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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 ...

  •   四月二十九日,洛浅心离开的第一天。
      天气很好,碧空万里,艳阳高照。庭院里,花敬云懒懒散散的依在躺椅上,在合欢树下晒太阳。和风微酣,绿荫幽凉,渐渐的就有了睡意。
      四月三十日,昆仑天狱门失窃,被盗物品不明,天狱门主甄云君返回昆仑。花敬云得此消息,笑的十分灿烂。
      五月一日、三日,江湖无波。
      五月三日,一名青衣男子闯唐门,在千蛛万毒阵下重伤,被唐门太君所擒,生死不明。
      他走的时候,似乎穿的是青衣。花敬云回想片刻,确认自己记的没错。心里没什麽特别的感受,空落落的。摇摇头,正要说话,喉头突然涌上一阵腥味。他急忙捂住嘴,却止不住咳嗽。边咳边有暗红液体从指尖溢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惊扰了房外的影茗二人,花敬云强定心神,用衣袖拭去血渍,才要开口,又一阵血气上涌,让他只得不停咳嗽腾不出说话的空隙。
      「令主,快收敛心神。」菼剑抓过他一腕搭在脉门上。是激怒攻心,过於激烈的情绪牵动了体内剧毒。为避免毒侵心脉,他封闭了心口的血脉。长时间的血脉封闭却更大的损害了他的身体。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轻而易举就能捅破。而那些毒,就依附在纸面上!
      菼剑急的哭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拿出清心散给花敬云服,他却因为太过剧烈的咳嗽而无法吞咽。
      咳的太厉害,掏心掏肺一般。心口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就像那日在马上一样,纠结到快要烂了的地步。宛如被人用爪子挠个不停般。
      很痛,痛到快要窒息。影剑颤巍巍执过他的手臂将他扶到一步之遥的躺椅上坐着,生怕就将他那儿碰碎了一般。
      这是第一次发作,他们知道,清心散也无用了。
      这次真得不能怪他失言,是他等不及了。
      八天之内,洛浅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赶得及回来。他这只从黄泉爬出来的鬼,也是时候回去了。
      想努力的勾出一个笑,不过看起来倒像哭了。
      黑暗迎来的时候,耳边是真的有哭声。
      只是,哭什麽呢?反正他的一生从来无人期待。
      洛浅心是在准备闯唐门的前一天收到言无语的书信的。信中,言无语说自己已经查到原来凤啼就是情花。那种小小的,艳丽的花,刺是尖锐的,划破肌肤,毒就到了五脏六腑。深深沈淀,然後不得解脱。
      在信的末尾,言无语还说,情花无解,断肠可克。
      只是,断肠草太毒,伤人经脉,麻痹神经。久服之下,四肢僵化,五感渐消,形同废人。而骄傲一如花敬云,是绝不允许自己变成那样的。
      言下之意,是她犹豫了。若告诉花敬云断肠草会让他形同废人,那他是一定宁可毒发身亡也不会吃那所谓的解药的。可若不说,那就是欺骗,等到花敬云发现真相的那一日,是否会有恨?
      经她如此一提,洛浅心也犹豫了。可他犹豫的不是该怎麽做,而是该怎麽劝说。
      花敬云的性子激烈偏激到何种程度,他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难办。
      要怎样才能让花敬云甘愿做一名衣食住行都需要人照顾的病人?而且还是一辈子。
      怎麽想也是无可能的事吧?
      思前想後,始终也没个定论,只能无言叹息。却没料到,五月十三日,回到景宁的时候,迎来的是一片死寂和黯然。
      影剑和茗剑死气沉沉的瘫坐在石阶上,脸上还挂着泪痕。洛浅心神色大变,跑上前去抓着人就问,「怎麽了?」
      影剑见他回来,起先一怔,紧接着很快就哭了出来。抽噎着连话也说不出来。已无心和她多讲,洛浅心急忙跑进屋去。开了门,却无人。被褥迭得整整齐齐,似乎好几天没人用过。心口一紧,正欲转身,茗剑已经跟到了他身後。
      「令主不在这儿。七天前,有消息传来,说一个青衣人闯千蛛万毒阵被擒,我们都以为是你……」太君手下从来不会留活口。
      「第二天一早,令主就不见了。」说完,又抽噎起来,「菼剑说他伤重走不远,所以这几天我们就一直在这附近找,可怎麽也找不到……」话还没说完,茗剑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已经没了洛浅心的身影。
      七天前,七天前他就毒发了。
      心绪一片紊乱,洛浅心夺路就跑,没有方向。景宁这麽小的山城,他会去哪儿?剑姬们找了这麽多天也没找到,难道已经出了景宁?
      手伸到怀里,紧紧拽着里面的东西。
      一株开着细幼紫花的黄色植物制成的药丸,断肠草。他多花了三日时间去找的断肠草。
      那人会去哪儿?洛浅心想不出来,直到这时,他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对花敬云的了解依旧很贫乏。
      他只知道花敬云刻意暴露在外面的一些表像,和宛如一个任性孩子般模糊的内在。
      除了这些,他对花敬云的习惯喜好和习性一概不知。
      他会去哪?他到底会去哪?捧着头,洛浅心完全无法平复自己的心绪。不知不觉已经跑到了山下的镇上,街上的人对着满街乱撞的他,不时指指点点,然後又匆匆离去。他就这样在人海里跌跌撞撞,一个一个的抓着人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长得很好看,桃花眼很迷人,穿了件白衣服……」
      被他抓住的村妇骂骂咧咧,把他当疯子一样,」没见过没见过。」
      於是松开手,随即又抓住下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长得很好看,桃花眼很迷人,穿了件白衣服……」
      如此反复折腾,就连路边的小贩也看不过去了,好心的问,「你在找你情人?」
      情人?茫然的寻声望去,「不,不是。」他只是在找决定了要爱一辈子的人。
      小贩憨厚的笑笑,「你的表情简直像情人走丢了一样。」然後又好心的指点他,「真要找人,你就去城隍庙那边问问吧。那里的乞丐整天到处游荡,见的人也多些。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些天有三个姑娘也是在找人。和你一样,找个桃花眼的白衣人,你们是在找同一个人吗?」
      小贩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洛浅心只听进去一句,「城隍庙在哪儿?」
      小贩指了指东边方向,「就在那边。」
      ※※※  ※※※  ※※※
      伸出一只手,扳着手指数了数,应该是最後一天了。
      不太记得究竟过了多少天,背靠着墙壁,花敬云低声一笑,阖上双眼,慢慢等待最後一次毒发。
      有个六七岁的小乞丐摸索着靠近了他,扯扯他垂在地上的一截衣袖,「你是不是今天就要死了?」
      这个奇怪的人,几天前进了这个破庙,第一件事就是将身上所有的值钱东西,白玉头冠、碧玉珠串、乌金发钗什麽的全给了庙里们的乞丐,然後在庙里呆了下来。而且他好像身患重病,不停的咳血。有见识的老乞丐都说那是桃花痨,要死人的。
      花敬云好整以暇的掀开眼皮,小乞丐接着说,「阿叔他们商量过了,你给我们的东西换了不少银子……如果你死了,我们……可以好好把你收敛……」他咬了下唇,常常会见到冻死或者饿死的人,却还没见过这样等死的。说到要给他敛尸的时候,不由结巴了一下,「以前死了人……都是被直接丢到山上的乱葬岗……」
      花敬云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死後,也把我丢到乱葬岗去吧。」
      「为什麽?」明明可以被好好安葬,为什麽还要被丢去乱葬岗。
      花敬云托着腮想了想,告诉他,「地狱人间,无处为家。还不如做只鬼,九天十地,悠游自在。」
      ──地狱人间,无处为家。
      一只脚刚踏入城隍庙,洛浅心就听见佛像後面,那人这样说。语气极尽荒凉,而自己,再也无法迈出第二步。
      天怜宫容他二十馀载,所有人怜惜疼爱他二十馀载,他却还是说,无处为家。
      「人死了阎王就要抓。」小乞丐的声音带着天真,洛浅心喉头一阵哽咽。
      「你不知道吧?我本来就是鬼,被鬼差抓了一回,但给我逃出来了。後来我就附身到了现在这个肉身上,嘿嘿,怕了吧?我吃过人肉,喝过人血……现在,我要吃你咯!」故意压了声音,存心吓人。可以想像石像後的那人是如何的张牙舞爪。然後就立即听到了小乞丐哈哈的大笑声,像是被人按住挠了痒痒一样。
      「我是从黄泉里爬出来的厉鬼,专吃小孩」
      「你才不是,吃小孩的是鬼母。」
      「诶?」
      「是阿叔说的。小孩子半夜不能出门,不然会被鬼母抓去吃掉。」小脸蛋很严肃,「所以一到晚上阿叔就不准我出去。」
      「噗嗤──」有笑声,「你听我说,这世上,到处都是魑魅魍魉、精怪妖魅,他们都是会吃人的。所以,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信。因为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然後被人生吞了下去,」
      「我……我不太听得懂……魑魅魍魉那是什麽?」
      「那是吃人的怪物。」
      「所以,你才不愿信任何人吗?」洛浅心轻轻的问,佛像後面,花敬云身子突然一僵,「四剑姬、言姑娘、天怜宫的所有人对你的关切,在你眼里原来都是别有居心的吗?」边说,边向後面走去。
      花敬云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小乞丐看着洛浅心,问花敬云,「你朋友来找你了?」
      花敬云漠然抚弄着左手虎口,淡淡的说,「不认识的人。」
      早已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洛浅心无奈的吐出一口气,弯下身子去拉他的手。在破庙里呆了好些天,他的一袭白衣早已沾满污渍,头发没束,长长的拖曳在地上,乌鸦鸦的一片也染上了尘埃。洛浅心看在眼里,却只觉心中痛得厉害。
      平日里见他都是一身富贵病,现在却霜尘沾满身。然後又想起来,或许他根本就从来没在意过什麽锦衣玉食,骨子里,还是那个六岁的孩童,炽烈的活着又绝望的想死。然後用一堆一堆的假像来掩饰,让人都以为,他变了。
      其实,什麽都没变。
      他还是那个躲在山洞里的,无疚。
      花敬云甩开他的手,慢慢缩起身子,双膝抵着额头。
      小乞丐对他们奇怪的举动很不了解,又去推了推花敬云,「你别死好不好?」见花敬云不说话,又接着说,「其实做鬼一点都不好,没人陪你,一个人很寂寞的。而且人们都怕鬼,他们不喜欢鬼,」
      洛浅心被小乞丐的话又引来喉头的哽咽,喉结上下动了动,紧邦邦的,嘴里酸涩的说不出话来。最後只得转过头去,不让人看他淡红的眼角。
      「好了,别像个孩子似的,回去吧。」说着,又去抓花敬云的手臂。他说不来好听的话,不知道该怎麽抚慰这个其实只是孩子的人。只能死死的抓着花敬云的手臂,力道之狠好像要将他的手臂生生捏断一般。
      花敬云仍他抓着,就是不抬头,也不吭声。整个人像座石雕。
      洛浅心没办法了,然後抑制不住地感觉挫败。
      「你说,你到底想怎样!」他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吼。
      花敬云一手撑着墙靠起来,看了看洛浅心抓着自己的手,「放开一下,劳驾。」然後在洛浅心松手之际慢吞吞的向着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洛浅心追上去。
      「与你无关。」花敬云很不耐烦,「你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去死吗?」
      说来说去他还是想着死!跟了他二十年的人也没能得到他一分的真心,半路出来的自己能得到他的什麽?
      一把抓住花敬云,然後将他回身往门柱上一推,压上去的同时按住双手。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吻,却是第一次如此心凉。透心的凉,让人背脊也生出寒意。
      花敬云一直没闭眼,直勾勾的看着他,乌黑的凤目波澜不惊,死水一样。
      洛浅心整个人都渗的慌,舌尖却小心翼翼的将那人细细允吻,生怕就伤到了他分毫。
      吻是细密且极尽缠绵柔和的,但还是吓住了一旁的小乞丐,就在他喃喃地说着,「你们……两个男人……」的时候,花敬云忽然就变了脸色,紧接着开始挣扎。
      只是药毒伤他太深,无论怎麽使力也挣不开洛浅心的钳制。也注意到两人的举动太过骇人,洛浅心乾脆硬拽了他往外走。
      他不愿回去,那自己就带他回去吧。
      身後传来剧烈咳嗽声的时候,洛浅心整个人都懵了。动作僵硬的回头,只见花敬云捂着嘴,那血就随着他剧烈的好像要断气的咳嗽声渗了出来。满手都是刺目的暗红。
      连自己什麽时候松了手也不知道。他一松手,花敬云就十分痛苦得蹲下身子。这时,他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拿出那粒断肠草。
      「松手,你快松手!」他颤巍巍的去扳花敬云捂嘴的那只手,双手抖个不停,声音也抖的像是在打寒颤。花敬云的手一拿开,血就汩汩的沾上了洛浅心的手,整个掌心都是红的。
      一声咳,一口血。洛浅心看得心惊,使劲将手里药丸往花敬云嘴里塞。
      哪里还有精力吞东西?但是没力气去推开他,那粒药丸一直含在唇边,无论怎样也进不去。暗红的血液沾上衣袖,染红双手,透着厚重的奢靡之感。也带着死亡的阴影。
      洛浅心都快绝望了。那一声一声的咳嗽就像铁锤一样砸在他的心上,砸出洞来,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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