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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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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宣]
当我再次走出红花巷的时候,正好迎来了春天的第一个早晨十点。太阳在头顶,那个往往让人觉得惶恐、燥热的十点的白色太阳--此时的我却热泪盈眶,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泪水很快被蒸干了;我想要是现在路上有一个人,我会扑上去,说什么呢我有好多想说的。我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新生的婴儿,无奈地不停地哭泣,没有多余的思想,我和这太阳一样空白。
我无法回头,我不敢回头,不愿意回头--我不能回头,她告诉我,不要回头。她告诉我所多玛城的故事--创世纪的天使说:逃命吧。不可回头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逃跑,免得你被剿灭。他的妻子回头,立刻变成了-根盐柱。
我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头,一遍遍重复她的话,逃命吧,逃命吧。逃命吧!高宣!高宣,逃命吧!!我就这样抱着头,神经质般朝前跑..
……
一百天前。
我还是个落魄的新人作家。我从中文系毕业后,在家里晃荡了四五年,被家里人催促后和一家小杂志社签约,开始了我作家生涯的第一本长篇小说的写作--名字未定,主角未定,故事未定。原来写故事是这么难,回想起来,小时候大概也有打开一本可爱的小本子,想要下笔却写不下去,或者开头写了两章,便抛下了。写作哪有打篮球好玩。
什么也写不出的我,在一个昏暗莹白的夜晚,喝醉了。出租屋里总有种陌生的味道,不属于我,我惶惶不安。你知道的,这个年龄的男人,哪有不渴望一点舌头上刺激的,塑料袋和绿色易拉罐的颜色也足以让一只老鹰的眼睛发光。
我坐在电视前面一米处,不看新闻,不看动画片,不看连续剧,不看音乐剧,不看综艺...等我翻到体育台的时候,铃声响了。我不得不把声音关掉。
来电的人是我的前辈。
那是个正经的前辈,是我以前的学长。他出过一些上过榜的书,现在和一个女作家结婚,似乎是变成了怕老婆一组 。
他约我去公司附近的酒吧。我今年几岁了二十六,但我还没来过这种地方。这里和想象中的差不多,那个棕亚麻卷发的是我的前辈,坐在亮处的靠柜吧凳那里招呼我过去。“小高!\"他就是那副痞痞的样子,“公司叫我跟你聊聊,说你至今还没发过什么实质的文章。你有什么麻烦了”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他,毕竟这是我选的路。他说,近乎开玩笑地说:“你要不要去去看红花巷”
我问:“那是哪儿”
“嗯……”他想了想,我看到我们面前的调酒师往旁边挪了一点,他凑到我耳边,“是个女支女街啊。”
“啊!\"我惊呼,“...那,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去啊!你真的是公司派来的....而且,也不会有什么灵感吧”
他说:“有哦。一定会有的...那儿有个好老师。”俨然是过来人的口吻。他忽然低下头去,看着柜台最下层的酒瓶,因为都是英文,我都看不懂。他一定是已经喝多了,或者我喝多了,他眼中在发着酒光,酒会散发出的光,你懂的,柔情似水又令人迷恋。
显然两个大男人喝闷酒会引来奇怪的目光,他给了我一个地址就走了。
……我收回前言,他可能不是什么靠谱的人。
2. [红花巷]
趁着夜色,我去了红花巷。那是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在两家旧铺子中间,入口很窄,像是街边的垃圾房。里面一点儿光也没有,我壮着胆子走进去,用手机打着灯,勉强看到有些细小的影子在飞,是蚊蝇。
现在是冬季,今天却异常潮湿,走到能看到光的地方已经汗湿了。里面是一条相对宽敞的巷子,两边所有的店都没有名字,玻璃门用黑布贴上,泄出一点诱人的红光,想必就是红花巷了。
有一个脸白的女人刚好出门,她抽着一条长烟,穿着厚厚的白色毛衣和软黑丝袜,看到我,就迎出来:“客官,看您的样子——您是新来的吗我来带您吧。”还不等我拒绝,那扇门又关上了。
里面果然是红色的光,几个长腿的女人任君采撷,翘着腿轻笑。屋里还弥漫着一-股香味,也不是香水味--我讨厌刺鼻的香水味,是一种更颓靡而安定的味道,后来我知道这是香烟味。
那个拉着我手的女人把我带进某个昏暗的屋子,锁上门,她开始脱衣服,我按住她细嫩的胳膊,问她是不是要交费用--我也佩服自己当时能问出这种萌新问题。她轻轻笑着,像红枝丫墙头下的邻家大姐姐,说:“不贵哦,贵的都在红花巷的深处。”她艳红的嘴唇贴上来,软软糯糯的,-定涂了激人反应的什么药水,商人都这样的。
怎么说,我度过了一个曼妙的夜晚。如今回想起来,我连那女人的脸都不记得了。
3. [深处]
我实在不明白是哪里来的写作灵感,反正是写了一篇小文章发出去了。我写到那个女人和那个巷子,只要稍微下点功夫,就能把读者困在文字里,..切,.到头来我也只是个利用人类欲望的商人而已。
我打算再去红花巷碰碰运气--从这开始,我越发往深处走去。不同的可怜的妓女在我面前摆着同样细嫩的腰肢,唱红花巷的迷人歌谣,红色的灯,红色的店面,红色的女人,还有红色的我的心--我能感受到它跳的越来越慢,变成静脉血的红黑色,有时候,我会怕它哪天就跳不动了;仕途上我也长成了红灯作家,靠黄色废料过活,等待被解雇的一天....至少这种垃圾还是可回收的不是么,总有人要看的,哪个网站都能尽数投一遍。我还能活下去。
天开始变暗,也越来越寒冷,毕竟是冬天。
从宿醉中醒来--不知为何今天起这么早,身边的女人还没醒,但我没兴趣再摸她一把了。套上衣裤,洗把脸,轻手轻脚地出了店门。晨间的红花巷是睡着的年兽,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人都还在做梦,梦着每晚的狂欢。今天晚上也会来吧,来红花巷成为了我的日常。昨晚那个小姐长什么样子穿了什么颜色的内衣蕾丝边还是纯色派....几岁大戴不戴眼镜什么发型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手指磨着胡茬,实在扎手——日子越长,越扎在我心里,深深地,扎麻了,也不疼了。
我空空地站在清晨里,一会儿。我得把这个感受记下来,回去就能发表。可是我没有。我有点,前所未有的清醒和空虚,不想回家。然后我突兀地想起了我那还没发表的长篇小说,那篇名字未定,主角未定,故事未定的长篇小说。
我的眼睛余光瞟到红花巷的深处。来到红花巷越久,我越会向里走,就像金字塔,越往上爬越精彩...当然也越贵。红花巷并不限制人往里走,或者夜晚会被某个技巧熟练的女郎拐进她的店里,但现在是早上,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向里走。我敢相信所有来红花巷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好奇的。
我幻想自己是武陵的渔民、后山的王安石,激励我在白日行走。天刚亮,是深吸一口气的好时间...但对于我这只怕死的吸血鬼来说,嗯,我觉得自己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烫了。
4. [故事]
“嘘,”有人在黑暗中轻声地说话,轻得近乎绵长,\"听我说这个故事。”
“这是个鸟儿都不愿意掠过的地方。灰蒙蒙的,不易被人发现。但人们匆匆避开。
罪人在这里聚集。
每一个在这里的人,都被疾病吞噬。他们皮乳发痒,痛苦呻吟,结痂被一遍,一遍地揭开。
我拦下一个人,问他,为什么来这里。那个人脸颊内凹,眼底黝黑,硕大的毛孔因出油发着难看的亮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下一家店,他说他来这里治病。
我又问他,什么时候治好。他说,一百天。
我问他,治得好么。他说,治得好。
我问他,怎么治。他说,来就是了。
于是我走开,让他进了发着红光的房子。
每个被我拦下的人都这么说。但从没有一个人离开,一百天真的到了吗我不禁想问,日子是这么算的.....可他们还是不停地来。
我在这里,已经守了十五年。”
我觉得这声音不似红花巷里的其她女人,因为很清亮,听起来更加稚嫩。我听出她讲的是红花巷的故事:这里的每个男人女人都是病入膏肓的,我们是被社会抛弃的无可救药的人,红花巷是我们的乐园。我们互相欣赏对方腐烂的人类□□,和谐地住在一起。或许你可以称之为病人的伊甸园。
那声音继续说:“这不是什么伊甸园,病人。
这是一粒最小最小的芥菜种,种在地里,偷偷长成最高大的树。鸟儿在它上面安窝,你只是其中一只,被欺骗的,而已。
病人,如果你要过来,你就是被我拦下的第十五个人。\"
我在黑暗中模糊地看到一个门的轮廓,在黑色的巷子深处,好像有-些枝枝丫丫,令人安定的香烟味很稀薄,让我有些不好的预感。我进去了,反正我已经快到了。
5. [天使]
那不好的预感是正确的。是红花巷用香烟味,这个标记接纳了我。
天变得很亮。
天变得异常的亮。
可能没有那么亮,但对于栖身于红花巷的我来说,除了那个霓红的光以外,任何光都是亮的。
红花巷的深处,是一个露天的小花园。一座木门装饰性地关着,周围是矮篱笆。花园的背后就是灰色的一整面允许人依靠的厚墙壁,这是红花巷的最深处。
推开门,光就撒在花园里,让我不敢进去。
花园里是一整片黄金菊--黄色的一朵朵小花,吸取一切能吸取的,粉饰着花瓣上老去的皱纹,每一朵都一模一样,都是同样...疹人。
我听到黑绿色的绿叶在尖叫,泥土深处,针-样细、芥菜种一样小的黑手,贪恋地抚摸着粗壮的根叶,发出甜腻的呼唤。
黄光通过黄金菊照在我脸上,我很害怕,像站在审判台的被告人,锁链捆住我的手,捆住我的脚,我的膝盖变得滑腻,骨头错开,就发抖地跪下来,腰也是,撑不住头的重力,掉到花瓣下面,离那吃不饱的泥地更近了。惊人的热量往我脸上扑。别杀我,别杀我!你是神,还是撒旦,谁都好,我只是最低级的吸血鬼,别消灭我!
“踏踏,踏踏”
一双小脚,没有穿鞋子,站在我面前,沾了花园的泥土。她是这里的审判者。
“抬头,病人。”我认出这是讲故事的女孩的声音。
我被阴影笼罩,这让我稍稍安定了些。那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白色的面颊,乌黑的眼睛,约十五岁。她身上有另一种香味,与被香烟味围绕的我不同。可我闻不出来是什么,因为我是红花巷的。
“脸颊内凹,眼底黝黑,硕大的毛孔因出油发着难看的亮光。\"女孩开口,清亮的声音让人紧张,像法官的榔头,“病人,你好,今天我就是你的主治医生了。我叫天使。叫我小天或者小使都可以哦。”她伸出手,“不要怕,病人,你的病还不是很严重。”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拉出阴影,对比之下,我好像瞬间又苍老了百岁,手开始发烫,刚要挣开,她紧紧地握住了它,大力一收,把我拉了起来。脸上却还是笑嘻嘻地:“别跪这儿啦,凉的很。”
我的膝盖着了力,跪不下去了。
她带我到墙壁边缘一藤椅上,她在发光。
我只觉得浑身发烫,像水煮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