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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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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向君八岁那年,英文几乎成了他的日常用语。向澜做好充分准备之后,便带着他移民海外,到美国加州南部的尔湾定居。
尔湾一个年轻的新兴城市,那里气候宜人,有优良的学区,理想的治安状况,是华人在美国居住的最好选择。向澜考虑到陆向君的适应能力,给他报读了一所亚裔学校。
凭借着小时候打下的艺术基础,陆向君每年都会参加社区举行的各类才艺比赛,优异的表现让向澜引以为傲。
陆向君就读的学校也有许多跟他一样移民过来的孩子,他们普遍出生在国内,中文自然要比陆向君强得多,普通话说得还算字正腔圆,相比之下,陆向君蹩脚的国语就逊色许多。
向澜担心儿子再过几年连老祖宗都忘了,于是对陆向君制定了一条规矩,在家必须说中文,讲国语。
陆向君因此无比懊恼,只好跟母亲撒娇耍赖:“妈,我可以只讲粤语吗?国语好难,我的同学喜欢讲英语,我也是。”
向澜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Quin,你记住,以后我不能跟你讲英文了。我在家只讲国语,你必须跟我一样。”
刚开始,陆向君选择消极对待,平常连开口说话都变少了,每次回应的方式不是“嗯”就是“啊”。
就在向澜快要放弃的时候,家里的保姆告诉她,陆向君似乎从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那里借到了一盘影碟,每天练完琴就迫不及待回到房间,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得津津有味,简直入了迷,连晚饭都忘了吃。
向澜出差回来,找陆向君谈心,得知儿子最近迷恋上了武侠剧,那盘影碟正是《天龙八部》。
十来岁的男孩,心里都装着一个锄强扶弱拯救天下的英雄梦。在美利坚的文化熏陶下,陆向君没有向往超人的特异功能,而是痴迷中国传统仙侠,这让向澜的内心有种呼之欲出的自豪感。
过了几天,向澜从别处找来几部国语配音的金庸武侠影视剧,作为礼物奖励给刚刚拿到社区钢琴独奏第一名的陆向君。
于是乎,前一天的陆向君还沉浸在乔峰最后雁门关外断箭自尽的悲痛之中,没过几天就开始为《神雕侠侣》里断臂杨过一枪击杀蒙古皇帝的壮举而大呼过瘾。
就在陆向君通过影视里的江湖恩怨情仇了解中国文化和练习中文的时候,大洋彼岸的向家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有天夜里,客厅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把向澜和陆向君都吵醒了,半梦半醒之间,陆向君听见母亲下楼的声音,片刻后,惊叫声响起:
“什么?!”
陆向君瞬间被吓醒了,睁大眼睛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四周安静极了,母亲恢复平静的声音隐约传入他的耳朵里。
楼下的向澜用国语问:“哦,那要不要做手术?”
陆向君听了,心里一惊。他自小身体素质就不好,经常出入医院,知道做手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陆向君连忙翻下床,光着脚走下楼梯。
客厅里的向澜已经挂断了电话,安静坐在沙发上,脸色不太好。很快,向澜就注意到呆站在楼梯口的陆向君。
“吵到你了。”向澜对他淡然一笑。
“发生了什么?”陆向君问。
“没什么要紧的。你的舅舅过几天会来,你们好久没见面了,你还想他吗?”
陆向君不知道母亲是在故意岔开话题,脑海中浮现出舅舅向潮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们确实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以前在香港的时候向潮偶尔过来探望他们母子,会趁着暑假带他去迪士尼或者海洋公园疯玩。可以说,向潮是陆向君除了母亲以外,这个世界上唯一所熟识的亲人。
也许是因为同父异母的缘故,向家两姐弟之间的感情并非血浓于水,而是始终保持着互相尊重的微妙关系。
天气和煦的某天,陆向君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然而就在离别墅的不远处,陆向君顿住了脚步,他看见自家院子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贴身的休闲裤把双腿衬得笔直修长。
“嘿!舅舅!”陆向君露出灿烂的笑容,几乎是飞扑过去与对方拥抱。他的脑袋刚碰到男人结实的胸膛,一只大手拢上了他的脑袋,亲昵地揉他的头发。
陆向君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这个两年多没见的男人。向家后代有一个共同的标志,那就是长着一张标准鹅蛋脸,特别显小。向潮的眉宇间舒放出温和的气息,第一眼并不会特别惊艳,但越看越觉得好看、耐看。
两年没见,向潮跟以前似乎不大一样了,成熟男人的魅力更加明显。
向潮同样把他全身上下瞧了个遍,低声笑道:“我们的小不点长高了。”
“我不小了。”陆向君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笑弯了眼睛:“我今年都十岁了。”
“嗯,时间过得真快。”向潮感叹道。印象中的陆向君只是一个会扯着他裤脚,奶声奶气央求他买雪糕的小孩儿,好像是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乐观开朗的翩翩少年,太不可思议了。
究竟是国外的饮食原因,还是自身的基因太好?向潮最后还是把疑问留在心底里。
向潮在陆向君回来之前就已经把别墅参观了一遍,房子并不是全新的,还保留着上一任主人的风格,向澜认为装潢风格还不错,平时也分不出身来打理,就一直维持原貌。
家里唯一特别的摆设,是横隔在客厅与餐厅之间的一个特制的玻璃鱼缸,内部设备齐全,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池中五彩斑斓的热带鱼清晰可见。
陆向君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拿鱼粮投喂他的宝贝们,撒一把进去之后,陆向君几乎把脸贴到玻璃面上,仔细观察水中的情况。
向潮看这鱼缸觉得眼熟,便笑着问:“这是不是你在香港一直养的那池鱼?”
陆向君认真点头,目光落在鱼缸的某个角落,那里藏着他最喜欢的那条红白相间的君子仙。陆向君像是自言自语:“它最近看起来好像不开心。”
紧接着,向澜的笑声在他们背后响起:
“别人是不知道,这池鱼可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那时候搬家,Quin非要带着它们,没办法,只好请专机空运过来的,当时好像死了一条还是两条来着,Quin难过得要命。”
陆向君闻言,抬起头皱了皱眉,纠正道:“妈,是三条。”
旁边两人只好相视一笑。
晚上向潮留在家里吃饭,保姆不太会做中餐,向澜就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简单的家常菜。陆向君很久没吃过母亲做的饭了,却被放在菜里做调料的红辣椒吓了一跳。
“你舅舅爱吃辣。”向澜解释道,把另外一份清淡的饭菜放到陆向君的桌前,“我做了两份,你吃的这份不辣。”
旁边的向潮不太好意思,对向澜笑了笑:“你不用将就我的,我都可以。”
向澜低下头若有所思,动筷子之前,她微笑道:“是我想吃辣了。一个人吃总是少了点意思,有你陪我,我吃得开心。”
“那我以后陪你吃!”陆向君目光坚定。
闻言,向澜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微苦的笑容。
“Quin,你会不习惯的,不用勉强......”向澜有生以来第一次否定他。
“可以慢慢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喜欢呢?”向潮打断她的话,然后转过头对陆向君说:“君君,你要不要跟舅舅回渝城?舅舅带你去吃香喝辣,渝城好玩的地方多的去了。”
陆向君没去过母亲的家乡,对渝城根本没有印象,但是向潮说的话却令他有几分动容。说实话,向澜带他去旅游的地方也不少,但除了香港他从来没有在国内其他城市待过。
他把目光转向母亲,对方却不说了,安静吃着餐盘里的饭菜,就像没听见一样。
一种怪异的气氛在周围弥漫,陆向君看着自己同样陷入沉默的舅舅,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晚饭过后,向澜让他到书房练琴,她要跟自家弟弟“好好”聊一聊。
陆向君按捺着好奇心,心不在焉地弹了一会,终于,在琴键上跳跃的指尖还是停了下来。陆向君悄悄躲在楼梯拐角,努力竖起耳朵,仔细偷听客厅里的交谈声。
声音不大,陆向君只能从中拾捡到只言片语。
向潮问:“他都快死了,你就不能回去看他一眼吗?”
向澜反问:“那我妈死的时候呢?他去看过一眼吗?”
“姐,那是你爸。”
“他是你爸,不是我的。”向澜生气地说,“我跟他在十几年前已经断绝父女关系了!”
各自沉默了片刻。向潮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吧,我不会勉强你。可是......君君,我可以带他回去吧?老爷子一直想看看自己的外孙。”
向澜没有说话,死一般的沉默,实在太可怕了,陆向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对两人的谈话内容似懂非懂,他知道他们在讨论他们共同的父亲——他的外祖父。
震惊之余,陆向君不免疑窦丛生,他记得母亲曾说过自己的外祖父已经在多年前去世了,难道母亲一直在欺骗自己吗?为什么呢?
向潮继续说话,声音低沉,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伤感:“两年前他出事,都没来得及看君君一眼,后来进了监狱也还牵挂着这事。他心脏一直不好,你也知道的,现在终于有机会保外就医,我真的不想他再……”
“行了,你别说了。”向澜打断弟弟的话,义正严辞地说道:“他这个人,太贪了。以前贪钱,跟我妈在一起,后来贪权,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糊涂事,数得过来吗?这是他该有的报应。”
“可是,可是......”向潮无力说下去。
“当年我跟他断绝关系的原因你应该知道。他逼我嫁给刘强的儿子,那是什么人呐?是□□啊,我不嫁他就不认我,你说他配当我爹吗?现在想想,我跟他断绝关系是对的,是我这辈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姐,爸知道自己做错了,他在牢里还跟我忏悔......”
“现在忏悔还有用吗?我妈就能回来吗?我告诉你,我当初移民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就知道,他向利华终有一天会连累子孙后代!他被抓那会儿,调查人员都跑来香港找我了。我也就算了,可向君以后还要做人呢。老实说我早就应该来美国了,你看看吧,他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多少麻烦?”
“姐,你......”
“向潮,向家那边我这只认你一个亲人,因为你是无辜的。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所以我不恨你。”向澜冰冷的语气逐渐放缓,“所以你也别怪我。向潮,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向君以外唯一的亲人了,向君喜欢你,我也是。”
静默仅仅维持了片刻,向潮夹带哭腔的声音响了起来——
“姐......对不起。”向潮几乎悲痛欲绝地说:“真的对不起......可是我能怎么办?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做不了!向家已经回不去以前的样子了,爸出事的时候我去求了好多人,没有一个愿意见我,一个都没有!
“姐,我准备要订婚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家所有经济来源都被切断了,我要去当别人家的一条狗,去舔着别人要施舍!姐,你觉得我过得容易吗?”
向澜惊愕不已:“小潮,你......”
“姐,我求你了!”
紧接着是扑通的一声,陆向君听得真真切切,那肯定是下跪的时候,膝盖与地板磕碰才会发出的声响。
向澜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想。她惊叫:“向潮,你起来!”
“不,你要是不答应向君跟我回去,我就不起!”
“你!”向澜明显被气坏了,又舍不得骂,只好拼命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小潮,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何苦呢?”
“姐,我是向家唯一的儿子,这些是我应该承受的。”向潮吸了吸鼻子,坚定道:“我过来这一趟就是求你原谅的,你什么时候肯原谅我和我爸,我就什么时候走!”
“唉,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向澜苦恼不已,缄默片刻,再说:“那你让我好好想想......”
陆向君瞪大眼睛,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过于惊讶而发出声响。客厅里发生一切如同一场噩梦,原来所有幸福都是假象,大人们一直在欺骗他,现在他不得不陷进这场噩梦之中,跟他们一样承受真相所带来的痛苦。
迷茫和恐惧渐渐笼罩着他。陆向君内心极其矛盾,它究竟改怎么做?是立刻走出去与他们一起面对,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陆向君想起这天发生的事情,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跨过了一道门槛,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身上骤然增加的那份重量,难以接受,却不得不去承受。
客厅里的两人断断续续谈了一些话题。陆向君没怎么听进去,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发现了一个秘密——
尽管艰涩难懂,但他还是坚持听下去。
向潮终于平复了激动的情绪,他轻声询问:“姐,那个人,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打算让君君见一面吗?”
“他见过一次,以后也不用再见了。”向澜回答得干脆利落,她一贯的风格。
蜷缩在角落里的陆向君心跳骤然加快,脑子里快要乱成一团。他不知道向潮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见过一次就不用见了?他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人,究竟哪一个才是“那个人”?那个人很重要吗,为什么要单独说出来?
陆向君脑子里开始包罗万象地展开想象,越想越紧张害怕,恐惧再次密集地涌现心头。
“姐,你放心,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家事。”向潮沉吟片刻,又说:“但这次我一定要带君君回国,你放心,现在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向家......可是我怕老爷子真的不行了,他岁数太大,医生说手术的风险很高,我真的怕......”
“我知道了。你要记住,上一辈的事情千万别在Quin面前提起。”向澜叹了口气,“这样吧,等过两天Quin放暑假,你就带他回去老家看看,半个月够了吧?”
“够了够了!”向潮激动得不行,连声音都在发颤:“姐,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哎,多大的人了,别跟我来这一套。”向澜笑出声,随即话锋一转,疑惑道;“欸,楼上怎么没动静了?Quin该不会累得睡着了吧?我先上去看看。”
交谈就此结束,紧随的脚步声往楼梯口慢慢靠近。陆向君一下子从梦中苏醒,只觉得头皮发麻,连后背蒙了一层冷汗。
在向澜移步到楼梯口之前,陆向君赶紧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爬回了房间,在房门关闭的一刹那身子发软倒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陆向君坐在地上,面对着漆黑的房间小声发问。
房门接着被敲响了,门外的向澜轻声问:“Quin,你睡着了吗?”
陆向君摇了摇头,身体慢慢蜷缩起来,最后紧紧抱住自己。他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好难受。”
仿佛心有灵犀,陆向君忽然想起那条独自待在角落里的君子仙,他们一直有着共同的爱好,尤其在不开心的时候,都习惯选择逃避的姿态去面对。
陆向君不禁在心里问,鱼啊鱼,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办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