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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番外——两天三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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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
人言襄阳乐,乐作非依处。乘星冒风流,还依扬州去。
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座下各人喝酒的喝酒,说笑的说笑,倒没有多少人认真在听。这是京畿的秦楼楚馆,尽管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到底说的都是一口官话。是以这南朝乐府曲用吴地软语唱出来,只觉温软动听,所唱为何,不见得有人听得清楚。
一曲唱毕,台子上的姑娘垂下眼帘看了看坐在角落的琴师,其实那琴师不仅苍老,而且眼盲,未能看见卖唱姑娘的示意,然而多年一道演出,彼此早就心意相通,一晚上要唱的曲子安排得妥妥帖帖。
“袁姑娘,有客人点了一曲华山畿。”
袁菲青随着小厮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右手靠边坐着一个客人,衣着朴素,浑不像来红袖招喝花酒押妓的富家子弟,但是剑眉星目,风度翩翩,只这微微一颔首的致意,袁菲青便认定了,此人绝不可怠慢。她也并非沉鱼落雁之貌,也并非乳莺出谷之声,是以在这台子上一年有余,只每夜来唱一两个时辰走走过场,形同摆设,并没有多少人这样仔细瞧过她的样子,静心听过她的曲子。点曲是有的,只是上回那客人纯是喝多了撒酒疯,闹得几名护院都进来,差点动起手来。从小厮手里接过赏银,十两,为她这一曲已经算是出手阔绰了,她看得出他不算有钱人。有人拥有金山银山,一掷千金于他不痛不氧,有人全副家当只得一两碎银子,却毫不犹豫全给了你,相比之下袁菲青更看重后者。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哀婉的悲歌在淫声笑语中,迎风而下,逆流而上,只如一汪清泉。
那客人朝着这个方向看着,目光却飘忽得很远,似乎出神地想着什么。
楼上衣着鲜亮的婢女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向那客人走过去,双手递上去一个条子,又俯首在耳边说了什么,惹得那客人一愣。
卖唱的袁菲青也是一愣。甚至场子里大多数的客人都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那位客人。
是名生客,以前未见过。
什么来头,看他穿着普通,近乎寒酸了,不象达官显贵。
这年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于飞红肯定认识他,不然怎么单让小婢来请他了?
于姑娘今日里不是被枢密院一位大人请去祝寿了么?
在七嘴八舌窃窃私语中,只见那客人长身而立,跟在婢女后面上得楼去。
此人样貌不凡,别是乔装而来的什么亲王?
哪有这种事,亲王来此从不走大门,更不会在这人多眼杂的厅里逗留。
直至走到楼上拐角处,下面交头接耳之声还能传进韩云天耳里,他脸上微微苦笑,内力好原来也有这样子尴尬的时候。不过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跑出来喝喝小酒,听听小曲,怎么就招谁惹谁了?红袖招里的花魁于飞红于小姐,他连隔着帐子远远瞅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无他,穷成这样哪有为青楼女子一掷千金的豪迈,上一回在扬州逛窑子看花魁舞剑,还是他那大侄子请的客。却不知这于小姐独独邀了他上楼去偏厅一叙是为什么,但是刚刚婢女明明问他是不是韩云天韩将军,想来厅里应该没有和他同名同姓之人罢。
进得房里,熏香淡雅,屏风后面朦朦胧胧一个人影横陈榻上,看不真切。
“韩将军请。”婢女说完,转身离去,临走还尽责地带上了门。
韩云天一时间有点后悔就这样子稀里糊涂地跑上来,耳根子竟然有点发烫,不过又一想天天里波澜不惊的,哪怕出个什么乱子也好。大不了掏不出钱来,把自己押在这里了,就是不晓得家里人听说他到青楼嫖了妓还不给钱会作何感想。不不,绝对不行,届时他一张老脸往哪里搁?也不对,就是让他们知道他出来逛窑子又怎地?三十几岁的男人,一房老婆都没娶上,再不出来找找乐子,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了。
“不知于小姐相请,所为何事?”韩云天客客气气拱手。
“噗嗤”一声笑,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
韩云天心下一凛,一掌扫倒眼前的屏风,终于风度大失,暴喝一声:“也速该,你怎么在这里?”
“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韩将军可以逛窑子喝花酒,我就不可以?这于姑娘也不是你老婆对吧?她的香闺你进得,自然我也进得。”横在榻上的蒙古可汗此时一副宋人打扮,头上金冠束发,腰间玉坠叮当,衣着华丽耀眼,脚上趿一双江宁织造出品上好薄羊皮小靴,活脱脱一副花花公子打扮。
韩云天气得发抖,一甩袖子调头便要走,耳听得身后那人扑上来,袖风夹着强劲的内力直捣身后大穴。韩云天闪身避过,抬手一格,再一个分筋错骨手,这一招若中脉门,保管对方腕骨寸断。
没有传来预料中的“咔嚓”声,也速该哇哇乱叫,“出手这么狠!”
韩云天招式一变,内力深厚的般若神掌当胸拍过来,马上告诉他没有最狠,只有更狠。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空手过了十几招,房里桌子椅子茶碗酒杯劈里啪啦砸了满地。
也速该笑道:“刚刚被你扫倒的花瓶是前朝岭南官窑的薄胎勾花玉瓷,我若说我不赔,把你押在这里,要是做看门护院的猴年马月也还不清,不如打扮打扮开门迎客。”
他嘴里絮絮叨叨到底分了心,韩云天一个手刀劈中他右肩,只听得一声惨嚎,人已经向后跌出丈余。
韩云天冷冷一笑:“手下败将!”
他整整衣衫,再次转身要走,未到门口,突然身形一晃,然后不可置信回过头来瞪着也速该。
“你!”
也速该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疼痛不堪的右肩,龇牙咧嘴的当口,一脸的哭笑不得,“我说玄清啊,同一种错误犯两次,实在不像是你的风格。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只第一封是看过的,对不对,我早说了今日要来看你的,以备你做好万全之策,哪里知道你光忙着□□祖宗十八代。如此奇耻大辱,你说我要不要讨回来?”
他欺身上前,一手搭在韩云天肩上,“这熏香还不错吧,我还加了一味□□剂。”
韩云天立时感得丹田处有一股热流升腾,他脸色灰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其实,我也不想用药的。”他苦笑了一下,伸手把他扛上肩,扔到后面榻上。
韩云天把脸转过去,牙关紧咬,腮边的纠结明显地表达出怒意。
手没有如预料中地伸过来,只是榻往下轻轻一沉,那人只是坐了下来,然后发出深深地叹息。
“你一直不情愿。就当是哄哄我也不行么,就一次?”
韩云天怒极回头:“把我的毒先解了!”
“不是什么毒,凭你的内力一会儿就恢复过来了。”也速该一手伸过去,指腹轻轻划过那张令他每日里魂牵梦萦的脸,这个人明明大自己四岁,怎么看上去如此年轻?回京畿想是过着很舒服的日子,看起来更滋润了,仿佛北地风沙从不曾侵蚀过他。□□在他体内起着微妙的变化,那张脸变得通红,鼻尖微微沁出汗来,但是他知道仅仅是如此了。一来他没敢下太猛的药,二来如果他下了很猛的药,凭他对他的了解,他知道后果一定很糟糕,非但尝不到什么甜头,反而要大大地吃些苦头。这个人的意志力简直是超强的,只能杀死他,不能战胜他。有那么一刻真的想过杀了他罢,然后想想一个没有他存在的世界,也速该就会冷汗直流。
韩云天试着凝聚内力,抵御全身的绵软和那一处的僵硬,但是药性显然刚刚被催动,内力一点也没有要恢复的样子。也速该却越靠越近,以一个很难堪的姿势压在他身上。挣扎不得,他一脸的愠怒:“你这样子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可是若这点没意思的事都做不了,我还能拿你怎么办?“
双唇顷刻间被撅住,韩云天用尽力气想咬下去,体内的药力却越来越强劲,整个身体软得像一池春水,几乎可以被倒进任何容器里,变成任何别人想要的样子。
气喘吁吁地分开,一张俊脸上,红云飞舞,但表情依然是冷的。
“不要这样看着我,看得我心头火起,我这个人脾气不好的时候会做疯事,我不想伤到你。“
“领教过。”一副“也不怎么样”的不屑。
这神情彻底激怒了也速该,“嘶”一道长长的裂帛声响起,韩云天的怒火冲天而起。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邪恶的笑容浮在脸上,“怪我强迫你,你当知道什么叫用强的!领教过么,你当领教的除了软骨散,应该还有别的吧!”
“我会杀了你。”
“等你来杀。”说着手已经往下探去。
屈辱感和情欲一起从下面直冲头顶,韩云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口气终于软了下来:“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不强迫你,你会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么?”
韩云天的呼吸也变得凌乱起来,半晌,他勉强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试试看吧。”
“嗯?”
“我说,不试试看,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心甘情愿?”
也速该抬头看着他,手终于停在那里,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后,他恶狠狠扯下了腰带,“放屁!上次也是用这种求饶的口气,结果呢?骑了完颜宗干给你打暗号的马,一路狂奔就跑了,是你失信于我的,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
韩云天气结,“是谁先失信于人的?我们两个谁更容易说话不算数?当日你是我手下败将,说好了放我走的!”
“说得对,正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更加不信什么狗屁的一诺千金。”
韩云天索性闭上眼睛,这样子任君采撷却又委屈满腹的样子,看在也速该眼里,真想一下子扑上去吃掉算了。
下一刻他却从榻上跳起来,站在地当中狠狠地跺两下脚,喝道:“我到底哪一点差了?你的阿源已经死了,对你来说她甚至已经死了十五年了,你这辈子都不让别人走进你心里去吗?我今天若用强容易得很,但是我要你的心!”
“我的心已经死了。”
“胡说!”他上前,耳朵靠在他胸膛上,“它好好地跳着,即使以前死了,我也能感觉到,它又活过来了。”
“把我的毒解了,要不,我怎么知道它对你有没有感应?“韩云天颓然地叹气,”也许我的身体根本接受不来和一个男人……“
“我一直想问你,如果阿源是个男人,你是不是就不爱她了。“
韩云天愣住,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后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张脸,娇嫩的,妩媚的,带点婴儿肥的,但是又桀骜不驯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脸上的线条变得棱角分明,再柔和,那也是属于一个男人的柔和。
如果阿源变成男人。
心里咯噔一下,好像严严实实驻防的堤坝突然被掀开一道缺口,而后洪水轰然冲开,一发而不可收拾,一泻便千里而去。
“玄清,我要告诉你,即使你是女人,或者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喜欢的就是你。“
他掏出药来,喂进他嘴里。
“本来不想带解药,我知道自己一时心软就会……“他自嘲地笑笑,”罢了,你想走就走吧,我曾经把你困在身边那么久,真的没意思,只一开始的时候很有趣,渐渐地便不好玩了。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担心,一会儿又伤心,折磨死人。“
韩云天渐渐握紧拳头,体力正一点一滴在恢复,思绪也从游走状态里收回。也速该背对着他,尚在喃喃自语,如果用了杀招从背后攻他,应该可以杀了他吧,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但是他犹豫了。
握紧的拳头放松,几次想运力为掌,甚至为爪,从后面扣住脖子,终于离开三寸远,他只是把手搭在他肩上。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也速该讶然转过头来,眼神中带着孩子般的迷惑,嘴唇已经被盖住,这一次,第一次,是他主动吻他。柔软的,绵长的,湿润的,甜蜜的,吻。
不可置信地看着韩云天,他“噗嗤”笑出声来,脸上又带着一点点惯有的痞气,“莫不是那□□的关系?”
韩云天点点头,“恩,或许……”
“管他的!”也速该怕他反悔,猛一用力把已经半裸的人重新推倒,“以前居然没试过这种药,还嫌药力不够,看来……嘻嘻……”
在那双手探入下身时,韩云天还是僵了一下,推开了他,转头看看周围满地的狼籍,“不想因为药的关系,药效过了就没意思了。也不想在青楼里(行此苟且之事),外面月色很好,不如出去走走吧。”
也速该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声月亮,这才一骨碌爬起来。
“我怕外面冷风一吹,你头脑清醒了,又会把我甩掉。不如……去你家里吧,我还没到过韩将军府呢!当日受封,因得重伤在身也没到京城来,更没去你那里看看。”
“不了,惜朝马上要秋闱考试,这么晚回去吵了一屋子的人。”
“我们可以小声点,我轻功没你好,但是绝对不会吓着小孩子的。”
韩云天起身下榻,整整衣衫,才发现从肩处到腰际,衣服给撕了一道大大的口子,心中有怒,顿时没好气地道:“不回去!那孩子耳朵尖得很,若被他起来看到,你是没皮没脸的人,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也速该体贴地把自己的外袍拿过来给他罩上,勉勉强强遮住那道口子,“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也不想见到他,听说你那将军府寒酸得很,京城里随便找一间客栈,摆设也比你家里豪华一些。”
韩云天冷笑:“嫌我穷?”
也速该嘿嘿一声:“没事没事,穷点好养。”
韩云天气噎,拂袖而去。
已是后半夜,红袖招里依然人来客往。卖唱的袁菲青今夜并未离去,台子上另一个姑娘在舞水袖,她坐在一旁角落里等着,想把刚刚收的那十两银子还给他。楼里的规矩是点曲打赏的无论多少可收下,然则她唱这一曲却不是为的钱,只是为的那一派江南的风情,为的一个他乡遇故知。眼见得韩云天走下楼,正要上前,却发现身后还跟了一个锦衣的公子,这人一身打扮非富即贵,抢上前几步与韩云天勾肩搭背地下得楼来。
卖醉的客人见得多了,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出门而去。但是这两人显然不像是喝醉了。锦衣的公子抬眼看了看袁菲青,一双鹰一样的眸子,这绝对不是温文有礼的世家子弟该有的眼神,她被吓退在那里。
两人自她身前经过,韩云天走路带风一直往前,竟是看也没看她一眼,显然没认出来刚才台子上卖唱的姑娘就是她。于是袁菲青的脚步更加滞住了,眼睁睁看着两人相携离去。
“怎么我们出来的时候,里面砸掉的瓶瓶罐罐,也没人来追讨要赔?”走了一段路,长街寂寥,韩云天站在那里歪着头往回看看。
也速该笑:“真是穷惯了寒碜得紧,你心虚什么?像我这样的有钱公子哥儿,出门逛窑子自然带了随从,难道还亲自用手绢包了银子打赏卖唱的歌妓?”
韩云天气得直翻白眼,冷笑一声,“是,本将军洁身自好,逛不惯窑子,不懂纨绔子弟的那一套规矩。”
“嘿嘿,洁身自好的将军逛窑子,我怎么看都觉着有趣!要不明日还来?那于飞红果然姿色不凡,是一朵温柔乡里的解语花。”
韩云天没好气地道:“你喜欢自去会她吧,我没有钱。”
也速该一把扣住他的手,道:“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吗?”
韩云天望天,此时月已落下,满天星斗,凉风习习,丹田那股热气已经慢慢平息,脑子也异常清醒,胸腔里慢慢平静下来。
“天快亮了。”他淡淡地说道。
也速该回头向着东方望望,夜色朦胧,天没有一点要亮的意思,但是他也知道时辰不早了,或者说,时辰尚早。
“你累了吗?我一早在前面不远处的梅湾客栈打点过了,打了一架,又是迷药又是春药的,嘿嘿……是该歇歇了。”
他的话换来又一个白眼,但是韩云天脚步向前,却是朝着梅湾客栈的方向走去。也速该心中一阵狂喜,急吼吼地跟上那如风般轻盈飘逸的身影。
————第一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