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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浮名——07 ...

  •   三日考完出来,申复兴竟然神采奕奕,顾惜朝开始还担心他撑不过去,他却道:“不是回光返照就好,殿试要至下月哪。”
      两人结伴到得贡院之外,一时间竟仿佛从深牢大狱出来。有一名考生穿着单薄布衣,疯疯癫癫跌出门,手握一张写得乱七八糟的宣纸,大笑大叫着往前跑去,嘴里直喊:我中状元啦!我中状元啦!
      顾惜朝和申复兴见了,皆是苦笑。
      步行回至觉海寺,有感觉考得极差的人,已经收拾行李预备回家乡,待三年后再战。
      申复兴道:“小顾,现如今有了空房间,你还是搬出去吧。一来日夜叨扰,很是过意不去,二来我这肺疾万一传染给你,我于心何安何忍?”
      顾惜朝负手立在院中,脑子里却浑然想的是别的事。他向申复兴打个招呼,调头急匆匆便往外行去。
      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那条巷子,那一个宅子,却总是刻意避开了不去看。一别经年,人去楼空,也不知如今是怎样一副景致了。他那一架琴,还搁在东厢房的柜子里,不是贵重的稀罕物,却饱含故人的深情切意。已经忘了有多少年,颠沛流离,连一琴傍身的机会都没有,经过乐器行,也只进去看看,好琴是摸都摸不得的,更何况买了。身上没有什么钱,连风雅也成了奢侈物,只是如今逢着了那位姓傅的姑娘,她是如此伤心,突然就很想奏琴一曲,即便不能博佳人一笑,至少凄清寒夜里,让她知道有一个人在陪着她,安慰她,愿意听她想说不能说的心事,想诉不能诉的情衷。
      傍晚时分,天已昏暗,顾惜朝终于又到那个熟悉的院门前,门庭一如当年冷落,门口更无什么守卫家丁。他从门缝里向院中张望,老枫树还是那株老枫树,只是春寒料峭,枝桠上光秃秃一片,新芽还未冒头。原想翻身上墙,却怕惊扰了里面的故人,那便是大大的不敬了,正犹豫间,门倒是吱呀一声打开了,把顾惜朝吓了一跳。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出得门来,他见门口的顾惜朝也是一愣,问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顾惜朝拱手一揖,问道:“这宅子可还是姓韩?”
      那男子将顾惜朝上下打量了一翻,道:“这宅子原是朝廷赐给京中官员的,原本确实姓韩。只是后来那位姓韩的将军战死沙场,膝下并无子嗣,他杭州的亲戚收了我的钱,便将这宅子卖于我了。”
      顾惜朝心中一阵酸楚,想到故人不知何处去,如今这宅子也早就另觅他主,归了别人。他强压心中哀痛,沉声道:“我原是住在这宅子里的,有一些旧物放在里面,不知道还在不在?”
      男子道:“当日确实有一些字画,还有两架琴,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都将其交于韩将军的侄子了。”
      “侄子?可是一位姓王的将军?”
      “正是,小兄弟若要找他也不难,听说过年探亲,他从瓦桥关回到京城,正住在林阳胡同的将军府里。只是这几日还在不在,是不是已经去了边关,就不知晓了。”
      顾惜朝谢过那人,调头便想奔去林阳胡同,只是看看天色已晚,终于还是作罢。
      第二日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想了想,又从包袱里拿了一本《七略》揣进袖子,早早地赶去林阳胡同。报上姓名以后,不一会儿果然有类似管家模样的人将顾惜朝引进门去。
      王磐在京城的宅子比韩府自然气派许多,他从来不会亏待自己,里面几进深的庭院,穿过一个抄手回廊,还看见不远处几个女眷唧唧喳喳有说有笑,怕是他的几房小妾。
      顾惜朝到得厅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王磐慢慢踱出来,他一张脸比之过去沧桑许多,见了顾惜朝一时也无话,即不刻意来套近乎,也没有冷冰冰置之不理。
      “听说你有事找我?”他开门见山地说道。
      “王将军,当日离开京城时,尚有一架琴落下了,听说现在这些旧物放到了将军府上,如今我想拿回去。”
      王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顾惜朝一身青衣倒是整洁干净,却不免透出寒酸,心里犹豫来去,终于冷下心肠,什么也不多说,回头吩咐下人去中庭书房隔间后的一个箱子里取了琴来,还特意交代,是颜色浅的那一架。顾惜朝当然知道,颜色深的那一架古琴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两个人坐在桌前等的功夫,顾惜朝心里很是忐忑,几次捏了捏袖管中的《七略》终于没能鼓起勇气拿出来。王磐若是个普通的边关守将,书递上去也就递上去了,偏偏两人身份尴尬。一则他识字不多,看不懂,二则托他再往上递,顾惜朝开不了这个口。人家未必没有看见他一身寒酸的布衣,但是既然三缄其口,可见也不想多事。
      下人还未把琴带出来,却见一个七、八岁大的小毛孩子骑着小竹马哒哒哒冲进房里,二月的寒天已经玩得满头大汗。他一见有客人在厅里,抬起头好奇地张望着顾惜朝,大声道:“你是谁?”
      顾惜朝见他虽是个孩子,长得倒是虎头虎脑颇为可爱,于是客客气气地道:“我叫顾惜朝。”
      谁知那孩子一听,竟勃然大怒,一口唾沫“呸呸呸”吐上来,还下了竹马要来踢顾惜朝。
      王磐赶紧抄手一提,把他拉过来扣在怀里,大喝道:“不得无礼!”
      那孩子泪汪汪道:“爹爹,你说的,是顾惜朝害死二叔公的。二叔公生前最疼我了,我讨厌顾惜朝!”
      王磐脸上一阵尴尬,却也没有来向顾惜朝道歉,只说道:“小孩子不懂事,顾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顾惜朝微微欠一欠身,已经如坐针毡。不一会儿下人将他的琴取了来,用绢布包着递给他,他也并未查看,低头谢过以后,便转身逃也似地离去。
      到得将军府外,袖子里的《七略》尚且带着体温,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抱在胸前的琴却似有千斤重。他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来,展开绢布,只见那架琴被保养得挺好,王磐不是风雅之人,却时常将琴拿出来细细擦拭,当然不光是擦拭他这一架,恐怕另一架琴更被细心呵护着。依稀记得在冀州城的某一夜,两琴合奏,分外默契,好象后来又有人唱歌,又有人闹场,王磐还与人痛痛快快打了架。
      顾惜朝这一刻很想弹琴,不光想弹,还想让同样黯然神伤的另一个人听见,聊解胸中苦闷。他抱着琴亦步亦趋慢慢走到济仁堂掌柜位于药材铺后面的一条弄堂里。抬头看看二楼的窗口,正半开着,依稀有女子的身影在里面走动。
      他盘腿坐下,把琴就搁在膝上,十指张开握紧,又握紧张开,多年未弹,指法还真有点生疏了。只是弹琴的心境,却没有一次更比这次更恳切,更率真,更加只是为抒发胸中情怀而弹。
      起调是一首扬州小曲,原本轻快的琴音弹出来有点拖,有点不达意。二楼的窗口却是大开了,如水般的眸子往下张望,待看到顾惜朝时她微微一怔,礼貌性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一曲毕,傅晚晴柔声道:“顾公子的琴音里也结着愁。”
      顾惜朝歉然一笑:“本想奏一曲开解傅姑娘,在下愚笨,倒惹得姑娘不高兴了。”
      “无妨,有人来陪陪我,已是感激不尽。”
      “你爹娘未来找你回去吗?还是他们仍要逼迫你出嫁?”
      傅晚晴却并非为这件事伤心,她最想那个来陪她的人不见踪影,这才是她真正耿耿于怀的,至于其他的,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不能称心如意。她在窗前坐下来,整个人靠近椅背,道:“顾公子,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愁的也并非只这一件。我恨过自己的出身,恨过自己的爹爹,甚至恨过当年我娘亲为什么要嫁那样一名男子,以至于年纪轻轻,愁肠百结,抑郁而终。我想过行走江湖,却手无缚鸡之力,并非练武之才,我想过悬壶济世,救芸芸众生于病痛折磨之中,走出去才发现这世上冻死饿死战死之人远远多过病人,纵有妙手回春之术又待如何?”还有一句最想说的话,她未能说出来,她恨他明明心里有她,却为着世俗偏见,为着师命难违而负了她。
      顾惜朝在楼下听得动容,“傅姑娘,在下身无长物,只有奏一曲,若能解姑娘心中千愁之一二,也算不负我们相识一场。”
      他拨动琴弦,一首舒缓古朴的《川上行》倾泻而出,道不尽人间沧桑,却是一派从容淡定的姿态。
      傅晚晴听在耳里,只觉琴音飘渺动人,府上教琴的先生指法娴熟,却过分追求技艺,琴音听来不免一派匠气,平日里自己也曾抚琴,可惜并非精于此道,总不能抒情达意。而楼下的少年,指下七弦已经跳脱出来,比之宫中乐师也不差分毫,更多了一份世外嫡仙的风骨和气韵。只是这暖人心扉的琴音,也要有高人来赏欣,她暗叹自己修为未臻如此境界,哪里看得透,堪得破,悟得一个明白?
      傅晚晴坐在那里,一直听到日薄西山,才想起楼下的人这大半日都水米未进了。只是前面宅子里的丫鬟来喊她过去用晚膳,她自己也没什么胃口,更不好在人家的地界上充起主人来,把顾惜朝请过去吃饭。况且到时候怎么向人介绍顾惜朝还是个问题。
      “天色不早了,顾公子请回吧。”
      顾惜朝奏完一曲《西江月》,起身松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仰头望着窗上婀娜的剪影,道:“如此,我明天再来看姑娘。”
      “顾公子春闱可还顺利?”
      顾惜朝未曾想她会在下了逐客令后有此一问,当下也不敢口出狂言,只道:“半月后发榜,心下也没什么底。”
      “还望公子入得殿试,考取功名,三月在望,读书人十年寒窗,莫要辜负了家中双亲父老,明日还请温习功课吧。若是因得小女子误了公子前程,教我如何过意得去?”顿了顿,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便道:“今日听公子琴音,不敢说豁然开朗,心境已不同往日,再不会轻易寻短见了。”
      顾惜朝心中一揪,莫非她讨厌自己?但是又不忍就此离去,想到前几日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恐怕一时半刻还没缓过劲来,于是朗声道:“蒙姑娘挂心,惜朝感激不尽。只是这几日见姑娘愁眉不展,一心只想来开解开解,明日我还是会来,待姑娘何时得开怀一笑,惜朝自当离去。至于科考,十年寒窗也不是这几日临时抱佛脚能成了的,姑娘勿需为在下担忧。告辞!”
      说着也不等上面回话,抱了琴转身便走。
      楼上傅晚晴不由推开一点点窗户,从缝里张望出去,只见昏暗的暮色里,一袭青衣无风而动,随着他矫健的步伐袍袖轻扬,此人走起路来有读书人的儒雅,又无半点酸腐之气,当真好看。心里不由想起那六扇门的狠心人,一个萍水相逢的读书人,在这科考的紧要关头,尚且跑来她的窗下弹大半天的琴,只为让她展颜一笑,可是他呢?这几日过去,她不曾回相府,不曾见任何旁人,终日把自己关在这小楼之上,他是个探案如神的捕头,必然知道她在这里的,莫说人影也不见一个,连托人带张字条过来也不肯吗?
      越想越气,眼眶里又是一阵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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