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结》丘沉

46、还是陆离

　　老魔君离开得很突然。
　　不过短短十年光阴，踌躇的野心就变成了森然的白骨。
　　他急着逼陆离成材，其实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禁书与秘术这些年来练得太多，骤然成长起来的能力里，他日日都遭受着反噬的后果。他还想在死之前再去讨伐一次天族，死在自己的战场上。
　　可惜没有等到实现夙愿。
　　那些死前对陆离的嘱咐里全都是不够放心，这个出乎意料的儿子，在极端条件下觉醒了身体里的恶念，会不会什么时候转了念，又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了呢？
　　那为他牺牲的烈士都成了什么？
　　他想要操控陆离的密术也还没有练成，还把自己卷进无解的灭亡里。
　　“从现在起你就是魔君了，你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吗？”他提着最后一口气问陆离。
　　“杀人练兵习武。”陆离没有抬头看他，有些游离的眼神里都是不屑，“我会带着他们得到天下的，你做不到的我能做到。”
　　这是他不曾料想过的野心，也是最后的一剂定心针。他扯出了笑，一直皱着的眉舒展开。这为人父的一辈子里，他从未想过陆离应该长成一个快乐无忧的儿子，也不允许他有自己的品性，有自己的爱好。
　　身为魔君后人，只能有一个模样：强大，冷血，嗜杀。这是他的宿命，来自家族生生不息的信仰，一代一代烙进血脉里。他便认为也应该是陆离的宿命。
　　况且陆离的生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成为如今的样子，其实踩着无数的鲜血。
　　魔族一位先贤预言过陆离的强大，在他还未出生时。贤者说这个孩子是魔族千万年来的契机，有至纯的心性与灵气，易成上品功法，也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只是要养大他需要祭品，最好是活物，而且是充满希望的活物。
　　那位做出预言的贤者就是第一个献祭的人，魔族每个人都围观了那场最初的祭祀。盛大的热情里，他眼也不眨地往烈火里跳，眼神坚定得就好像已经看见了光辉的未来。
　　熊熊烈火里灵气炼成元丹，化进魔君夫人的药里，成为微不足道的养分。是他自己交待了必须这么做，还交待了开了头就必须月月祭祀，否则胎儿会变成亡灵。
　　于是往后的九个月里月月死一个满怀虔诚的巫师，跳进火里的身躯都是决绝，所有人的呼喊与鼓励都是希望。
　　最后一个祭品是陆离的娘亲。不同于先人的狠厉果决，她眼里都是不舍。如果是陆离刚出生那几天，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带着对这种邪术最崇高的敬意。
　　但是两年里，那个自己养大的孩子从一把无所不能的利刃具象成一个能跑会跳笑起来暖得好看的普通小孩，和所有初生婴儿一样，摇晃着学步，咿呀着学语。她意识过来：他不是什么魔族的期望，他只是自己的孩子。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预言，赔进去生命，赔进去这个孩子的一生，实在是很荒谬。
　　她已经有了儿女双全的福气，不敢再去奢望什么，也不是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失去生命，只是不应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她说服不了魔君停止征战，为人父母的满足是他的，不是自己丈夫的。他想要的是一个可以为魔族开天辟地的工具，而不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儿子。
　　现在只是陆离发了烧，那些巫师一拥而上说是献祭还没有完成，应该献出最后一个祭品：孕育的本体。以她的血，去换陆离的圆满。
　　魔君都没有犹豫就交出了自己的妻子，即使她不想走，死死地抓着陆离的襁褓，哭得怀里还发着烧的小家伙也跟着大哭起来。
　　这场别离的最后一幕是魔君把她推进了火里。满眼都是哀伤地说：“为了魔族的未来，委屈你了。”
　　这一次的大火中什么都没有剩下，陆离哭了整整三天，谁都哄不好。一场病生了大半个月，老魔君以为他应该挺不过来了。人人都宣告了放弃时，他又奇迹般活过来，从此不记得这世上有过爱他的人，也不记得自己有过母亲。
　　二十岁的陆离继任魔君，成为魔族有史以来最年轻也能力最强的首领。
　　那些当初激发了自己血性的狼群又重新生长起来，养育下一批会和他拥有同样经历的人。他其实没有在父亲死前承诺的那么无所畏惧，这张宏伟的蓝图里，没有哪一个部分他坚定的相信着。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而是总是忍不住去质疑这场屠戮的意义。
　　那些被身体里的恶鬼折磨的黑夜使他坚定了要不断杀人的欲望，只有在手起刀落的快感里，他感受到自己真切的活着，每一个嗜血的细胞都醒过来，燃烧着他沉下去的意志。
　　但是每年去一趟当初误闯的鬼域，看着那个光里笑得无比灿烂的小孩，他再也不敢跟上去分享快乐。
　　年年复年年一起长大，他看着围绕别人的光明，层层叠叠的光线里全都是面目狰狞的自己。
　　手里的一片衣角揉皱又抚平，来来回回很多年，他没有再去问一声：“你追到太阳了吗？”
　　他仰望着最洁净的光明，也置身于最肮脏的黑暗。在没有人感同身受的落差里，忍不住去质疑自己生命的意义。一年一度的折磨，不知不觉变成自己活下去的依靠。
　　这样漫长又久远的一年一会，结束在老魔君死去那一年。陆离对自己说：不要对抗了，臣服命运吧，他是你追不到的太阳。
　　从此那一片衣角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变成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唯一弱点。

　　陆离有个妹妹，叫慕白。魔族所有见过陆离娘亲的人都说，慕白长得很像她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传言，陆离格外疼她一些，硬生生在人人的复仇欲望里养出一个天真无忧的公主来。守着她在魔界安安分分待了几十年，不拘束也不教训，完全放养。
　　慕白长大之后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很喜欢往鬼域跑。
　　还主动去找陆离说过好几次：“鬼域有个长得十分好看的男子，你可不可以给我把他捉来，我要跟他成亲。”
　　第一次陆离只问了一句：“你去鬼域做什么？”
　　“迷路了，不小心闯进去的。”她眼神飘忽地答。其实是那场毁灭人间的众鬼屠杀她刚好遇见了，一眼就陷入那双通红又无助的眼里，再也没有出来。
　　她总是忍不住想起来，血流成河的原野里，满身都是血迹的少年，有着世界上最绝望的面容。她想走过去抱抱他，把自己的感同身受讲给他听，跟他说：“你不要害怕，这个世界都会一直陪着你。”
　　“你站在血污里，步步都是血印，却盖不住满身的光明。”
　　陆离听着这个不怎么满意的回答挑挑眉，对于慕白的要求没有了下文。看上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亡灵，这不是瞎胡闹吗？
　　慕白后来被挡在结界外面，进不去鬼域，也不闹了。只是偶尔提起过，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喜欢自己做的糖。
　　“喜欢吃糖的人吗？长什么样？”原先练剑练得专心的陆离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
　　“长什么样？不好形容，我给你画吧。”慕白没有问陆离为什么突然好奇了这个自己提过很多次的人，取了纸笔，按照脑海里的样子画出了一张脸。
　　其实只有六分像现在的风悦，更别说陆离匆匆一瞥的小时候。
　　他忍不住摇了头叹气，就算是那个小孩又怎么样，难道真的去给慕白抓回来吗？自己去再见那个少时伙伴的勇气，早就被消磨在了血光冲天的欲望里。
　　想都不敢想起来，别说去找回来。
　　再次踏足鬼域是因为有人告诉他鬼域有了个无所不能的鬼君。
　　他以为那个小孩应该早就投了新胎，转生为人，自己怎么都不可能再遇见。逐渐难逢敌手的他很想去会一会这个鬼君，看一看他到底有多无所不能。
　　单纯为了打架再走上了鬼域的路，发现记忆里的荒芜全都改了模样。排列整齐的屋舍田地，安居乐业的人间模样。
　　明明都是死人，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个过得像是从未死去。他觉得讽刺，不知道活在虚幻里的是这些死人还是他自己。
　　当然这些多愁善感也不是他被鬼君打趴了的原因。从狼身上学到的蛮力与霸道全都没有办法用到这个招式多变的对手身上，还没来得及从武斗变成法斗，人家就撂倒了他。
　　他垂头丧气地回了魔界，领会了被打倒后爬起来继续用功的滋味。
　　时日一久，他发现鬼君的路数是很难参透的东西，即使自己都记住了，却没有办法连贯起来为自己所用。努力了很久他才发现要一雪前耻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恰好他在天水河发现一个淹在河底的亡灵。勘察地形时不小心划了手指，没有留意到的鲜血滴进水里去。平静的水底瞬间变成涌动的激流，无数水有了形状，争相要抢走初入水面的一滴鲜血。
　　水型的怪物慢慢都有了面目，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吞并了他的鲜血的水怪慢慢变黑，成为一滩聚在岸边的泥沼。陆离觉得那摊泥团有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盯住自己，像是乞求，又像是蛊惑。
　　他又滴了一滴血到那滩泥沼里。兴奋的狂笑里面前的一小摊泥变成无数的怨灵，重重包裹了他，狞笑着俯首称臣。
　　没有谁说了话，但是陆离听到无数的呼喊声：屠尽天族，一统天下。
　　他就觉得这些没有穷尽的怨灵，连同着一个自己超越不过去的鬼君，是自己等了这么久的时机。
　　打不过可以合作，擅于利用每一点可能性才是他的优势。
　　但是去找鬼君商谈共谋天下的大计时，他才开了个头人家就动了手。
　　打到他没有还手之力了，鬼君问他：“你们就待在自己的地盘上不可以吗？”
　　他觉得这句话很熟悉，只是分辨不出来是内容熟悉还是说这句话的声音熟悉，被扔出鬼域时，路过当年捡到衣角的那扇门。
　　“为什么一定要发动战争呢？我们就待在自己家里不好吗？……”他想起来应该是还小的自己曾经这样问过。
　　但是他得到的答案是只差一点就失去生命。陆离觉得自己很可笑，流尽了血才换来的满身英勇，竟然就因为一个陌生人的问题而动摇。
　　看着鬼君离开的背影，他冷笑起来。这一趟鬼域之行并非毫无收获，在与鬼君商谈之前，他在这片故地转了一趟，有两个地方印象尤其深刻。
　　一个是虽然设下了厚重封印却依然怨气冲天的炼狱，还有一个是长在不见天日的黑夜里却繁盛得不像话的菩提。
　　他身体里的恶灵在靠近炼狱时控制不住的兴奋起来，不知道感知到的是同伴还是敌人。
　　陆离想：鬼君不会是朋友，偌大一个鬼域总有人会是。他以为那些被封印起来的咆哮，于他而言应该是朋友。
　　果然后来就遇见了茯苓，即使犹豫不决，但是执念深重。
　　刚好他养进大漠的狼已经吸食了魔族的所有怨气，练出一支骁勇强大的灵界军。
　　出征天族以前他跟慕白说：“这是最后一场战争了，我尽了所有的力，把魔界的每一点恶念都收进军队里，先人的灵躯也做到了物尽其用。”
　　“以后魔界都没有再发动战争的力量了，不论这场战争结果如何，魔界都会是平安的。”
　　“魔君一脉不会有后人了，如果你将来会有孩子，你要让他活在光里，战争不会是光明，不要让他走上这样的路。”
　　…………
　　那场浩浩荡荡的光复其实他希望最好还是败了吧，正好绝了所有后患。
　　只是他很想再见那个自己藏了很久的孩子最后一面，不论他转了世还是成了仙，他要在死去的亡灵里找一找。就是这样的念头，又让他想要活下去，想要赢。
　　被推入风暴中心那一刻其实他有力量挣脱，那双拖着他走进漩涡的手都没有什么力道，只要他用一点力气，他就可以回到战局里，让那些弑生剑下死去的亡灵再活过来，周而复始，直到耗光那些老神仙的所有精力。
　　只是突然就看清了，那双在阳光下闪出糖的颜色的眼睛。
　　瞬间回到十岁那段以后再也没有感受过的快乐里。
　　真好啊，想见的人就会见到。上天也没有那么残忍，所有的悲苦里，最后还是愿意给他礼物。
　　“是你啊，原来你是鬼君吗？”他盯着那双眼睛笑着说。
　　灵力四面八方涌进身体那一瞬间，他确定自己尝到了糖的味道。不是狼血浸润肺腑的腥恶，而是十岁那个老爷爷送给他的甜。
　　呼啸而过的风暴里，陆离所有的愿望都变成自己的死得其所。他握紧了怀里那片衣角，就握住了奔向灭亡的所有勇气。
　　他在风悦的眼里，笑容从心里溢出来。一路繁花的欢欣，原来才是解脱。

作者有话说

　　打完收工，有缘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