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顾惜朝》公路飞行

56、红颜——08

　　这下惊变极之突然，别说没有武功的傅晚晴，就是见惯了阵仗的孟有威都呆了呆，边上几个伤兵纷纷颤着声道：“大当家！”
　　傅晚晴同时惊呼出声，“莫伤了他！”
　　“两位并非戚某故人，我既不认识你们，为何还要乔装打扮？”
　　顾惜朝刚刚还佩服他为人坦荡，以礼相待，这下不得不承认，戚少商豪爽归豪爽，却也是个胆大心细之人。自己的脸是中年男子的装扮，那双手却忘了掩饰，十指纤长，只掌心微有薄茧，看手背上的皮肤，哪里就像个沧桑的中年男子了，分明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郎。
　　他感觉到喉间这柄剑锋利中带着几道粗糙的豁口，哪怕戚少商全身带伤，只要他手那么轻轻一带，自己也可立时毙命，当下没来由地竟有些恼火，只是恼火归恼火，戚少商的死穴该往哪里戳他倒也知道，于是冷冷笑道：“我乔装不乔装，为的不是戚大侠，怎么，就因得我乔装，你便要杀我么？素闻连云寨大当家九现神龙戚少商一身侠气，义薄云天，乃担千斤重担之人，却原来到此时，也成了惊弓之鸟，无胆鼠辈！请问我与我家少主哪里得罪了你，又什么时候想加害于你了？”
　　戚少商被他问得一脸尴尬，手顿时一松剑锋已经离开了他的脖颈。
　　顾惜朝心道，这会子要是桶他一刀，肯定能出奇制胜，这人也确实很好骗，一激将就乖乖放手了，跟当年相比长进了没多少嘛。他少年成名，一身武艺，聪明是聪明的，不免有些心浮气躁，眼下也不过二十多一点，看到顾惜朝异容潜入伤兵营帐一时情急出手也怪不得他，接着顾惜朝三言两语所激他便迅速放手，真不知道是该夸他一句提得起放得下，还是行事卤莽冲动，欠奉考虑。这样子的戚少商，叫人佩服归佩服，究竟算不算得上一种好的处世态度，还真难说。看来若没的谁真给他背后桶两刀子，这人的戒心始终没有多少吧？
　　这样一想，眉头微微一跳，也不知将来教他牢记，给他教训的会是哪一个狠辣角色了，或者永远不出现这样一个人，而这世上永远是这样一个戚少商，也是难得的。
　　顾惜朝面上仍是带了佯怒之色，回头对傅晚晴道：“少主，既然人家疑我们，我们这就走了吧。”
　　傅晚晴此时却进退不得，终于开了口道：“戚大侠，我们被一路追杀至此，不得以才乔装打扮。连云寨里的人虽然不认识我们两个，只恐人多眼杂，是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还请谅解。”
　　她这几声纵然故意压低了声线，长耳朵的人也自然一听就听出来，她其实是个女儿身。
　　果然孟有威最精拟声学舌之道，笑道：“傅公子原来不是公子。”
　　顾惜朝揽过傅晚晴的肩膀，抬头对上戚少商又大又圆的眼睛，半是羞涩半是昭告，“我们是私奔出来的，她爹爹不许我们在一起。”
　　这下在场所有人都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有的人直接捂了嘴笑起来，倒也不是嘲笑。戚少商虽然一身的伤，也瞧出傅晚晴刀疤下的一张脸其实很是清丽，当下忍俊不禁，“原来是拐了人家的女儿偷跑出来的！”
　　“这对小鸳鸯倒是有趣！”
　　土匪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把围在中间的顾惜朝和傅晚晴取笑了个够，傅晚晴一张脸红到耳根上，忍不住白了顾惜朝一眼，只怪他多嘴。
　　戚少商本想问问他们的姓名，想到两人大概不愿意直说，便道：“眼下二位可有什么打算？我瞧这位兄弟武功不错，这位姑娘医术更是高超，不如暂且留在我们连云寨……”
　　顾惜朝道：“我们尚要赶路，到这里只是借道，待我家少主治好了各位的伤便要离去。”
　　孟有威道：“嘿嘿，还叫少主呢！”
　　有人起哄，“是啊是啊，应该一个叫娘子，一个叫相公啦。”
　　两人对望一眼，都是面色潮红，顾惜朝好半天挤出一句话来：“我们……我们还没有拜过天地。”
　　正说笑着，外面突然有人骑了马飞跑过来，那人冲到屋子前也未下马，直接在外面喊道：“大当家，辽兵来了，红袍姐正督战。”
　　戚少商长身而立，只低低地喝了一声，“老六，我们走！”
　　傅晚晴叫住他，“可是你身上的伤呢？”
　　“都是皮外伤，死不了。”戚少商头也不回跨步向前，出了门便抄手拉了屋舍外的坐骑过来，这才回头说道：“这里重伤的寨兵们就有劳二位了。等今天的仗打完，还请二位留下来拜天地，让全寨的兄弟喝上你们的喜酒！”
　　说完，一夹马腹，那棕色的高头大马嘶吼一声，立时疾弛而去。
　　那边厢戚少商带了众人已经冲入阵营，隔着一个山头都能听见喊杀声，刀剑相击声，还有辽兵惨烈的呼号不绝于耳。傅晚晴在这边接骨缝伤，也忙得不可开交。顾惜朝在一旁打下手，听得前方杀声震天，倒有心出去瞧一瞧，又怕流寇来袭，傅晚晴恐有不测，是以寸不不离地守着自家“少主”要紧。
　　仗一直打到黄昏时分，山谷里的喧闹才渐渐平息，孟有威带了人来移走伤兵，顺便向众人传捷报，还邀请顾惜朝和傅晚晴二人到大顶峰去。他笑道：“我们连云寨也有大夫，却不如姑娘这妙手回春之术，姑娘救了寨里几十位兄弟，大恩不言谢。我与各大债主说了两位的喜事，大家都说今日大捷本该庆祝，两位若是在我们连云寨拜天地，那是喜上加喜啊！我们大当家正想作这证婚人，明日就让二位拜了天地，姑娘的爹爹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能卖我们连云寨一个薄面！至于这喜酒哪，自然是咱们连云寨摆了！”
　　一番话说得顾惜朝和傅晚晴目瞪口呆。
　　顾惜朝见傅晚晴脸上两朵红云，一半是羞的，另一般却是急的，当下便道：“婚姻大事，草率不得，我俩并非江湖儿女，心下佩服连云寨的豪情万丈，只是……”他轻轻握住傅晚晴的手，口气变得柔和甚至落寞，“姑娘家的柔情似水，心思却如那海底针捞不着猜不透，我不忍她受半点委屈，总希望他日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地迎娶。还请转告戚大当家，他的心意领了，拜天地却万万不能，望他不要介怀。”

　　大战告捷，连云寨的土匪们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夜酒，顾惜朝和傅晚晴却在后面营帐里给重伤的寨兵治伤而忙了一宿。
　　为最后一个伤兵换好药，顾惜朝打来温水让傅晚晴洗净双手，他看了看外面依旧漆黑一片的天际，道：“离天亮还有一会，你先小睡片刻吧。”
　　傅晚晴在后面一张空床上和衣躺下，未及闭眼，看见顾惜朝双目也是布满血丝，有意无意地往里面让了让，“你也累了吧。”
　　顾惜朝见了，略一犹豫，还是只坐到她身侧，并未一起躺下。看到傅晚晴略显憔悴，他疼惜地伸出手去，不由摸了摸她鬓边几缕青丝，手掌里有着温暖而干燥的气息，傅晚晴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安心，眼皮便越来越重。周围偶尔传来伤兵们轻微的几声呻吟，傅晚晴在意识模糊以前，耳中似乎听到顾惜朝的叹息，那叹息声结着千般落寞，万分无奈，她心里不由一恸。
　　“晚晴？”轻轻唤了一声，顿了顿，顾惜朝见那浓密的睫毛还是一动未动，料想她已经睡着了，终于忍不住执起她一缕秀发，然后俯下身轻轻放到唇边。
　　“真的要与我拜天地，你还是怕了吧？”
　　睫毛微动，其实她没有睡着，他知道，但是干脆装着不知道，温热的气息喷到她脸上，那两抹红云便荡漾开来，她对自己究竟有情吗？又有多少情呢？顾惜朝继续说下去，声音轻柔缓慢只如耳语般，却是带了浓浓一抹化不开的哀伤，“晚晴……呵……晚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你生下来便是要普度众生的吗？这世上的老弱病残幼何其之多，你都怀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怜之重之。那我呢？你可是将我也当成怜之重之的对象了。你好生糊涂……难道你心里有愧于我，便要嫁我不成？你什么都不曾亏欠我，我只是不忍心离开你，所以一路把你带到这里，然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晚晴，我们……就此别过吧。”
　　傅晚晴听到这里，猛得睁开眼睛看着他。
　　顾惜朝抬手在她玉枕穴上一点，连眉头都来不及蹙起，傅晚晴便又睡了过去，这一回却是真正睡着了。
　　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指腹滑过几处假疤痕外裸露的皮肤，细腻的触感传来，不用看他都知道那疤痕之下是怎样一张脸，这还是第一次大着胆子抚摩她，他想，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一路上即便有追兵，那些人也不会伤害到她，但是到得日照山下，那个所谓的神医却难说不伤她了。如追命所言，当日受这毒镖确实托大了，如今岂能再让她涉险？
　　贪恋着她的睡颜，顾惜朝终于还是坐起身来，调头背上包袱，戴上斗笠，正欲出门，迎面却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你这是要去哪里？”戚少商看了看顾惜朝，又看了看那边躺着的傅晚晴，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你们不是在喝酒么，怎么跑这里来了？”顾惜朝反问他一句。
　　戚少商道：“不放心，过来看看这里的伤兵，都是寨里的兄弟，我们喝酒，他们受痛，如何过意得去。”
　　顾惜朝笑道：“戚大侠好酒量，喝到后半夜了也不见醉。”
　　戚少商道：“正说要拉你们两个过去喝一坛的，怎么这就要走了而且为何抛下她独自动身？”
　　顾惜朝回头看了看傅晚晴，道：“我要去办一件事情，一路凶险，她半点武功也无，恐伤了她。”
　　“什么事情，在下或者可以帮得上忙？”
　　“不瞒你说，我中了一种很厉害的毒，名曰血上飞灰，这一路行来我对此毒了解已经颇多。本来是想过借你的内力设法将毒逼出来。只是此毒刚猛霸道，你练的武功与此毒路数一致，却不能相克，强行逼毒非但不行，反会助长毒性蔓延。最好是找一个武功偏阴寒路线的人，内力又需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只是这样的人哪里就容易找了。自古习武之人，多喜欢练至纯至阳、修身养性的功夫，江湖上的武林正道，各门各派，谁的武功不是如此？是以只能去找那一味解药，而持药之人在日照山哪个山谷里我还不清楚，你在连云寨身负重担，也不能离开了你的兄弟陪我去，所以我还是独自上路比较合适。在下武功自不比戚大当家，只是男儿大丈夫出门在外行走江湖，用不着如妇弱幼小一般，还需得一个随护的保镖。”顾惜朝说完又回头看看傅晚晴，眼中满是不舍，“她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子，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我他日要给她世上最好的东西，让她过上幸福快活的日子，此番当然不能带她去涉险。若能逃过此劫，我自然还回连云寨来接她。在此期间烦请戚大侠代为照顾，寨子里的兄弟或伤或病，她都能帮上忙，留在这里并非无用武之地，或者她父亲找了来，让她先回家去吧。”
　　戚少商听他这么说，也不再罗嗦，只一手重重地拍在他肩头，“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她。”
　　“那……我们后会有期。”
　　“对了！”戚少商喊住他，轻轻一笑，那两个酒窝一深一浅便露了出来，使他看上去有点孩子气，“说起来你一直贴着胡子，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顾惜朝笑道：“一副皮相罢了，真见了，也不过是个陌生人，这一路上怕还是要遇到不想见的人，所以不便卸下这身装束了。”
　　戚少商道：“昨日你说你叫顾念？这是你的真名？”
　　顾惜朝眼神中泛起一点微光，道：“我生在江南，小时候朋友都叫我小念，怎么，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小念……”戚少商搔搔头皮，“好象有点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顾惜朝眼中那点火苗彻底熄灭，扯扯嘴角道：“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