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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浮名——11 ...

  •   傅宗书这一日回到府中心情颇好,刚喝过一口上好的龙井,见到外头黄金鳞经过,便招招手把人叫进来。
      “晚晴近日一天到晚往外跑,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黄金鳞面色尴尬,道:“舅父,她不是去找那铁游夏,所以我就……”
      “行了行了。”傅宗书摆摆手,“我都知道了,她和一个叫做顾惜朝的书生在一起。”
      黄金鳞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道:“舅父,你……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怎么?”
      黄金鳞见他面色沉静,甚至还带了喜色,惶然道:“舅父,我跟你说了实话,你可千万别责罚我。表妹她找上那个顾惜朝,是存心要气你的。”
      傅宗书面色一凛,喝道:“此话怎讲?”
      “那姓顾的小子,他,他……他出身贱籍,他的亲生母亲是扬州青楼里的花魁,就是一婊子啊!”
      “咯啦”一声,傅宗书一掌拍下,硬生生将那结实的红木椅扶手打出一道大大的裂纹,又是狠狠一捏,那雕花木立时稀里哗啦散了一地。“这么说,他是冒籍考试的?”
      “也是,也不是。”黄金鳞见舅父一道杀人的目光射过来,赶紧低下头去一五一时地说了,“他早已脱籍。只是按大宋律令,脱籍之人尚需三代以后方能科考,当年帮他脱籍之人,正是潼关守将韩云天,舅父对此人可还有印象?”
      “说下去。”
      “那韩云天对顾惜朝极好,不光帮他脱籍,还将他挂名在江州姓顾的一户远房亲戚家,是以姓顾的小子就上京考试来了。表妹与他认识纯属巧合,那日她自六扇门出来以后伤心欲绝,正好撞上了顾惜朝,一来二去,两人便认识了。我知道表妹不过气气你,并不见得真喜欢那小子,就没敢告诉你,她……她还说顾惜朝若考上了,嫁不嫁倒在其次,若被我给打压下去,就非他不嫁了。”
      傅宗书又瞪他一眼,“你恁得如此糊涂,都说你带的铁甲军神勇无比,我看你办事真真乱七八糟。顾惜朝省试既得了第二名,难道是你向朝中大员举荐他的?否则即便天纵英才,怕早就名落孙山。”
      黄金鳞道:“外甥知错了。那顾惜朝可是无能之辈?不过殿试时主考的官员都换过了,我并未上下疏通,听闻他考上了探花郎,我一时也有点懵了。舅父眼下有何打算,还请明示,外甥再不敢擅作主张,一切但凭舅父安排。”
      “我原本还想将晚晴嫁给他,现如今,是万万不能了……”傅宗书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着面上的浮叶,眼神里已经慢慢冰冷。
      黄金鳞道:“表妹自然不能嫁他,也太便宜那小子了,一个婊子养的小杂种,怎配得起堂堂相府千金?舅父,我对表妹倾心已久,为何你就不愿意将表妹许给我?”
      傅宗书闷哼一声,“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晚晴压根儿看不上你。”见黄金鳞一脸羞恼,他也懒得理,继续道:“晚晴自是不能嫁他,只是现下他这功名也必须要革除。”
      “此话怎讲?舅父若是革了他的功名,表妹怕是又要乱来。”
      傅宗书气得火冒三丈,“啪”一声将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喝道:“你若早将此事说与我知道,哪里来这么多麻烦事?竖子不可教也!一来省试时你既为他说过话,朝中自有人知道他这功名得来怕是由我暗中徇了私;二来晚晴并不刁蛮却十足任性,姓铁的事她一直耿耿于怀,顾惜朝此时趁虚而入,以他的才学品貌要打动一个黄毛丫头的心简直易如反掌;三来我若是趁此之时匆匆把晚晴嫁与他人,她要寻死觅活是难免了,凭顾惜朝的本事以后若得平步青云,必然对你我怀恨在心,成一心腹大患;四来……最最该死的,便是他冒籍考试,此乃欺君之罪,你我既能知道,保不准其他人也会知道。朝中结党营私者众,莫说诸葛老儿一心要把我拉下马,那罢黜的蔡氏父子也天天盯着相府的一举一动。晚晴跟他往来密切,我也有意拉拢顾惜朝,今日里刚与他会过面。明晚琼林宴上我也在侧,皇帝若要赐婚于他,难免要被他婉拒,万一圣上一时兴致来了,当即命人去把晚晴寻来,几个人碰到一起,外人看来是一段佳话,用心险恶之人当场问顾惜朝一个欺君之罪,岂非连你我都要牵扯进去?你看看你给我捅这么大个篓子!”
      黄金鳞想了想,道:“舅父,我们也装着被蒙在鼓里,到时候痛斥顾惜朝,求皇上治他的罪不行吗?”
      “放屁!”傅宗书大喝一声,“你是榆木脑袋吗?当年我们为韩云天平反,你也多次出入韩府,好不容易抓了人家的把柄将姓蔡的扳倒,这才过了几年,你就忘个一干二净了。你以为人家的脑子跟你一样忘性大吗!?顾惜朝跟着韩云天出入边关,且在京畿住了好些日子,姓韩的一穷二白,也肯花尽心思为他上下打点,谋取功名。他又不是人家府上端茶递水的小厮,你说你不认识顾惜朝,说出去谁信?”
      黄金鳞听他这么讲,才发觉此招犹如棋局甚是凶险,一步不慎,怕是满盘皆输。顾惜朝冒籍考试的欺君之罪倒是小事,权相与女婿上下勾结,结党营私,一旦被人抓了把柄,落了口实,惹恼了皇帝,那事情就大了坏了。别看那昏君一年到头做不了几件正经事,可好歹人家还是皇帝,除了对北地各国打仗不行,想收拾几个臣子还不是易如反掌?他们舅甥俩苦心经营多年,现在根基未稳,跟皇帝翻脸叫板的时机尚未成熟,怎能因为这件小事坏了全局?
      黄金鳞略一沉吟,拱手道:“我明白了,请舅父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去办妥。”
      说着正待奔出门去。
      “慢着!”傅宗书叫住了他,叹了口气,将案几边上的一本书递过去,半是宠爱半是责怪地道:“我知你素来尚武,只是平日里也当多读点书,攻谋伐断不仅是用兵之道,也是浸淫官场必须学会的伎俩。这书我手头有两本了,上回晚晴帮着顾惜朝递了一本给我,这本是今日里他给我的,你先拿去看看罢。”
      黄金鳞接在手上,轻轻一笑,调头走出门去。
      一到相府外面,台阶下冷鲜二人凑上前来,这两人一呼三不知将军,一呼日游神,皆是杀人不眨眼五大三粗之人。黄金鳞平素也不喜与他俩结交,奈何这两人跟绿头苍蝇似的就爱到处“嗡嗡”巴结于他,他看看手里的书,唇边扯起个笑意,招招手道:“相爷今天发了很大的脾气,差点牵累到我,都是为着我手里这本书的主人。写书之人如今在京城到处散发,我也没功夫看,不如送一本给你俩,好好拿去看吧。”
      说着将书抛了过去。
      冷鲜二人接到手里反复看看,面色尴尬道:“黄大人,我们两个都不识字啊。”
      黄金鳞哈哈大笑,“不识字才好,因为写书之人不知好歹,不识时务,认得几个狗屁字,竟敢枉论兵法,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哼哼,我看他就是个痴心妄想的疯子。你们听好了,这本书可要好好保管,时时诵读,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冷鲜二人看着他仰天大笑而去,一时间都摸不着头脑。
      冷呼儿道:“黄大人明明知道我们两个不识字,怎么还让我们时时诵读呢?”
      鲜于仇在他脑袋瓜上一拍,喝道:“你够驴蛋的,正是让我们不识字的去读这本书,才衬得这本书可笑!”说着蘸了一口唾沫,捻起书角看了看,道:“也不知哪一个疯子竟敢写这样的书,惹得相爷都发了大火。”

      翌日,琼林宴上。
      九曲池畔,火树灯花,春夜朦胧,高台上的皇帝一双迷离的眼睛望出去,除了上首几位官员着了紫色朝服,底下近两百的今科进士,皆是一色的鲜红宫袍坐在各自的几案前,宛如一片火海在脚底下荡漾开来。正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许多人等到这一刻已经须发皆白,或者如那个三十出头的榜眼,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坐在那里不停咳嗽,即使这样大喜的日子,也似乎有今朝无明日了。
      今日里他们是欢腾的,华宴之上歌舞升平,谁看见北地千里硝烟,白骨累累呢?皇帝也看不见,但是他没来由地想,这些今后将在朝堂之上出谋划策的读书人,是否真的还有那么一天?
      坐在前面的少年俊美无方,别人喜笑颜开,他却一副落落寡欢之态,神情有一丝飘渺,一颗心似乎游离在九天之外。
      有人凑上前来,枢密院的中书侍郎,不对,好似最近升了官,升的是什么呢?皇帝回想了一下,终于放弃。这是个武人,担的虽是文职,却手握重兵,当今权相傅宗书的外甥。想到这里皇帝轻笑,对于八卦他似乎更感兴趣一些,这姓黄的听说是傅相的私生子呢,自小交给自己的姐姐抚养,便说是自己的外甥。他喜欢这种风流韵事,为每日烦忧的北地战况凭添许多乐趣。
      黄金鳞道:“皇上,微臣有要事相告。”说着左右看看,似乎不想让别人听见的样子。
      皇帝轻笑,遣退了司礼太监总管和左右几个亲信小太监,让黄金鳞凑到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皇上,经查,今科探花郎顾惜朝冒籍考试,欺君枉上。”说到这里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他的娘亲是当年扬州烟波苑里的花魁,请陛下立刻将他赶出宫门,免得污了这琼林宴。”
      皇帝挑了挑眉毛,薄削的嘴唇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黄爱卿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说,没得扫了各位的雅兴。”说着一双眼更仔细地打量下面的顾惜朝,那肺痨鬼榜眼申复兴正过去与他搭讪。旁的人都小心地掩了口鼻,顾惜朝倒是客客气气跟他攀谈起来。
      黄金鳞心里咯噔一下,想着确实应该昨天夜里就遣人来送个密信,又觉得这也不是十万火急的军情,惊扰了圣听怕是更不妙。只是眼下皇帝似乎也并未勃然大怒,然后他恍然大悟,如坠冰窟。他们的皇帝陛下与京城里的名妓们往来还算少么?听说宫里正预备专门挖了一条密道直通李师师的私宅,好方便皇帝大人幽会佳人?
      黄金鳞也不敢枉测圣意,反正话已经带到,再有人来告密他也不怕了。于是头一沉,道一声:“微臣知罪。”又恭恭敬敬退了下来。
      皇帝换了个坐姿,饶有兴致地继续打量顾惜朝,这少年前日里评他的画时,就一副满脸不乐意的样子,当时着一身青衣,寒酸是寒酸了一点,却浑然没有别的考生诚惶诚恐的神色。他依稀记得当时说他没有入三甲之才,平日里贬损这个奚落那个倒惯了,做皇帝的从来不用去照顾一个普通贡生的心情,看样子,那番话倒底让他往心里去了。出身贱籍之人呵,怕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身傲气,空负才学,心下竟也有些不忍了。
      他挥挥手道:“春日里暖风熏人,正当百花盛放之时,还请众爱卿为朕采撷芬芳,为琼林宴锦上添花。”
      司礼太监站到台前三击掌,前面一众太监宫女陆陆续续下去,领了这些新科进士到附近御花园各处,那里早已摆好了各地进贡来的奇花异草,供人攀折。
      顾惜朝站在花团锦簇之中,乌黑的卷发垂在额前,苍白的脸,落寞的神情,一身艳到惊心动魄的红,绿叶间的水汽漫上来,四周雾霭升腾,他并未察觉自己倒成了这繁花之中最打眼的奇葩。眼睛落在一处,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攀折的并非艳丽的花朵,而是一枝水边的垂柳。
      不一会儿,人群纷纷回到宴中,各色鲜花递上来,插在皇帝脚下的贡瓶里。顾惜朝走上前时,微垂着脸,步履有些拖滞,那一张英挺的侧脸略过黄金鳞的眼前,后者眯起了不算大的眼睛,几乎只成了一道阴寒的细线。
      皇帝乍一见这垂柳枝条,脸一沉,眉头蹙了起来,“探花郎似乎很不快活呢!既是让你去采撷百花,作什么折一支柳条回来?看来这探花的身份你很不满意,怎么,想折桂花么?只可惜现下不是八月。”
      顾惜朝一愣,未成想不知不觉竟得罪了皇帝,忙跪倒在地,他抬眼偷瞥坐在侧首的傅宗书,早先看见他着的朝服,已经认出来他便是当今宰相。只是这个时候,曾与他暗通信息的权相一脸高深莫测地坐在那里,半天也没有要来求情的意思,那眼睛里的光直冷得像冰,甚至带了满脸的鄙夷,生怕他顾惜朝是撇不干净的脏东西一样。
      顾惜朝低下头去,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恕罪。折柳乃赠知交,臣以为这是风雅之事。”
      “知交?孤家寡人何来知交?人家折花,你却反其道行之折柳,莫非要哗众取宠不成?”皇帝打了个哈欠,起身道:“这金銮殿怕是容不下薄命之人,你好自为之吧。”说着转身离去。
      顾惜朝的心慢慢沉下去,他想到,傅宗书与黄金鳞是舅甥俩,刚刚黄金鳞分明上去在皇帝耳边说了什么。薄命人,他冷笑,他出身寒微是对的,但是他从来不信自己是薄命人,哪怕此时,他也不信!一双手还交握在前,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双膝跪在殿前的汉白玉石板上,冷冷的,硬硬的,没有尘土,却如坠污泥之中。一阵痛袭来,他才惊觉刚刚已经把自己的掌心掐破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浮名——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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