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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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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楼眺向书店,一片陌生的景象。
行道树。街灯。书报亭。杂货店。花店。服装专卖店。清真拉面馆。消防栓。窨井盖。树箅。信号灯。斑马线。沿主干道绵延闪烁的霓虹灯。在百寿书店上班,应该天天同它们打交道,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彻底忘记它们。现在,我是个陌生人,所承载的时光一笔抹掉,找不回来。也许这些昔日的心腹好友仍然保存着对我的记忆。此刻,它们郁郁寡欢,吟唱起伤感的调子注视我。
我光顾过路边的烧烤店吗?我焦急的等待过信号灯吗?是不是也是这样晚,在发廊里座等理发?路口发生的口角与纠纷,我也是看热闹的人之一?
一眼认出穿书店工装的隋哥,又黑又瘦,理平头,戴眼镜,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酷似老太婆。我朝他招手,他提着纸袋摇摇晃晃的走过来,落座。纸袋里装着不锈钢饭盒并一副碗筷,应当是晚上自带的伙食。在书店里,我看到几个店员在员工休息室里吃饭,一个微波炉轰隆隆的运转。看来书店不提供工作餐。在书店上班的我同样自带伙食吗?
隋哥灌了一口茶,揉肚子说晚饭没有吃饱。我会意,给他点了两盘甜点。他扑在桌面上狼吞虎咽,双唇敲击出响亮的啪嗒声。
“隋哥,听说你知道韦檀的事?”我问道,半信半疑,因为他并没有认出我。
“当然,当然。我们做过半年的同事。”他说,“问我算找对人了。没饱,能再来两盘吗?”
我又叫了两盘。半年不算长。或者我的变化太大了。那时我应该二十出头,现在已满三十。当时我又是什么样子呢?
“给我说说他。”
“韦檀挺爱摆酷。”他的胃真能装,又洗劫一盘,总算慢下来。“不苟言笑,对人冷淡。我不欣赏他。不过吴汝兴吴胖儿他们同他倒谈得来。”
厕所壁上的名字——吴汝兴。
“我听说韦檀刚进书店那会儿,同他们相处不来。他们讨厌装酷的人。韦檀一副忧郁相,加袭遮眼长发,怎么看怎么想揍他。吴汝兴他们本来就坏,他自然撞到了枪口上。他们在他的衣柜里放蛇放老鼠,在水杯里放泻药,要出他洋相,结果没一样奏效。韦檀这家伙好像事先得到什么情报似的,很镇静地捱过去了。最后惹得韦檀动了怒,同他们干起架,打得天翻地覆,成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死对头。奇怪的是,对立没持续多久,他们的关系忽然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吴胖子甘愿低头,两人成了要好的兄弟,也影响到其他几个人,他们对韦檀瞬间的态度瞬间转暖。这些都是张经平告诉我的,张经平是百寿书店的包打听,最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传扬出去。我调到百寿书店时,韦檀同他们早好的如胶似漆,时常拉帮结伙出去疯玩,吃火锅、泡酒吧、到KTV飙歌,日子过的逍遥似神仙。”
“也就是同他们,韦檀才很活跃,同我们几乎是无话可说。他从不跟我们开玩笑,很严肃,很沉默,有时换个班同我们伤,可以不说一句话上一天。所以我们不太注意他。但张经平不一样,就喜欢探别人的阴私。有一回他跟我们说,韦檀去过精神病院。好家伙,为了得出人家的所以然,他居然去跟踪人家。然后拿到店里传,好一阵子,我们都用看神经病眼光看待他。但是同吴胖儿那几个人,韦檀就象变了个人,放得很开,偶尔还开点玩笑。也许是臭味相投吧。上面我说过这帮人时常出去鬼混,节目往往是吴胖儿组织的,韦檀他们积极响应。一下班几个人就往外奔。要说这样玩下去,工资根本不够用,不过有吴胖子在,钱的事很好解决。吴胖子的父亲是当官的,又有几个做生意的亲戚,家里有的是银子,再者吴胖儿出手阔绰,讲义气,从来不撂挑子,是这帮家伙的头头,不光出钱,还出车,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军用牌照的车搭着就走,耍威风耍到家了。”
“你说吴胖儿他们几个,是指?”
“哦,”他扳着甜腻腻的手指如数家珍。“叶波,外号‘抠哥’,顾名思义很抠门,有次他让同事给他买午饭——一个一块钱的饼,结果这个价钱的饼卖玩了,给他买了一块五的,他硬要人家拿去退,人家不好意思去,他亲自找上门。抠哥紧张的时候口吃,有点好色,喜欢唱张学友的歌,模仿张学友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段修,也叫段胖子,同吴汝兴都是胖子,吴汝兴横着胖,他竖着胖,胖的较为均匀。他是外地人,胃口大,人能吃的全能吃。两个胖子负责把守书店的前后门,倒也是名副其实。还有周伟健,一个说话很老成的人。另外有个女的,名字是,我想不起来了,个头不高,喜欢买衣服,改变发型,会画漫画,所以店长让她包干了店里的pop。”
“魏恩怡。”我说。
“好象叫这个名字。反正,他们五个人一个班,那个班的光景可想而知。我们班有人看不过去,便到店长面前反应情况,希望把他们拆散。散了半个月,店长又让他们回归原位。后来张经平打探出来,是叶波使了‘美男计’,主动向徐娘半老的店长投怀送抱,店长就受他摆布了。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看到他同店长眉来眼去的样子,我们就想吐。后来他们来了一次反攻倒算,我们的车胎时时漏气,气得我们直跺脚。这伙人太恶了。”
“反应情况的人就是你吧?”我开玩笑似的说,这种行为应该还有个贬义的称呼:打小报告。
“人人得而诛之”他不客气的说。“那个女的也不是好东西。怎么说也是结过婚的人,居然同他们在一起鬼混。更可笑的是,她后来突发奇想,要筹办一个什么摇滚乐队到北京参加《星光大道》。而吴胖儿他们竟然听见去了,摆出一副马到成功的架势,好象已经收到老毕的请贴。她们按照那个女的的意思倒腾了两个月,结果怎么样,不了了之。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成得了什么气势。后来张经平说他亲眼看到那个女的同公司领导一起逛商场,这种货色还想上中央电视台。而且,她同你想了解的韦檀打得火热,十足的骚娘们儿。”
看样子,隋哥对韦檀和他的朋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谈到还咬牙切齿。也许韦檀同他的朋友作弄过他,产生了过结?显然流逝的时光没有冲淡他心理的芥蒂。他叠起空空如也的盘子,朝有服务员的地方喊:“小妹,再添两盘苕饼。”
“韦檀在书店具体负责什么?”
“营业员。具体负责图书,文学艺术区。凭点运气也能让销售上去,但经常偷懒,没事捧着书躲在墙角旮旯里偷闲,装模做样的看外国小说。我很纳闷,那些小说里的人名又长又难记,看着就头痛,他是怎么看进去的?完全是装腔作势,吸引美貌女读者过来好去泡一把。而那个女的很欣赏他,暗自观察他,给他画漫画,张经平抓到这点,就开始造他们的绯闻。我们也跟着造。其实知道不可靠,就是图嘴巴痛快,耳朵滋润,好报一箭之仇。你想想,要是绯问传到那女的老公耳朵里,不信她有好日子过。后来我们的绯问有点收获,店长找他们谈了话,而且同女的逛商场的领导也来了。当然是微服出访,但张经平认出来了。我们以为有好戏看,但领导在书店转了一圈就走了,没有声张出来。也许怕传出不好的影响,明哲保身。可惜的是,她老公没有闻信来捉奸。他老公真能忍,眼见一张写得活灵活现的纸片塞进家里居然无动于衷。后来他们对绯闻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姿态,我们的计策便落了空:越说的暧昧,他们越表现得暧昧。想想也是,给不干不净的女人造绯闻,等同于脱裤子屁?”
他又将苕饼扔进嘴巴里,就了口西湖龙井,发出吧嗒吧嗒倒水的声音。以前我会不会听惯了这种声音呢?他打了个饱嗝,没有再往嘴巴里送。
“别看他们混得很风光,迟早有一天会走到头。管你去什么斯洛伐克歌城唱歌,到酒吧街撒欢,还是到郊外旅游,建狗屁乐队,表面看起来逍遥快活,但这不是过日子的方法。我们里边也有羡慕他们的。记得有回他们爬了雪山回来,那个女的,魏什么的拿出自己漫画给我们这边的人讲雪山上发生的奇遇。她们是在旅游淡季去的,漫山只有他们几个游客。在半山腰投宿后,因为旅馆统共只有两个服务员,为了能用上电热毯,他们不得不自己摇柴油机发电。她将那时窘迫的情景画成漫画,勾得我们这边的人动了心。几个人相约也去爬次雪山。我就敢站出来说,这不适合我们,咱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何必去吃不必要的苦头,即使要去,也要找个开发完善的风景区。旅游嘛,是去享乐的,不是去受苦的。他们说我说的在理,一语惊醒梦中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验证了我说的话。我说过他们筹建了一只摇滚乐队。其实他们对这事儿一窍不通,全凭那女的按照自己的想法弄。听说为了搞到乐器,他们想着办法弄钱,吴胖儿拿家里下级孝敬他老爸的名烟名酒去卖,甚至有他爸爸积攒多年的邮票,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他是全力以赴。他们在店里买了一大堆有关乐器从入门到精通的碟子分派到各个人手中拿回家学习,为这事彻底疯魔了。可是有一天,乐队的所谓经理人,那个女的突然辞职,说得了什么病,要到医疗条件好的地方医治。这帮好哥们儿也莫名其妙大动肝火。我记得是吴胖儿怒气冲冲推开店门,抓住韦檀便是一顿疯打。段修、叶波和周伟健不仅不帮忙,混到块儿打。起先还针对韦檀一个人,打着打着也不管谁是谁,乱打一通,书店给掀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劝下来,谁也不理谁,闷闷地上了几天班。不到一个星期,韦檀递了辞职报告,不声不响走了。紧接着叶波和周伟健说找到新工作也走了。然后是段修,请长假回老家料理弟弟的后事,回来后同吴胖子一起辞职,吴说亲戚让他去沙特帮着做生意,他和段修要出去打拼一番。这么着,一伙人不明不白的散了。”
他驴饮了服务员注满的茶杯,爽快地咂咂嘴。
“别说,边喝茶边吃点心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挺惬意的。”他伸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这个茶楼我还是第一次来。不像韦檀他们,地皮早踩热了。哦!韦檀就租住在茶楼后面的桂花路上。”他象征性的指了指身后。“租的房子。段修也租在桂花巷。吴汝兴是个有家不回的人,经常跑到段修那边住。三个人很潇洒,从来不带工作餐,要么吃盒饭,要么下馆子,实在没有钱就买袋豆浆,买个煎饼充饥。那个女的则带大份量的饭菜,匀给他们吃。后来三个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在段修的租住房里开灶,由吴汝兴买菜,段修掌勺,韦檀洗碗,每天便能吃上一顿正常的饭食。”
“给你说了这么多,还没问你是韦檀什么人?为什么找他?”他问道。。
“他差我东西。”我说。
“债主!”他说,“他借了你多少?”
“很大一笔。”我说。
“在书店上班时借的吗?”
“算是吧!”
“我就说嘛,为什么要突然辞职,原来欠了一屁股的债。还骗人说那个花里胡哨的女人给她找份新工作。谁信,那个女的不过来书店买过书,他帮她送过几次货,为什么要帮她找工作?敢情换新工作是假,躲债才是真。”
“怎样一个花里胡哨的女人?”
“巨能买的女人,穿得花枝照展,但俗不可耐。之所以记得她,主要是她买书的风格。你见过这样买书的?走到书架旁边,抽出一本来瞟瞟,就说全架书都要。而且买好过几次。每次来都是韦檀接待她,她也大多选韦檀的文学艺术类图书,并让他把书送到他家里去。也不知要那么多书干什么?书又不能当饭吃。没办法,谁叫她是个大买主,店长还不乐呵呵的命韦檀骑自行车一箱一箱给她送过去。”他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站了起来:“至于韦檀的具体下落,我无可奉告了。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赶最后一班车,老婆在家等着呢?”
“谢谢你给我讲韦檀的事情。”
“我说的又帮不了你的忙。”他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印着书店名字的塑料袋,将剩下的苕饼空进袋子里打包。“用微波炉热热可以当早饭。兄弟,遇见这种事只能报警试试,你不给老赖动真格的,他就以为你好欺负。哦!有样东西,兴许对你有用。”他从他的纸袋里倒腾出装在纸封套里的碟片。“在家里收拾东西时找到的。我老婆让我扔了,我舍不得,好好的东西,又不占地方,扔什么扔。当块镜子也是可以的。这是当年教辅资料团购时拍的宣传碟,刻录了一大箱子散发给附近学校的老师。韦檀应该在里面吧,你可以把他的图像截下来交给警察。或者发到网上搞个人肉搜索。我就不把它带回去了,不然老婆又数落我。她说我是收拣破烂的,什么陈谷子烂芝麻就往家里带。给你算了。好吧,先走一步,等你有了好消息,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我们可以出来庆祝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