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黄金菊》常之

2、中

　　6. [治病]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手黏在耳朵上，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心脏快要炸掉了，我听到它咕哝着血黑色的气泡。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跑到山上了没，我不能回头看。

　　“呜!痛!\"我膝盖撞到了什么，我睁开眼，眼睛有点不适应地调亮光圈。日光照在我身上，说不清是开心还是害怕，只是尽可能地去接受它。我幻想天使在对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你真棒。”心跳也渐渐平息。

　　稍愣了一会儿，低头看，一个人跪在我面前，棕亚麻卷发，那人失落地抬眼,额，这是我的前辈，不怎么靠谱的前辈。他笔名叫潘子良，似乎是纪念什么人。

　　我蹲下身:“潘哥，你怎么了\"他的眼神飘向我后方，眼眶逐渐扩张，我才想起来我手还捂着耳朵。我放下手，回过头，在远处，穿过高架，穿过居民楼，天空竖起一柱黑烟。看不见那是哪里，但我确定，万分确定是红花巷。简直和天使说的一模一样，红花巷的罪人都被淹没在火海里。

　　“啊——!啊啊啊啊!\"潘子良突然尖叫起来,我被他吓得差点坐在地上。他就那么跪着，眼睛里忽的流水，他没去擦--这个模样只能让人想到绝望。

　　我按住他的肩膀:“潘哥，潘哥。\"他还止不住地大叫，嗓子微哑。我一手去拍他的背，学着天使对我做的那样。这样过去很久，很久，久的我想起我对天使全盘托出的时候，我似乎也这样的哭。

　　我是家里老幺，出生在冬日，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十五人。没有人管我。我开始上学的时候，大姐已经大专毕业工作了，她负责我的学费。再大一点，到能打工的年纪，我不得不去打工。痛苦是说不尽的,我盯着那些一动不动的黄金菊，它们是我忠诚的听众。还有天使。寒夜的婴儿在床单上果体地大声尖叫，挥动双臂，可能想要做什么，翻身，或者换尿布，或者一口水......我是那么无助。

　　我终于讲完看向天使，她晶莹的泪滴挂在眼底，成年人卧蚕的位置，她的皮肤过于细嫩了。她小心翼翼地拍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轻微的抽泣打断了我美好的回忆，“...小.高...”潘子良在我怀里用头发蹭我，我腿蹲麻了，但还是拍他的背，等他缓过来,“我，能去你家住吗……”

　　“行。\"我一把拉起他。
　　……

　　手臂上沾满了热咸水珠。把良哥安顿好了，天都黑了。以颈为枕，瘫在一个小凳子上，才开始想我这疯狂的一天。

　　一百天前，天使把我安排在那里，照顾黄金菊，偶尔和我聊天，大部分时间只是在照顾花朵。有的很容易适应，堪堪展开花瓣;有的就比较刁钻，看不惯我地扭过头。

　　在不知不觉中，我习惯了阳光的照射，反正逃不掉。我努力让每朵花抬头看我，也代替我抬头看阳光。我从不敢直视上头。

　　天使说自己从出生就在这儿，除了她拯救的十四个人，她不知道别的故事。我将信将疑地把自己的故事说给她听，大概因为她是个不错的倾听者，我说的越来越多,也算满足一个小朋友听晚安故事的小心愿。

　　我想起早上那个爆炸，那真的是红花巷吗如果是真的，那我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孩，死了吗怎么回事呢，我低下头，看自己阴影，你拯救了我，却不能自救....不如说，你真的拯救我了吗我的生活没有变化，那篇文章也还是名字未定，主角未定，故事未定;我的生活还是一样糟糕。我撇眼在角落里堆落的啤酒罐。

　　我迷茫地看着夜景老半天。那百日的黄金菊无法变成题材写进文章去，那是枯燥的，日复一日都是一个样子。可能起初还为照顾烦恼一些，后来轻车熟路，没什么好写的。难道要我成为种田文作家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潘子良醒了。

　　“叮\"他打开了啤酒罐子，然后靠近我，我在玻璃上看到他，也透过他看外面的世界。

　　我想起他那声绝望的呐喊，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叫出口。明明失去她，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可能有的地方我和前辈是相似的，比如那个伸出小手的婴儿。我笃定前辈也知道爆炸的地方是红花巷。

　　我问他:“你怎么了突然来我家”

　　“没家了，...没家了，”他坐在我旁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高宣,我没家了。”

　　7. [嘲笑]

　　“我老婆知道我来红花巷了，我早该知道的，可我停不住地去，小高，你去红花巷了吗你也知道的吧，那地方，你根本，把持不住啊...”他眼中已经牢牢地印上了红花巷的红色。

　　“她，揪着我的领子跟我说离婚。就是这几年吵吵闹闹都没有这么严重。她眼睛里有泪，但我知道回不去了。

　　我什么都没带就被赶出了家，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我。我是人气作家潘子良!我告诉自己，惊恐地低头走起来。怕被人看出是无家可归的。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我不能停下来，或者找个公园铺张报纸停歇一会。我要寻找一个家。

　　我忽然想起来，我不是没有家的。红花巷不就是我的家吗那里的女人那么热情地牵着我的手，邀我到这个家那个家，啊,她们热情地像桃花源的天真居民。\"他眼神往上飘，看到白炽灯的时候停滞了一秒，还好我是没开灯的。

　　我觉得他有点像我刚去红花巷的时候，把那里视作“家”，依赖酒精和香烟。我曾经也是这样。

　　“但那里已经没了。“我小声提醒他，试图把他拉回来。

　　他头低下九十度，长发遮住半张脸，背也坨下来，嘴角往下弯，既愤怒又悲伤:“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高宣!我知道!我没家了.我..彻底地没家了!你满意了吗!\"

　　我觉得他精神不正常。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病人，天使。我悄声对天使说，揽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这里紧紧压住--每当天使这么对我做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停下来，心情也会平复。

　　我很庆幸这对潘子良也奏效了。我搂了他一会，他闷闷地问我:“小高...你最近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去了红花巷，我去了红花巷的深处，遇到了一个天使和天使的花园度过了一百天。

　　他惊诧地看着我:“一百天？！ ......不对，你在说笑话吧，红花巷的深处哪是天使的花园!我虽然没去过，但所有人都告诉我那深处是，红花巷最美的女人居住的地方。可谓是红花巷的主人。除了最有地位的人能上得了她的床，没人敢踏进那家店!\"

　　我有些生气，我知道天使不是假的:“我可是亲自走进去了。那确实是个天使，而且她还叫我出来。出来的时候不能向后看,要一直往前跑，如果往后看，就会变成一根盐柱！....直到完全看不到红花巷的时候。她说红花巷会被毁灭!而这刚刚就已经全部发生了!”

　　他愣住，接着爆笑起来，笑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你在做什么梦啊哈哈哈，高宣!\"他接着又拧起眉头:“对我这无家可归的人，你在说什么啊你真是恶劣啊，高宣!\"他的眼泪汹涌起来。他变得高大。

　　我坐在地上，看他站在我面前，然后一阵拳风，我眼前便一片漆黑。

　　8. [全是梦]

　　我醒来，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好像做了长长的梦。我确实还记得我的天使，她叫我回来，于是我回来了。我感觉她就在我身边，在监视我有没有好好睡觉，好好上班，好好写我的文章。我打开窗，嗯，真是美味的空气!但我还要去做早饭。

　　出租屋是个很安定的小空间，我和天使住在这里，即使我看不到她。

　　我在阳光下摆好餐具。餐桌中间放--个小杯子，里面插着一只黄金菊。冬天一步步靠近，手指也变得光滑。我穿着麻色的毛衣，里面是整洁的白衬衫，下身两道褶皱的藏蓝西裤，架着黑框眼镜，头发也洗好梳好烫好。挑逗一朵花瓣，像我在那个花园里的每天的早晨一样，对它说一句:“早安，黄金菊。”

　　只是今天的饭，不知为何，有点太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