茯苓却惊讶的地抬起头问：“一百七十二人，魂，鬼，魅，魇，都算吗？”
　　“算，怎么不算，灾祸没有分人而降，因祸才得的福自然也不能分。”风悦平淡的语气听得茯苓心里一惊。这事儿其实很骇人听闻，放到鬼域来看，莫名的大批亡灵升仙易积众怨，乱秩序。放在石玉的眼里，就是打破了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但也不失为一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石玉斟酌了一会儿，如果不考虑鬼域的话，显然是利大于弊的。“可是，这样不影响鬼域管理吗？”还是得问清楚，万一鬼君有什么万全的考量呢。
　　“没事儿，他们加一起都打不过我，闹不起来。”风悦吃饱了在桌子上立着筷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成吧，也是句实话，虽然混蛋了些。
　　“那行吧，我传个信给父君问问天族的意思，应该也没什么问题。”石玉说着想凝出仙力结个信笺，等了一会儿才意识过来，自己没有仙力了。
　　真是悲伤。
　　“林昇去天族送信吧，茯苓在人界还有事，脱不开身。”风悦了然地开口。
　　终于扒完了第三碗饭的林昇可怜兮兮地说：“又是我？我前些天才去过，差点就被抓了。”
　　石玉听得皱起眉。
　　“你找偲谐吧，他能带着你。这次是去送信，不是去取东西，不危险。”风悦说着扔给他一只短笛，还拍了拍他的脑袋。
　　“好吧。”林昇把笛子揣进怀里，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不怎么情愿的答。
　　“鬼君常让你们去天界‘取‘些东西？” 石玉又有了新疑惑。
　　“以前刚开始种地的时候去得多，但多是偲谐去。最近不常去了，但还是很危险啊。要是被个脾气不好的神仙抓住了，就回不来了。”林昇老实答。
　　“都是些什么东西？”
　　“自然是殿下看上什么拿什么，跟自己家似的。”林昇的语气很愤愤不平，打了个嗝接着说：“不过殿下没什么眼光，看上的大都是些花花草草，不值什么钱。”
　　石玉斜着眼看了看风悦，眼神好像在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爱好呀。”
　　被揭了短的风悦也不恼，不带反驳地问他：“你吃饱了吗？吃饱了我就收拾了，待会儿还有事呢。”
　　石玉下意识想问一句：“什么事？”话到了嘴边意识到，自己好像管得太宽了些。于是摇摇头，帮着收拾了碗筷。
　　风悦端着碗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探出脑袋来问：“你洗过碗吗？”
　　石玉又新奇又惊讶地瞪大了眼，又摇摇头。
　　“那正好，拓展技能。”风悦洗了手走出来把他往厨房里拎，嘴里还说着：“我去给你统计统计凛都亡灵的名册，你和林昇一起洗个碗，他会洗，能教你。”
　　“沾一沾人间烟火，才好参悟道法自然。”风悦已经把他按到了水盆旁边，还是在喋喋不休：“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别乱跑，鬼域路不好找，容易迷路。”
　　石玉觉得他实在是话多，不情愿又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茯苓都等得不耐烦了。”
　　风悦这才不怎么放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