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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家妹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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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张家妹妹
三日后,微微雨丝的清晨。
月行云盘膝在栖乐峰的琴台上,眼下悬崖陡峭,前方连绵若丘的山光尽都倾覆在如薄纱般的雨雾中。
碎心琴音在其指下悠扬,调子从淡漠寂寥渐渐变得激昂高亢。
雨丝在他盈满真气的身周勾勒出一道浅浅的银色光罩,公子如玉,仿若连天雨都不敢沾染埋没于他。
侧方山林中,一双浑圆晶亮的眸子隐在株苍老古桑上静静观察着琴台。
峨眉微狰,琉璃般的眸子里幽光流连。
那光芒并非因少年英俊而闪烁,反倒掺杂了些揣测,警惕,审视的含义。
美少年不仅人美,连姿态,气质,甚至琴上的十指都是美的。
而那双水葱般的指尖下,奏出的呛呛之音却是如火如炙,让人只从音律中就能看到弹奏者心头熊熊而起的大火。
火势如海,泱泱倾巢,似是告诉听者,他来自地狱,不容小觑。火中满是白骨恶魂,轻易间便可吞噬一切自己所过之处的活物。
忽地,曲调一顿。
琴台上的人抬首,郎眉星眸若有利箭,穿透雨雾向着山林中望来。
古桑上如鸟儿栖息的人物凝眉同他对望,遥遥的,两人目光虽未交汇,彼此却已是心神相对。
碎心琴上一根银弦勾起,清隽的面容依旧冷漠,可弦上夹着肃啸杀意的真意已经投射出去。
密林遮蔽,雨雾迷蒙。古桑上的人还是感受了无边的压迫和紧张。
疏忽间,林中水雾炸裂,枝木四散,惊鸟冒雨冲入云霄,那株古桑已是断做两截。
随着林间骚动,原本蛰伏在树上的人儿也已落地,并身手麻利的蹿向密林深处。
… …
月行云起身,衣袍未动便被江寻的声音叫住:
‘小月月,你在做什么啊?’
人凑近了,月行云看到江寻在后脖领里插了个芭蕉,权做挡雨的物件儿。
‘那边山中老树塌了,你在练功!’
江寻目光在对面山岭和月行云的碎心琴上打转。
‘有人。’
‘什么人?’
‘大概是前晚你遇到的那个。’
‘哦,是么!’
见江寻脸上不惊反喜,月行云淡淡地道:
‘跑了,轻功不错,和你似是不分伯仲。’
听到此言,江寻面上喜色更胜。
待两人回去月行云居所的寒露殿中院落,江寻在房檐下把芭蕉叶撇下,对着外头雨天似有感叹的道:
‘夜窥日探,小美人儿还挺执着。看来她是死心塌地了。’
转身,看着已经坐在蒲团上啜饮热茶的月行云,他过去把身子很不雅观的歪倒,硬从对面人口下抢来茶盏,不嫌不弃地自己一口闷下,道:
‘要不咱俩换房住一阵吧,这样下次小美人再来,也叫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顺带也给人幡然悔悟,重选良人的机会。’
‘你,良人。’
月行云语气平淡,可江寻却还是听出了质疑味道。
‘你与我,同这世上女子来说,都非良人。’
听着入耳的否定,江寻撇嘴摇头。取了一颗桌上盘子里的沙果啃食,他开口的话语却转折厉害。
‘青阳城郊潜进来一匹鬼密陀,有人组织,目前尚未知缘由。’
月行云暖茶的手在炉火上稍作停留,接着便又继续动作。
为自己洗了个新的杯子,将青绿茶汤缓缓倒入。
眉眼不抬,道:
‘师傅不日即将回山,莫非是……’
江寻摇头:
‘不像。’
把自己杯子推向前,看着月行云往里加茶。
‘如果目标是老唐,出手地段可选择性多了去,没必要非得蛰伏在老唐自家地盘。而且,还虚耗这许多时日,岂非画蛇添足。再来,老唐身手,就那几个鬼密陀,不跟逗小孩儿似的么。’
月行云点头,顺着江寻的推理,道:
‘此般遮遮掩掩的鬼祟手段,必是阴谋无疑。若非图谋师傅,便另有他人。而这人死在青阳地段,我派也脱不开干系。这幕后谋划的好算计,看来同我青阳派仇怨不得了。’
江寻笑,以指尖刮着下巴,道:
‘还有,鬼密陀原是十魔宗鬼面僧研制的杀手怪物。当年十魔宗灭宗,鬼面僧虽已明确被司空氏剿杀,可这些怪物却莫名出现在番地藏原之上。如今,若是我青阳派同其染上关系,旁的不说,勾连魔教余孽的罪名肯定少不了。’
‘ ……’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下来。
当通传掌门令,召集两人往照德殿议事的弟子进来时,正瞧见这对美少年郎各自默着,一个寒冰若铁,一个若有所思。
下意识就觉得是两人吵嘴才会互相冷脸。
这二位从来都好的一个人似的,居然也有闹情绪的时候啊。传令的弟子立时吃瓜的情绪高涨……
……
照德殿内,叫人集合的自然是掌握代掌门令的楚天阔。
江寻和月行云到时,内五堂五位堂主也都在了。
要讨论的也没有其他,还是那个以寻鸡为由的寻人之事。当然,同时还有一些其他门派内部政务。
议事时间不久,因为寻人无果,楚天阔对着五位堂主发了顿脾气,才将人遣散。
出门时月行云被楚天阔叫住,说是下面弟子上报,栖乐峰旁边山岭今早有异动。
在月行云郑重同师兄如实汇报此事时,江寻则自己出了照德殿,追着腾云堂赵高的步子。
俩人到了无人拐角,江寻拽了人家袖子,张口就是埋怨:
‘老赵啊,你这办事越来越不利索了。三天,我交代的竟是一点进展没有么!’
赵高听了立刻苦脸:
‘小师叔,不是我们办事不利,实在是,真的…他就搜不到啊!’
见江寻揉着下巴眯眼审视自己,全然一副不信任的模样,赵高不由继续解释:
‘您想,咱们这搜查响动不小。虽则有了搜鸡的幌子,可打草必惊蛇,那贼小子心里慌张,难免不会把东西烧了埋了的。所以……’
‘而且,各个关隘口子,因为这次搜查都比以往更严,这五日来无论出入若无堂主令,皆不得放行。我也着意每日审查,至今出去的不足五人,也都是有正当名目的弟子,而且搜身仔细,肯定不会是这些出去的弟子。’
江寻见他说的恳切,面上疑虑也稍加放缓。略微思忖片刻,他忽地道:
‘你只严查了这五日出入么,那五日之前的呢,尤其是入山的人员。’
赵高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信心满满的回道:
‘小师叔思虑周全,不过这点我也想到了。那日得了搜查的掌门令,我最先查的就是那日前一个月所有进入山门的录册。抛去正常往返的,就只有五个人是进山后未曾离开的。他们中四个是咱们内堂子弟,一个是投亲女娃……’
‘女娃!’江寻忽地惊讶重复。
见状,赵高忙道:
‘她自称度云堂厨下老张头的侄女儿,说是淮州水灾大难,家中没了活人,这才远投叔父寄靠。小师叔放心,这女娃我也查了,所言非虚,老张头确一见面就认下了,叔侄两个洒泪对话度云堂弟子目睹者多。还有,老张头家祖正是淮州,他当初入门填写的五族也有女娃父亲名字。而且,今夏淮州大水灾年天下皆知。’
涛涛的将解释的话说完,赵高却发现江寻只是定定望着他,嘴唇闭合竟没有要接话茬的意思。
也不知道这位到底几个意思,赵高便也以沉默应对。
两人就这般安静了会儿,那边白玉般的面皮上,月钩般的唇角终于动了。接着,江寻就问了句让赵高脸色抽动的问题:
‘那女娃漂亮么?’
望着眼前恍若登徒子的面貌,赵高一时语滞。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如实回答,而若是实诚答了后,对人家女娃是对是错。
稍作纠结,赵高终究还是迫在了江寻往日淫威下,点着头道:
‘还,还成。’
江寻没有吭声,脚下步伐却是立刻开拔。
‘走,去度云堂。’
后头赵高面色浮上担忧,他支支吾吾的跟着道:
‘小,小师叔,那,那女娃娃年纪不大,你……’
江寻回头看他一眼,脚步未停,面色却是一副喜气洋洋。
‘我也正是青春,不是么!’
咯噔,赵高心里忧虑更胜,隐隐愧疚升起……
晨起时的薄雨早已收住,山中空气更显湿重,气温也更低了。
‘张家妹妹,打水么,我来帮你。’
‘妹子,这柴湿,我来抱吧,莫染了衣裳。’
‘ ……’
江寻抵达时,瞧见的是度云堂内一片热闹的场面。
‘小师叔,赵堂主。’
有弟子见到入门两人,忙恭敬施礼。
随之,那些张罗忙碌的弟子也纷纷见礼。
穿过前方碍眼的苍蝇群,江寻来到他们为之忙络的女娃身前。
说是女娃那是从赵高角度出发,若以江寻看来,眼前的女儿家真是个比自己年纪稍逊妹子。
这妹子个头不高,只到自己胸口。她身材消瘦,一头长发如男儿般束在头顶,身上的青色衣衫看样子正是门派内弟子的常服。大抵因为男装的关系,领口难免松些,好在妹子里头白色棉布交襟压的密实,倒不至于有春光遗漏。只是,此刻她正低着头,所以,居高临下的江寻眼下正好看到白净纤细的后勃颈。
‘这位就是老张头的侄女?’
跟着他的问话,一个宽脸盘天生笑模样的中年男人从廊下赶来。
‘见过小师叔,赵堂主。’
男人站身在妹子身边,将其往自己后头撤了下,然后恭谨的对着江寻和赵高招呼。
面对眼前忽然取而代之的大方脸,江寻也是不由机灵了下。
微一皱眉,他才又挂起笑容。
歪头侧身,绕开老张头,浪荡哥儿般的再次凑到妹子身旁,道:
‘小妹妹,莫害羞,我又不是坏人,呵呵,抬头让哥哥瞅瞅。’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面色不好了。
老张头义无反顾挺身过来,再次老母鸡似的把人挡住。
‘嗨,乡下孩子,面皮薄,长得也糙,不值当……’
他话音未落,在众多吸气声中,江寻如登徒子般再次侧身过去,不仅如此,而且,他还上了手。
妹子的下巴被他隐在袖中的一把折扇挑起。
两人目光相对刹那,时间仿若被人停住。
这一幕在旁人看来,更是不像样到了极致。
居然连折扇这样的道具都用上了,更是落实了他登徒的名貌。
圆下巴,鹅蛋脸,樱桃唇,鼻峰挺立,额顶没有美人尖,却是弧线分明,发丝浓密。
尤其是落进眼底的那双黑白分明的圆溜溜的眼睛,只看得江寻面上笑容荡漾。
他这里笑容会心,可在旁人眼中却还不如不笑。因为,笑起来就更像了……
倏地,妹子推开吃自己豆腐的扇子,怯生生的躲在老张头身后,低低的叫了声:
‘叔父。’
见着小鸟受惊的画面,本就看不过眼的弟子中,更是有那胆大的站出来道:
‘小师叔自重。’
‘张家妹妹年小,小师叔莫要吓到她。’
‘ ……’
江寻不理会正义的群情激昂,反而像驱赶苍蝇般用手在耳边扫了扫,然后眼神睥睨的打横扫视。
经此淫威压迫,弟子们的声浪渐渐平息。
转回头,他便如变脸般又勾起笑容。
目光穿过老张头直盯着妹子,道:
‘亲侄女亲叔父么,呵呵,看着不像啊。这侄女可长得比叔父俊多了!’
身子挺了挺,老张头道:
‘我家兄弟像老娘,是比我长得好。弟媳妇是秀才女儿,模样在乡里是出了名的。’
江寻一直弓着的背终于挺直,略略点头,他哦了声。
‘那就难怪了。’
‘家里人都没了?’
老张头刚要开口就被江寻止住,他道:
‘没问你。’
面色一囧,想到江寻身份,以及近日各处的严搜严查,老张头不由心头一紧,陪着小心低声对侄女道:
‘莫怕,回小师叔的话。’
妹子垂首,沉吟下才点头道:
‘乡中水灾突然,我们一家都被大水冲散了,我没得法子,只好投奔叔父。’
妹子睫毛浓密,说话时如黑帘般垂着,给人可怜无助之感。
‘家中亲人都死绝了?’
江寻的问题有些无情。
妹子下意识点头,但很快又摇头:
‘大水冲散,不知生死。且,还有叔父。’
江寻若有所悟的点头,道:
‘恩,不错,倒是条理清晰。’
这句看似夸奖的平常之语出口,他于笑意中明确捕捉到妹子眼底闪过的一点幽光。
‘好吧,但不知,这位张家妹妹叫个什么名呢?’
松了一口气的老张头替答:
‘张宁。’
江寻唇角笑意依然。
‘宁妹妹啊,呵呵。’
接着,就听他慢条斯理的道:
‘我正好打算在凌波馆里自立个厨房,且愁厨下人选。老张头—— 你家小侄女来的正是时候,就她吧。’
老张头大惊,忙道:
‘我这侄女儿在家被惯着,厨事手艺并不熟练,在咱们度云堂她也只是给我打个下手而已。’
江寻摆手断了老张头的话,无所谓的道:
‘无碍无碍,我要的也只是个帮厨,主厨么我自己来。’
这次轮到赵高面露尴尬了。
江寻一直都是在他腾云堂吃饭,虽则眼下他为色所迷的状况明显,但突然就说不吃他腾云堂的饭了,免不得有点打他的脸。更何况,江寻还说出要亲自下厨的话。
君子远庖厨,武林中人虽不是读书郎,可自诩英雄的大男人对厨事的偏见也是古来有之。
何况江寻在门派中地位尊贵,所以他亲自下厨的话就更是引人咋舌。
‘小师叔三思,这厨下之事……’
长臂一挥,挡去啰嗦,江寻扫视众人,目中毫无所谓的道:
‘我意已决,不必阻拦。莫非,还要我请道掌门令才能领人不成!’
背负长剑的男子满目肃穆的走来。
这位正是度云堂堂主,秦将。
内五堂五位堂主,论地位赵高第一秦将最末。可论起脾气,两人就得倒转。
满面戾气的秦将站定,先对着江寻和赵高各施一礼,然后看了眼老张头和自家堂中子弟。
被他这一看,度云堂的人立时都成了缩脖的鹌鹑,没人敢再吵吵。
摆着威严,秦将对江寻道:
‘刚刚小师叔的话咱听到了,就依小师叔之言,这姑娘您领走吧。’
众人大惊,却又都敢怒不敢言。即便老张头,虽则惊骇却也是不敢张口。
由此可见,秦将作为度云堂主的震慑之力。
其实,秦将为人钢筋铁骨,治下严苛。对于张宁到来后对堂中子弟影响,他早已心下不耐。但碍于人家孤女投奔,于人情上不好出口。
江寻今日冒然一出,对他就如神兵天降。总算的这个烫手山芋能有机会抛出去了。
秦将此举看着无情,但实际内里也有他自己认知。
虽然他人如钢铁,看似莽夫。但实际这许多年相处,秦将对江寻人品自问看的不差。
江寻这人面上玩世不恭,嘴下口无遮拦。但在真事上他可比谁都值得信赖,且从某些事情上看,这位小师叔的为人甚至比那些武林大侠,或世家子都要秉公正义。
由此,秦将相信,江寻虽然满口不正经的要人,但若要说他真的要走人后会行不轨,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也就是,秦将愿意凭一家之言把张宁交出去的原因。
四目相对,江寻看到秦将眼底的信任与坦然。无端被人这般信重一回,他自己反而有些没好意思起来。
揉了揉脸蛋,他才笑着对了秦将拱手,道句谢,然后对着老张头身后的张宁招手。
本以为这姑娘怎的也要哀求纠缠下,可没想人家虽是怯怯之姿,但却没做反抗。只是对着老张头屈膝施礼,道了句叔父,我去了。然后人便跟在了江寻身后。
见她识大体,江寻笑的得意。
一高一矮俩人走在前头,江寻明显压着步子好跟妹子比肩。张宁垂着头依依不言,倒只听他自个儿说的热闹。
‘我那凌波馆可宽敞了,张家妹妹去了可以自己随意挑选住处。’
‘这衣裳不和你身,回去我带你往山下选些布料置办两套新衣裳,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阿宁?’
‘听过步香没有,姑娘家可是没有不爱的。那是我的店,宁儿你的手背皮肉都有些糙了,肯定是这里粗活磋磨的。回去我选些适合你的香乳,保证七天还你一双莹洁玉润的小手。’
只这一会儿功夫,从张家妹妹到宁儿,就三种称呼且越来越亲昵。
跟在他两人后头的赵高听得仿佛耳朵都要突出酸水来。
同时的,他也能清晰感觉到,后头未曾远离还在瞩目的度云堂子弟们,那些喧腾的心头好被人夺走的怒气。人言可畏,人目如刀。
而且,那些刀子他们并不敢真的抛给小师叔江寻,反而都是撒气般扔向自己。
赵高心底幽幽叹息:哎,是不是该适时跟小师叔保持点距离呢,否则,受伤的常常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