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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回 迷途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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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五皇子走远了,我才松了口气,由粉衣小厮引着,沿着池塘慢慢地走着。这个池塘的形状并不规则,池岸有几个大幅度地转弯,绕过去后便是柳暗花明。虽然已是冬日,塘中却没有结冰,连地上的落叶也拾掇得很干净。
我边走边闲闲地朝塘中望着,起初水面还干净,越朝里走,池面渐渐多了些星星点点的枯败的莲叶,在最密集处,一间小小的亭子驻在水中,在一片冬色中显得有些寂寥。
走得近了,才看见亭中影影绰绰,似是有人。我住了脚,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向前走,那粉衣小厮却欠身向前一比,口中说道:“七皇子请。”
我斜了他一眼,心道你倒是都安排好了,又想到此处是亲王府,我现在身份是七皇子,而且是前一晚才遭过刺杀的七皇子,全府上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自然是少有人会在这时候对我下手。如此一想,稍稍放宽了心,提起脚来就朝凉亭上走去,那粉衣小厮一步不拉地跟上来,不声不响地把后面跟着的两个书童隔开去,也只走到一半,那两个书童就停了下来,一边一个侍立在通向亭子的廊桥半道。
亭中其实只有两人,一个丫鬟模样的垂着手站在亭口,里面一个女人背对着我站着,像是在远眺塘中风光,虽然在冬日中并没有什么好风景可看。那粉衣小厮带我进去,在一边站定了,向那背对我的女人躬身道:“二夫人,人已经带到了。”那女人起先像没听到一样,许久才微微一叹说道:“辛苦你了,粉砚,你先下去吧。”那粉砚低头回了声“是”,便出了亭子,走到两个书童站的地方一并站着。
二夫人并没立刻就回头,仍旧面朝池水矗立。她十分瘦,衣服的颜色也素净,头发上没有奢华的首饰,却有几缕银丝在天光下隐约闪着,彰显着她不再青春的年岁。她背对我站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那亭口的丫鬟,此时离我没有两尺远,左右上下打量了我好几回了。她年纪已是不小,怕是有二十几岁了,却一身显得年轻的桃红丫鬟衣裳,头发也并不是妇人的发型,长得不十分美,却别有一股英气,只那双明亮大胆的眼睛就能看出性格上的单纯明朗,我只看了她一眼,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在她毫不避忌的眼神中又不得不垂下眼去。
这时二夫人轻轻一叹,才回过身来,一双含烟带雾的眼睛朝我脸上看过来,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呵,凝结着深沉的愁,却掩不住眼底的坚定,仿佛什么打击都击不垮她,纵然是愁肠刻骨,也能咬牙坚持。她的美丽也是一种聪明的美丽,虽然不够妖艳,也不清纯,却有着岁月凝结的智慧。对着这样的女子,纵然已是美人迟暮,也定然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然而这美丽中缺少一种柔弱的女人味,因为坚强,因为聪慧,便少了娇柔,我见过无数男子,他们口口声声说着聪明美丽的梦中情人,最后却败在小鸟依人的几滴眼泪上,又有多少自信聪慧的女强人,觅不到终生相守的知心人。
我正在暗自感慨,二夫人却眼神一软,将我拉到她身边,与我并肩坐下,柔声道:“七皇子,此番请你到此来,实在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的声音温婉却坚定,顿时令我回过神来,不自觉地低头软声道:“夫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她一双妙目轻柔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时,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问道:“请问七皇子是否认得那拂苔院的季公子?”
我微微一怔,这位二夫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贸贸然承认下来,暴露了我不是七皇子的事,也不知道会不会捅出大篓子,若是否认,那个粉砚是知道我的,保不好这个二夫人什么都知道。一时间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得呆立着不出声。
二夫人见我如此形貌,微微苦笑了一下,轻轻启口:“我并不是要为难七皇子,只是想让七皇子替我捎个信罢了。”我狐疑地抬头看她,却见她微微笑着低头看我,眼睛里亮着微微的使人信服的光。她见我注意,抿嘴一笑,接着说:“如果七皇子能见到季公子,便帮我对他说声‘迷途燕’就可以了。”
我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口里胡乱应承了,心里却还在想,这时便听见亭外粉砚和那两个小厮说道:“恭迎连郡王。”我吃了一惊,马上抬头看去,却见那亭口坐着的丫鬟也正转脸笑说:“郡王爷来啦?”
“锦娘,没有外人,喊我皓儿就是了。”那正掀袍走进来的,不是连郡王又是谁?
他说着“没有外人”的时候,眼睛却早已看到我了,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把我当外人看么?我想着他话中深意,又想着他看不明猜不透的言行,心里更乱。
连郡王依旧笑盈盈的,站在亭中朝二夫人行了一礼,二夫人却早已向他伸手过去,口里说道:“皓儿过来吧。”脸上的肃正矜持统统不见,满脸满眼都是幸福,看得我又是一阵愣怔。那连郡王也是笑着上前一步,小孩子撒娇一般地坐在二夫人另一侧,甜甜喊了声:“娘亲。”
“原来连郡王竟是二夫人所出。”我一边想着一边偷偷打量他二人,想在眉眼间寻出些相似之处来。只见二夫人一手揽着连郡王,一手摩挲着他的脸庞,连郡王长眼微眯,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倒在他母亲怀中。这一番母慈子孝的天伦图,一时勾起我的母亲心思,看得我十分羡慕,嘴边也微微扬了起来。
二夫人转眼看我笑开,微微一愣,眼色里有一丝踌躇,倒是连郡王看见我的笑脸,眼睛更弯起来,一伸手把我朝他母亲怀里拉,也不知有意无意,正扣着我受伤的那只手,我手上突然一疼,忍不住“啊”地喊了出来。
二夫人忙把连郡王的手打开,口中嗔道:“皓儿不要胡闹,伤着七皇子可怎生是好!”连郡王被他母亲轻打一下,脸上笑容不退,边收回手边说道:“伤着他的却不是孩儿,是十四王爷……”二夫人起初还端着我的手细看,闻言立刻转头向连郡王喝道:“皓儿休要胡说!”连郡王见他母亲恼了,便也住嘴,朝我吐吐舌头,十足是个顽皮少年样子。
我却顾不得跟他玩笑,一看手背上一层白白的膏药被他和五皇子一人握一次,早已脱落了大半,此时露出一片红肿来,还有几个捏破的水泡,渗出脓水来,被剩余的膏药一敷更是疼痛。
二夫人也看见我手上惨状,满眼担忧,赶紧把粉砚喊进来,又对一边桃红衣服的丫鬟道:“素锦,你与粉砚一道,赶紧送七皇子回去,禀了王爷请大夫来看看。”顿了一顿,又说:“王爷也许事务繁忙,你先去回大夫人吧。”连郡王撇撇嘴道:“这事回了大娘又要生出多少事来,我那里还有父王赏的润玉生肌膏,不如我着人取了送过去,岂不更好。”
他母亲初时还说:“休要编派你大娘的不是。”后面也只好答应,让连郡王带着的那个书童速去取药不在话下,转头又叮嘱素锦粉砚一回,将我好生送了回去。
我住的那个院落叫做落尘轩,昨夜来得晚,今朝又起得早,到现在才仔细看到它的全貌。那一道矮墙原来是灰色的,藏在府中植株间极不起眼,墙上一道圆门,上书“仙姝”二字,穿过去便是我那小院,正屋上一道匾额,“落尘轩”三字写得端正,颇有佛意。院中几株的树木上一片叶子都无,却有些星星点点的骨朵,细看却是梅花。屋前花圃中还有几棵露地越冬的草株,像是萱草。
此时素锦粉砚二人急急将我送回,屋里早有人迎了出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刘妈,她挪动着微胖的身体,朝我们奔过来,口里慌忙德喊道:“哎呀,七皇子,怎么此时才回来,急死妈妈我了。”她显然也是被吩咐过了,对我只以七皇子相称,却不提昨夜入府之事了。
我想起昨夜遭遇,愣了一愣,朝她脸上看去,果然在大府当惯差了,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浓浓的只是关心,却没有昨夜那种惊恐欲绝。我宽慰地朝她笑笑说道:“不妨事,受了点小伤,刘妈替我上点药吧。”
刘妈抬着我的手看了看,惊呼一声,忙不迭地带我进屋去,嘴里还不停唠叨:“怎么如此不小心,那两个小厮是怎么跟的?”我被她唠叨得没法,又看见粉砚素锦两个站在地下,粉砚倒是面无表情地侍立一边,那素锦却是看了刘妈半日,又抿着嘴偷笑,臊得我脸上一热。
刘妈回头也看见他两个,手里不停,只口中说道:“多谢两位送七皇子回来,这边有老身伺候着,也尽够了,还要劳烦你们回王爷夫人一声,七皇子无甚大碍。”粉砚没有回声,只点了点头,倒是素锦含笑道:“这个我们自然要回的,只是刘妈妈欠我们一个大人情,不知还也不还?”
刘妈一时愣住,我当她年老口拙,不忍见素锦拿她打趣,便开口道:“刘妈的人情便记在我头上,素锦姨请速去回二夫人一声,让她不要挂心。”
素锦又是一笑,两道直眉都弯了起来,向我施了个礼,就与粉砚翩翩去了。他二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送药的进来,我只当是连郡王的人,却不想那人一进门就回道:“季公子着小的给七皇子送药来了。”
我本来还漫不经心地看刘妈忙碌,听见这话,转头就向那人看去。这是个十五六岁的伶俐小厮,眼睛圆大的很,转来转去的显得十分机灵。
这时刘妈早已接了药过来,嘴里还说道:“多谢季公子关心,你带话去说七皇子无事了。”那小厮应了便要走,我急忙说:“回来。”
那小厮站住,问我:“七皇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着奴才去办吧。”我看了看这口齿伶俐的小厮,先问道:“你叫什么?”他一反刚才聪明的样子,犹豫了半天才回道:“小的原本叫锄药,季公子来了以后,给我另取了个名字叫冗语。”此话一出口我也愣了,脑里一转明白过来,心里只觉得好笑,初树向来好静却能忍,这个小厮是要说多少话,才逼得初树给他改名暗指他多话?只是难得这个小厮也能明白这里的揶揄之意,果然是个机灵识书的聪明人。
苦苦忍着笑,我低头想了想才说道:“季先生今日白事在身,我本不该打扰,只是今日掉了件物事在季先生那里,还劳你回去跟季先生说明一下。” 冗语抬头疑道:“是什么物事?还请七皇子示下。”我故意装作说不清楚的样子,伸着手跟他比划:“就是一个这么长,这么宽,木头做的。”只比划一次就放下手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冗语起先还目光闪闪地听着,见我只比划几下就闭嘴,等他看着我眨巴几下眼也不见有下文,不禁脱口而出:“没啦?”
我装作天真地憨憨道:“就这些,你就帮我跟先生说说吧。”不等他回答,转头对刘妈说:“刘妈,我手疼了。”刘妈忙上前道:“七皇子请到里间更衣,让刘妈好生看看。”说着搀我就向里间去了。
我看着底下冗语还没回过神来,低头窃笑,我问初树要的是件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必备佳品,岂能如此容易就被你猜出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