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妻》赵撄宁

40、哀荣

　　几阵秋风吹过，几场秋雨落下，夏日的暑气与炎热就尽都散去了。以泰和帝为首的避暑大军们又都浩浩荡荡地回到了皇城，金窝银窝，白玉横梁。而溪山，也就重新归于寂静。

　　泰和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三，宰相叶景莘于睡梦中安然辞世。帝大悲，追封叶景莘为国公，亲拟谥号“文”，并写下悼文，辍朝七日，携皇后叶氏亲至灵堂以示哀悼。

　　“文”之一字，对于身死的文臣而言，乃是至高无上的哀荣。

　　顾倾坐在凉亭里，抱着荷包，歪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鱼食往池塘里丢，荷包看着池塘里的鱼，跃跃欲试地伸出了爪子。

　　赵国长公主这会儿正在椒房殿陪叶皇后说话，顾翊则被泰和帝给拎去了建章殿，顾倾唯一还没有成家的四哥顾仕这些日子里一直在忙着研读上次顾翊扔给他的书，偌大的公主府现今静悄悄的，连窝在顾倾怀里的荷包都没有“喵”过一声。

　　“县主，姜郎君来了。”秋实踩着小碎步走到顾倾身侧，躬下身去轻声道。

　　顾倾这才回过神来，抱着荷包转过身去，冲着款款行来的姜润扬了扬下巴。

　　“你怎么今日得闲来找我？”

　　自叶景莘去世之后，连同姜润在内的几个中书舍人都被泰和帝给折腾得够呛。姜润今日来公主府，也没有提前与顾倾提起过，是以顾倾此时略显惊讶。

　　姜润并不急着回答顾倾的问题，而是在顾倾身边坐下后，再慢条斯理地扫视了周遭站着的婢子一圈，顾倾会意，冲着秋实点了点头，秋实施了一礼，就带着婢子们都退了下去。

　　姜润这才轻叹了口气，回答了顾倾的问题：“宫里出了点事，长公主和驸马担心你，便让我先行出宫来看看你。”

　　“宫里出事了？什么事？我阿爹阿娘怎么样了？我外祖母呢？”顾倾心下一惊，也顾不得怀里的荷包了，伸手抓着姜润的手，满脸急切之色。

　　顾倾怀里的荷包顺势就跳了下去，“喵”了声，在凉亭里面寻了个放了软垫的角落趴下了，转过头去慢悠悠地给自己舔着毛。

　　姜润反手将顾倾的手握住，轻轻拍着顾倾的手背以作安抚，温声道：“跟长公主、驸马和太后娘娘都没什么关系，是皇后娘娘。”

　　“舅母？我舅母怎么了？是不是楚贵妃又闹什么了？不行，我得进宫去！我舅母才刚没了祖父，谁也别想欺负她！”顾倾一拍横栏，说着就气势汹汹地要起身进宫去。

　　听见顾倾这样说，姜润有一瞬间的怔愣，仿佛看到了上辈子在顾倾身死后的叶皇后。叶皇后当时已是太后之尊，站在顾倾的灵前，扬手一巴掌扇到了萧铭脸上，惹得在场众人一片惊惶，齐刷刷地就跪了一地。

　　“阿倾既嫁给了你，你就该好生待她。”叶皇后那时死死地盯着萧铭，好像是希望能从萧铭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半毫的悔恨的情绪来。

　　“你这样欺负阿倾，会有报应的。”叶皇后最后应该是失望了，她没能从萧铭的脸上看到分毫的与悔恨有关的情绪，她最终也只是在顾倾的灵前为顾倾上了三炷香，在转身离开之际，对萧铭说出了这句话。

　　萧铭帝王之路的终结，从来都不是谁单打独斗的结果，宫里有叶皇后，宫外有姜润，有顾倾的家人，有爱着顾倾的每一个人。

　　回忆戛然而止，姜润起身将顾倾给拽了回去，好声好气地哄她说：“你先别急，跟楚贵妃没关系。”

　　“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想为叶相公求一个配享太庙的殊荣，圣人一直没说话，皇后娘娘就说愿意写退位诏，将后位让给圣人的心爱之人。”

　　这缘由委实是太过惊人，让顾倾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知道叶景莘逝世的消息后，顾倾就想过泰和帝会给叶景莘怎样的哀荣，等啊等，等来了“文”这样的谥号和国公的追封，以及辍朝七日的怀念。这样的身后事对于臣子而言，按常理来说已经足够了，可叶景莘不一样。泰和帝幼年登基，叶景莘受先帝所托，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辅佐泰和帝多年，维持先帝改革后的新政，夙兴夜寐。

　　这么多年的功劳和苦劳，早已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了。

　　如果说要让叶景莘配享太庙，那么没有谁会站出来说此举不妥。

　　但泰和帝没有提出这样的处置，也就没有旁人说出来，然而谁也想不到，叶皇后会为了祖父的身后事难得在泰和帝面前强硬一回。

　　为了祖父这么多年的付出可以得到应有嘉赏与礼遇，叶皇后宁肯不要皇后之位。

　　“圣人发了火，说皇后是失心疯了，长公主和驸马正在劝，我来之前，已经有人去请太后娘娘了。”姜润也被叶皇后这一出给惊住了，在他的印象中，叶皇后从未在泰和帝面前失态过，一直都是大度宽和、贤良淑德的模样，万万没想到，叶皇后会为了祖父的身后事与泰和帝据理力争起来，甚至还提出来如此匪夷所思的交换条件。

　　上一世，叶景莘在死后，是直接获得了配享太庙这一殊荣的。两世之间，除了配享太庙这一礼遇之外，叶景莘的身后事上并无不同。

　　姜润猜测，泰和帝上一世之所以会直接给叶景莘最高的哀荣，是因为先追封了楚贵妃为皇后，心觉亏欠，所以在叶皇后祖父的身后事上便求一个尽善尽美，故而极尽哀荣之所能是。而这一世，楚贵妃还好好地活着，没有被追封为皇后，叶皇后也仍旧安安稳稳地当着她的皇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泰和帝自然也就没了那份心思。

　　顾倾垂下眼睫，眼珠子不受控制地乱转，她心里很慌，但听姜润说已经有人去请姜太后了，她就明白，今日之事，闹不出大乱子来。不论结果如何，姜太后都有法子安抚好叶皇后和泰和帝二人。顾倾从来都不会置疑自己外祖母的手腕高明程度。

　　“阿倾，莫怕，皇后娘娘不会有事的。”

　　尽管叶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个皇后她当够了，但姜润很清楚，绝大多数的人都希望叶皇后继续当这个皇后。一旦中宫有变，朝里朝外的局势便会立马跟着一变再变，甚至有可能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宫中有儿子的妃嫔可不少，倘若叶皇后当真被废，任意其中一个妃嫔入主中宫，其他皇子可就直接落了下乘了。中宫嫡子，自当入主东宫。没有谁敢赌这一把，就算是萧铭，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赌楚贵妃当皇后。

　　“阿润，你说，阿舅为什么不让叶相公配享太庙呢？”顾倾呆了呆，茫茫然地看向了姜润。

　　姜润一顿，斟酌着回答顾倾道：“大抵是圣人觉得自己给叶相公的已经够多了吧。”

　　“对啊，他是圣人啊。”顾倾小声说着，低下了头。

　　姜润眼睫微动，温温和和地向顾倾提议：“我记得阿倾你有一把前朝的古琴，不如把琴取出来，我弹给你听？”

　　顾倾知道姜润是想让她分散分散注意力，便侧首朝着姜润扯出一个微笑来，唤了秋实一声，吩咐道：“去取我那把古琴来。”

　　这古琴正是前朝之物，原本被收在宫中，后来赵国长公主出嫁，就被姜太后给了赵国长公主当嫁妆。尽管赵国长公主并不擅长抚琴，但因顾翊好琴，所以公主府倒是有不少名琴。顾倾手上这一把古琴，恰是公主府名琴之间的佼佼者。

　　不过也许是像了母亲，顾倾的琴技也不过尔尔，前朝名琴在顾倾手中，大多数时候也都是闲置着的。

　　琴被取了来，婢子们也捧了香炉来。

　　姜润看着眼前的琴和香炉，戏谑地看着顾倾，语含调笑之意，“阿倾虽鲜少弄琴，但规矩倒是一应俱全。”

　　顾倾也忍不住一笑，斜着眼睛看了姜润一眼，“规矩若是不全，哪里配得上姜郎呢？”

　　姜润朗声笑了开来，抬手调试了一下琴弦，顾倾便听得一曲《广陵散》在姜润手下响起。

　　姜润就这样一直在公主府陪伴顾倾到了晚间，赵国长公主和顾翊才从宫中回来。

　　赵国长公主和顾翊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姜润正在廊檐下面给顾倾烹茶，云雾茶的香气袅袅而来。见得赵国长公主和顾翊，姜润方才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向二人行礼。

　　“阿爹，阿娘。”顾倾也跟着起身，直直地扑进了赵国长公主怀里。

　　赵国长公主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又冲着姜润点点头，轻声说：“乖，我们进去说。”

　　顾倾乖顺地跟着父母进了内室，姜润也紧随其后。

　　赵国长公主和顾翊刚一坐下，顾倾便已经迫不及待了，满眼都是渴望的色彩，一个劲儿地问着：“舅母怎么样了啊？阿舅同意舅母的请求了吗？”

　　赵国长公主眼含疲惫地捏起了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顾翊瞥顾倾一眼，也是难掩倦色，语气却仍是平和的，“不要急，我慢慢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