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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浮名——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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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怕她转身便要走,赶紧道:“天色已晚,我送姑娘回去吧?”话音未落,已瞧见前面路口等在那里的一顶轿子,正暗暗懊恼中,傅晚晴声音几不可闻地道:“那好吧。”
顾惜朝莞尔一笑,见她已经往前走去,经过那顶轿子时,摆摆手吩咐轿夫可以先回去了。他不动声色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街道上慢慢走着,穿街过巷,顾惜朝只希望她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最好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眼前的少女只一个背影,已使他抨然心动,三言两语之下,便能感觉到她绝非寻常女子,明明满腹诗书,偏偏说自己些虚认得几个字,明明想试试他的才学见识,嘴上又不承认,还来恭维他几句。心中又有些不放心,她一个女儿家,平日里醉心医理,宅心仁厚,行军打仗乃是见血屠戮之事,她不求甚解也罢了,若是懂了,会不会有别的想法。
两人走到一个路口,傅晚晴犹豫了一下,却不是向济仁堂的方向走,而是说道:“你来京城有些时日了,怕是忙于考试,没有出外逛过吧?这里的花街到了晚上热闹非凡,我不妨带你去看看。”
顾惜朝小时在扬州长大,其实比之京城的繁华,扬州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美人相请,哪里舍得拒绝了,况且刚刚正愁找什么借口好多留一刻是一刻。他走上前两步,与她并肩而行,边道:“听闻三月里暖风醉人,花街上卖各种物什的比之过年时候只多不少。”
“可不是,前日里我去看过那些卖灯笼的,还附了极难的灯谜,都是元宵那天悬而未决留下的。若是猜中一、二,可送一两盏好看的花灯呢。”
顾惜朝笑:“好玩的东西那么多,你偏偏喜欢元宵留下的灯笼,挂了这许多日子,怕不是颜色都褪了吧?”
傅晚晴眉头一蹙,道:“明明是最好的灯笼,因得谜面难了,当时没有被人带走赏玩,岂不可惜?挂在灯笼坊的门口,日晒雨淋的,褪了色便没人去看。谁去注意它们元宵那天出过风头,难倒过人,到最后,却是落得个孤芳自赏。”
顾惜朝见她似有心事,又开始忧愁起来,忙道:“无妨,我们去看看,带回一两盏,不辜负了这好灯笼。”
傅晚晴笑着点点头,两人走到灯笼坊,果然见到门口还挂了不少半旧灯笼。
顾惜朝稍稍看了几盏,略一思索,就猜出了谜底,正待寻那店家出来问问,却听得后面有人大叫一声,“晚晴小姐!”
傅晚晴率先回过头去,顾惜朝这才知道,原来她的闺名是“晚晴”,且不知后面的是谁,竟是叫的这样亲热,甚至直呼其名,近乎无礼了。
只见一个青年立在那里,身材颀长,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歪着头打量傅晚晴。“近日还好吧?”
傅晚晴微微一福,轻声细语道:“托三爷的福,这几日在济仁堂帮些小忙,还好。”顿了顿,又道,“回头代我向诸葛先生问安,过些日子就是他的寿辰了,我一定备下厚礼,谢谢他对小女子特别关照。”
那青年一脸尴尬,打着哈哈直搔着眉骨的地方,见到顾惜朝立在身后,忙道:“哦,这位书生是你朋友吗?”
傅晚晴往顾惜朝身边靠了靠,脸上挂一个笑,身旁的顾惜朝不由瞥了一眼,发现她眼角眉梢是带着笑的,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却没有半点笑意,说话的声音也是甜的,却随时要哽住一般,道:“这位是顾公子,省试刚刚放榜,他考了第二名。”
青年拱手一揖,“鄙姓崔。顾公子一看便是才学兼备的不凡人物。”
顾惜朝微微颔首回礼,脑子里已经转过十七、八个念想,他看得出来身旁的傅晚晴心里是苦的,苦得几乎要发抖,只强撑着,眼前此人与她又不似特别亲密。她曾说爹爹要逼她嫁给不喜欢的人,但是看此情形,怕是反过来,而是她有了心上人,做爹爹的却不让她嫁。一个没有心上人的女子,可能会气愤,会抗争,会逃家,但是绝不会哀伤到如此失魂落魄的地步。她何以看见这姓崔的青年就如此难过,莫不是此人便是她的心上人?可也不像,察言观色之下,顾惜朝胸中结了重重疑团,牵起丝丝酸涩,而傅晚晴下垂的眼帘,又看得他阵阵心痛。
三人才打过照面,姓崔的青年便说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他才一走远,傅晚晴的双肩已经垮下来,低头的瞬间,顾惜朝分明看到两滴泪无声地掉出眼眶。他只作没看见,回头向门内的店家询问灯谜的谜底对不对。
两人提了两盏旧花灯走回济仁堂,一路无话。临分别时,顾惜朝郑重问道:“傅姑娘,下月殿试,惜朝若得蟾宫折桂,上门来提亲,姑娘可愿嫁与在下?”
傅晚晴瞪着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抬头来看他,看得顾惜朝心下竟有些不忍。他自知这一剂猛药下去,她不一定吃得消,只是如今要化解她的难过,只能由另一个人取代她心中的那个位置。也许一时半刻她仍然放不下旧情,斩不断相思,但是哪怕穷其一生,他顾惜朝必能将世上最好最美的东西都呈给她,化解她心中的坚冰,让她一展欢颜。
殿试定在三月十五,顾惜朝申复兴两人与近两百位贡生由宫里的太监引了,浩浩荡荡进入金鸾殿内。许多人是第一次进得大内皇宫,虽是多年饱读诗书之人,仍不免好奇地抬头张望,想到日后便得机会在这庙堂之上指点江山,心中就涌起万千波涛。
顾惜朝抬眼瞧了,却发现两百多号人,多半是衣着华丽的世家子弟,而像他和申复兴这样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混在人群里反而有点打眼了,尤其是自己,仍然一身灰仆仆的青衣。无他,有些人家里怕孩子入宫太过寒酸,到底做了一套新衣裳,而自己无父无母,无财无势,只得一身布衣来应殿试。瞧那几个人东张西望一副不庄不重的样子,顾惜朝心道,果然如申复兴所说,省试越是出挑之人,早已先一步打压下去,否则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何以中第?
他看着脚底,一步一步迈向自己的位子,坐下来,异常沉着冷静。左首便是那省试头名的秦柯屿,听闻他是枢密院秦尚书之子,一脸高高在上的傲慢之气。顾惜朝不由摸了摸头上的乌木簪子,想到前几日,遍寻不见的傅晚晴突然来觉海寺寻他,交代他好好考试,并且将锦帕包好的这一枚簪子递了上来。
她含羞带怯道:“我瞧你束发的簪子不过是随意攀折削就的木棍子,男儿家虽说不该花心思在打扮上,只是入殿考试,还当庄重一些。这枚簪子是北地乌檀木所制,那种高寒之地的树木十年方长高一寸,百年才长粗一围,很是珍贵,我爹爹出门做生意时带给我的,据说还可辟邪带运。我瞧着嫌过于古朴素雅,一点花纹也无,男子束发倒刚刚合适,不如送与你了。”
顾惜朝接到手里时,仿佛接了这世上最贵重的礼物。那夜分别时分他唐突地说了那句话,第二日傅晚晴便不知去向,济仁堂上上下下三缄其口,他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不曾想,她竟然又来找他了,且送了他这一枚发簪,怕是终于想通了罢。
等至巳时,殿前一众着朝服的大大小小官员纷纷进来,眼前红红紫紫一大片,紫色是四品以上官员,四品以下则是红色。为首一人站在殿前,对吆喝的太监点了点头。
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嗓子高声道:“时辰到,殿试开始。主考官出题!”
一名着紫色朝服的官员上前来,展开明黄卷轴,高声诵读皇帝的诏书。顾惜朝心道,原来皇帝并不亲来考场,还说什么殿试呢?两百份试卷,虽只考策论一项,却是出了三个题,算起来便有近六百篇文,明日评卷,后日放榜,这每篇策论均是千言以上的长文,那贪玩的皇帝若是亲自阅卷,大概会要了他的命吧。
不一会儿,誊录着试题的纸条一一递过来,顾惜朝展开一看,第一问:唐外重内轻,秦外轻内重,各有得失论。第二问:金罚辽在先,檀渊之盟破在后,北地争雄论。看到第三问时,不由皱起了眉头,竟是评论隋炀帝修漕运的功过。
这前面两问洋洋洒洒千言自当不在话下,后面这一问,出题的竟不知是皇帝还是大臣。大概当今圣上自知搞那些输花石,字画赏玩,又大兴土木,民间早有怨言,先后南北方腊宋江起兵造反,这会子问一问底下的考生,选拔翰林院的官员时,心里也好有个底。
顾惜朝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当收一收自己的真性情,总不至于对着皇帝破口大骂,是以下笔时将漕运功过分开了说,写到后面又不尽兴,索性加一笔,论到唐修隋史,难免有失偏颇,自古成王败寇,胜者才有修书的资格。
考到午时,稍事休息,顾惜朝已经写得差不多了,看看左右一个个尚在奋笔疾书,也不好就抛了笔交卷。便在下头拿了纸重新细细誊录一遍,用的是蝇头小楷,那字连自己看着都觉得娟秀得过于妖异了。皇帝喜欢的字体其实只适合在字画上提词写诗用,真要拿来写文章,倒并不合适。
壬时考生们一个个差不多已将题答完,其中竟也有交了白卷的,主考的收上来一看,当下就翻了脸,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顾惜朝是忍了很辛苦才勉强没有笑出来,心下倒也佩服高高地坐在龙椅下首的那位官员。
收完卷子正待起身要走,突然一名太监进得大殿,尖声道:“圣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