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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伊桑一直等到他们的声音远去,救济院楼房的廊灯亮起时,才从藏身的矮墙后面走了出来,转身往公寓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快,比来时快两倍的速度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在小跑,如同逃离,但实际上,他只是习惯性在思考的时候赶路。这从森林区带来的肌肉记忆已经很难再更改。

      他没想过塞缪尔是救济院的孩子。

      毕竟从三年前的omega保护法案通过开始,环形巨城内的所有救济院就被否定,不再具备养大omega的资质。新分化的孩子会被送去omega权益保护中心,以omega的身份重新登记造册后,再移交给政府管理的规训所养大。“我们过去对很多孩子疏于管理。”众议会如此解释,“现在,我们将对他们进行适当的规训,尽力避免往后所有悲剧的诞生。”

      如果塞缪尔被omega权益保护中心带走,送去规训所重新开始新生活的话,他应该能看见那座矗立在规训所门口的雕像。

      一座最初是为活人而做的雕像。

      人们向来只为死人塑像,如果雕像的主人少有特例的还活着,那就意味着她已经被封缄,从此成了一个标志,一个符号,一个被公众提上去的影子。而阿兹塔尔救济院的上任独家赞助人,就是雕像的主人。

      她在阿兹塔尔区乘坐私人电车时,发生了重大事故。没人能具体说明白这场事故的起因和过程,但是结果却相当清晰。这位脑部遭受重创,以至于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只能靠他人照顾的omega变成了社会问题的遗留,一个家庭的负担。人们只能凭借雕像去怀念她。

      “她是救济院孩子们的救星,名副其实的omega母亲,她有自己的孩子吗?”在揭幕时,有人对着雕像说。
      “我会想念她的歌声,这位来自安德里区的夜莺,她还如此年轻。”又有人说。

      他们在幕布落下的瞬间,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omega权益保护中心只花了一个小时,就说服她的家人在移交她的监护权协议上签了字。
      她这时候已经不剩下任何资产,但一位众议会的omega议员承诺会一直照顾她,甚至包括她将要出生的孩子。他们认为她还如此年轻,如此健康,也许——不,她就是会需要一个孩子。他们非常确定。

      应征而来的第一位alpha是她过去的熟人,有一张相当亲切和善的脸。可她从一看见他开始,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尖叫,畏缩着蜷在房间的角落里,冲着所有试图靠近她的活物亮爪龇牙。她非得等第一位alpha离开她的视线,才愿意从自己的壳里冒出头来。

      这样应激可不行的。

      于是来了第二位,这次是和她的过去全然没有任何交集的alpha,比上一位进步许多,获得了能同她面对面坐在一起的许可。可一旦这位alpha试图再表现出一点亲密时,她便立刻蹦起来,张嘴咬了过去,坚持不懈到需要用镇定剂的地步……于是第二位alpha破口大骂,捂着伤口愤然离去了。

      然后是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

      她总是颤抖,尖叫,挥动手臂,利用牙齿、指甲和一切她能利用的东西反抗或者驱逐。她开始让围绕在她周围的人们逐渐失去耐心。
      下一个,下一个就定下了,他们这样决定。她的状态也在变得越来越差,有些时候甚至会向照顾她许久的志愿者咬去,过去的甜美再难从她脸上寻觅踪迹。

      她还是雕像上那个美丽温柔的omega吗?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他们放低了要求。有一些之前听说过她的alpha开始跃跃欲试,为这场变质地驯服。可终结一切的下一个alpha却先一步来了。

      这位军功赫赫的alpha让人眼前一亮,从踏进屋的那一刻起就彰显着与众不同的特质——她几乎是立刻就朝门口看过去,全身过电似的不动了。

      “嗨,你好呀。”新访客自己坐到她的对面,蓝眼睛眨了眨,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她在人们屏住呼吸的紧张气氛里睁大了眼睛,微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了轻轻的,小猫打呼噜一样的气音。

      结果已经非常明朗了。

      人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后点了点头,开始悄无声息地撤退,给房间里的一对AO留下一些独处的空间。他们一定会有一个基因优秀的孩子,一个失去所有生活自理能力的omega竟然能有这等运气,这实在可喜可贺。
      走出房间的人们可能会再次翻看一眼新访客的资料,卡斯塔尼亚的任教经历会是绝大多数alpha都望尘莫及的资本,它代表着能力,地位,和无数通行豁免的权柄。他们一定会再一次感叹,这一次是为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感叹,这是何等的幸运!

      然后,你猜他们听到了什么?

      砰!一声枪响。
      是那把由执政官亲自颁发给新访客,拥有任何区域通行豁免权的荣誉配枪吗?

      当然。

      他们冲进去,看见这位新访客正在重新给枪上膛。这位前途无量的alpha双手发颤,浑身都在剧烈发抖,却一个眼神也没给涌进来的人群,坚定地开了第二枪。

      砰,再一次枪响。
      一切都结束了。

      伊桑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一次对过去的重述,一次非亲身经历,也算不上完全客观的事件重述。但它至少比流传在大街小巷的版本更有可信度,毕竟那也是一种绝非客观的重述。

      重述的感觉并不好受,伊桑开始觉得头痛,就像有两把钢钉插进太阳穴,旋转搅拌,然后又一性拔出。但重述让过去的伊桑得以在现在的躯壳里重现,带着同样的,如影随形的头痛——它们让伊桑从重叠的折磨中觉出扭曲的快感,于是从这一刻开始,痛苦便有了自虐式的美。

      头痛是引导,伊桑过去迈向无数个人生转折的引导。重述也同样具有引导性,一旦开始,大脑就会不受控制地打开,引起爆发式的回忆连锁反应。

      头顶的月光已然退怯,伊桑独自一人行走在黑夜结成的茧里,聆听着靴底擦过地面的沙沙声,放纵大脑进行了第二段重述:

      他第一次见凡妮莎,是在教官谭雅·曼西尼的私人住宅,那时他正端着一缸金鱼,一缸在生物实验室里培育出来的,罕见的没长出两个脑袋的金鱼。这是赞德特意找来送给谭雅的礼物,他总是喜欢送别人一些奇怪的礼物。

      那天的凡妮莎染着一头炫丽的银发,穿一件粉色的蕾丝式连身短裙,夸张又孩子气一般的盛装,与总是身穿卡斯塔尼亚制式衬衫的谭雅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那时候没有说话,只在谭雅开门时,透过洞开的门交换了这么随意的一瞥,对彼此的存在都不会很在意。

      至少伊桑是这么觉得的。

      他一点也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由谭雅亲自向他的个人终端发简讯,拜托他去帮凡妮莎完成一首作品的第二次。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她了(如果不是因为那头银发)。

      【我需要在今天完成三项竞时赛的记录刷新,抱歉。】
      伊桑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有明确表示过拒绝。是的,相当明确。即使是现在的他,也能极其详细地回忆起自己那天的神情——低头把手指插进金发里,眉头微微皱起,怀疑谭雅不会就此放过他的烦恼神情。
      而谭雅果然不负众望地回复了他:【拜托啦:-)】

      于是伊桑去了。由一开始的冷脸,到看见凡妮莎后多了一些生气,变成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平静。完全是出于他应对陌生人时该有的礼貌。

      “并不是所有森林区长大的孩子都会弹吉他。”他直视着谭雅。
      “但是你会。”谭雅回答。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他接过了凡妮莎的曲谱,还有一把看起来半旧,却保养得很好的吉他,开始按照谱子上的内容拨弦,凡妮莎让他一直重复。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两个小时,到了伊桑所有的礼貌都要用尽的阈值,他开始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实在荒唐透顶。
      事情是这样的,有些时候即使你表现的对伊桑很不屑,甚至一副傲慢狂妄,想要和他动手的样子,他也只会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你一眼,放任你表演完毕。但有些时候,比如你就只是想要拉着他,讲一些你觉得相当有幽默感的笑话,或者像现在这样让他不断重复地弹奏吉他,他就一定会很快发作。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苍翠的绿眼睛向门所在的方向平视,正要发作——

      “伊桑。”最了解他的谭雅适时地站在他身后,手肘撑在沙发背上,托着腮,开始叫他。
      后知后觉的凡妮莎也从曲谱中回神,唇齿咬着笔杆,迷惑地转过头看向伊桑。她很聪明,迷惑的眼神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钟,便立刻变成了全然地诚恳。

      “拜托拜托!”她说。
      她有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下意识地睁大时眼角会轻微下垂,就像受了委屈,随时会哭出来的模样。

      伊桑垂下眼睑,重新坐回去了。

      接下来又是重复,不断对一整首曲子的重复,但在伊桑的耐心再一次用尽,并且决定不再接受任何长辈的撒娇之前,凡妮莎递给了伊桑一张全新的谱子。

      “我保证是最后一次。”她眨了眨眼睛。

      这确实是最后一次。在伊桑拨动吉他弦之前,她已经开始清了清嗓子,为这首只是降了些调,听起来却感觉完全不同的乐曲填上新的歌词。

      起初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但是渐入佳境,情绪越来越沉浸之后,凡妮莎慢慢适应了新歌词与曲子的韵律,她开始唱的越来越连贯。
      “她开始在无尽的荒原上奔跑,寻找那个穿着红外套的孩子,”凡妮莎唱起来,“人们劝她在天色暗下来之前离开,层云之下总有恶狼存在。”
      “你看见了我的孩子吗?还会有谁像我一样为他落泪吗?她穿过一片又一片肃杀的冰雪,夜以继日地祈祷……”
      “可否关上那扇门,为他点亮那永不终结的黑夜……她愿意被苍白从此埋葬。”

      在结束的时候,凡妮莎说:“这是新的歌词,还需要很多修饰。”
      然后她向伊桑走过来,一直接近到伊桑的安全社交距离边缘才停下,她完美地卡在了那个度上。
      “非常、非常感谢。”她直视着伊桑的眼睛,快乐地拍了下手,无比真诚地说道。

      这就是平平无奇的第二次了。

      伊桑一共见过凡妮莎三次。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赞德正和他一起,在卡斯塔尼亚的竞技室做室内近距离战斗训练,谭雅显然是故意挑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才给伊桑发简讯:
      【凡妮莎准备了晚餐。让赞德也一起来吧:-D】

      她希望能同时见一见谭雅最喜爱的两位弟子,希望伊桑能听一听她新调整的歌词,为她接下来的歌曲录制挑一个好日子,伊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于这件事有一种莫名的坚持……

      最后,她希望能和即将毕业的两人一起拍一张合照,按照她希望的样子。

      “我要把这张合照收进我的梳妆匣里。”她兴奋地说,“两位年轻的卡斯塔尼亚双璧都是我的朋友——这太酷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谭雅正在餐厅里为大家泡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甚至都不会在包装袋上贴上厂家,但那味道伊桑试过,真的还不错。谭雅在换杯子的间隙看了一眼凡妮莎的背影,然后又看了一眼伊桑,两人的目光刚好对上,伊桑能看见那双眼睛里充盈的光亮。

      他们决定在晚饭后拍照。

      凡妮莎拉出一张造型精致的椅子,完全不符合谭雅一贯的实用主义作风,伊桑之前从未见过的收藏品实木椅。她坐在上面有意识地拉长脖子,自以为端正地直起腰,摆出一副内城区聚会里,夫人们最喜欢的姿势。她可一点也不适合这个。

      “我现在看起来像曼西尼夫人吗?”她冲谭雅眨了眨眼睛,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会被迎宾举起名牌介绍的凡妮莎·曼西尼夫人。”
      “还不够,宝贝。你还需要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然后挺胸。”谭雅微笑着走过来,站在她的身侧指点她,“……不,不是这样的…把头抬高一点,吸气!”
      她按照谭雅的指导一一摆正,收腹吸气,这是挺胸最重要的部分,她自信自己应该做的还不错,这总不会比穿上一件多排扣的宴会礼裙还要难吧?

      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番折腾后显得气若游丝的声音问道:“是这样吗?”

      不是,当然不是,她真的不擅长这个。这让她看起来滑稽、僵硬,完全没必要的小心翼翼,她还没等到谭雅的回答就已经开始泄气……可谭雅躬下身,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她们决定结束这段秘密情人的关系,在一年后举行婚礼。在凡妮莎向众议会捐献了相当额度的财产,只为拒绝强制性社会匹配的第七年;谭雅从森林区服役归来,任职卡斯塔尼亚军校,借着军功捎关打节,不断回避强制性社会匹配的第五年。他们也许还要有孩子,又或者他们就是为了孩子。

      就到这里吧。

      故事应该落幕了,伊桑还要把回忆包好,塞严实,深深地放回脑海里去。他向来没有短期内重复阅读的习惯。

      剩下的部分还能怎么发展呢?

      不如就让它像那些古老的荒诞故事一样吧。你或许听过的:王子与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掉进兔子洞的少女找到了仙境;被龙卷风带走的小孩儿终于归家。

      伊桑会去抱一抱那个孩子。尽管他向来对这些刚出生的幼崽感到头疼,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们,才不至于被他们用口水打湿。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出手拥抱,才不致于碰红他们柔嫩的皮肤,挫伤他们细软的四肢。

      但他就是会去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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