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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浮名——04 ...

  •   早春二月,京畿各处仍是一派萧瑟,红梅凋尽,百花未开,枝头的新芽尚在痛苦挣扎之中,哪一星新绿若是率先探出头来,保管一夜风霜无情摧折,再缓过来便不容易了。
      一双素面的绣花小鞋踩在石甬小道上,急匆匆穿庭过院,一路的雕梁画栋,奇花异石,在绕过一个荷花池的九曲回廊后,四周景色渐渐幽静朴素。丫鬟凤喜最后来到紫藤小院的小圆门洞前,里面东厢房的少女一听见脚步声,一挑珠帘子已经奔到外面来。她一身粉色布衣,料子极是普通,饶是急惶惶的神态,那凝脂般的娇嫩肤色,墨玉般的剪水双瞳,却仍是显出了不凡的气度芳华。
      “如何?”
      丫鬟凤喜上气不接下气,急急道:“小姐,不是。”
      “怎么不是呢?我明明看见的,连聘礼都抬进府了。”
      “是,又不是……”
      “一会儿是,一会儿又不是的,你瞎说什么?”少女跟着急起来,远黛般的如烟浅眉蹙在一处,“到底怎么回事?”
      “是来提亲的,那婆子却不是铁捕头托来的,我在后面听得分明,是枢密院秦尚书府上的,替他们家大公子来说媒。”
      少女大骇,一双眼里已经急出泪来,颤巍巍含在眶里,“他说过腊月里就托媒来的,我从腊月等过正月,来的却不是他。他是男儿大丈夫,对别人都是一诺千金的,他……他怎么会负我?我不信,我不信……”
      凤喜见她两行清泪淌下来,一时也束手无策,“小姐,你先别着急这个了,相爷怕是要答应这门亲事。”
      “什么!?”少女一下子只觉天旋地转,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最后软软地跌坐在石阶上。泪倒是止住了,变成了苦笑,“好好好,管他姓秦的姓兽的,便是嫁了鸡嫁了狗又如何?”
      “小姐,你就别说气话了。要死要活的,也得闹个明白啊,难道你真的甘心这样稀里糊涂嫁到秦府去?”说着气得一跺脚,转念一想,“不过你也别怪我说,铁捕头与你怎么看也不配,你敬他是男儿大丈夫,我却瞧他相貌平平,年纪又大你不少。办案子的本领是听人讲的,我没亲见,这为人处事分明木讷不识时务,简直有点儿迂了,相爷视你若掌上明珠,已经愿意顺着你的意思给他台阶下,他倒好,听了那诸葛老匹夫的谗言,敢跟我们相爷端架子!我听得府里的婆子们在底下唧咕,秦府的大公子相貌堂堂,如今只得二十出头,过两天就要参加春闱,人人都说他有状元之才。我知道小姐不是贪图富贵之人,我们相爷府的金枝玉叶,已经贵如公主,不稀罕再攀龙附凤,但是这秦府的大公子……”
      “够了,你别再说了。”少女坐在地上抱着头,捂着脸,欲哭无泪,欲笑却又如何扯得出半点笑意。
      凤喜把她扶起来,“小姐,快别坐在地上了,凉,一会儿冻着身子就不妙了。”
      少女如游魂般任她扶了自己起来,跨过门槛时没抬脚,差点跌了一跤,人一晃倒是突然醒转过来一般,抓着丫鬟的手臂道:“你说,是不是六扇门公务繁忙,他这会子在外面办案,赶不及回来了?”
      丫鬟苦着一张脸看她,“小姐,前几日还听说追三爷拉了他在得月楼喝酒,喝得醉了睡死在台阶上,差点冻伤了。可见他心里也苦,他心里苦为的是什么?你还不明白?”
      “这么说,他终于是不肯来了?”少女在房里踱来踱去,“他明明答应了我的,你说的对,我要去问个明白!”
      还没跨出门去,却见外头院子里进来一个男子,男子上了岁数,一身暗沉沉的云纹缎面罩袍,身上系着天鹅绒的披风,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剑眉上挑,唇上黑须斜飞,眼睛不大,目光却甚是凌厉,不怒自威。隔着珠帘子他早已见到少女娇颜上泪盈盈的水光,眼中似闪过一丝不舍,却还是沉下脸来。
      “你要去向谁问个明白?”
      “爹……”少女唤了一声,又两颗泪珠子夺眶而出。
      男人走过来坐到靠墙的椅子上,鼻尖传来淡淡的药香,他环顾四周,只见这厅堂四壁满满的都是药店里才有的抽屉架子,里头书房,不用看都知道满满码的是各处寻来的药书。这宝贝女儿不像别的官家小姐,平日里即不赏玩嬉戏,也不绣花弹琴,偏偏跟着京城里的名医谈医论药,往来甚密,她有悬壶济世之心是好的,只是跑到江湖上去抛头露面却是另一回事了。“晚晴,爹心疼你,想护着你,你要嫁谁我定是先问问你的意思,可是你真要嫁他么?”
      少女垂下眼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泪珠子就吧嗒吧嗒直接落到绣花鞋上去,溅开了一大圈去。
      “我想过几日,或许他会托人来……”
      “不会了!”他断然喝道,“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诸葛老儿与我素来不和,他自以为对朝廷一片忠心,对皇帝担筋竭虑,除了让六扇门几个弟子成日里查些鸡毛蒜皮的破案子,于北地战事,他根本无能为力。朝堂之上,他若敢学那魏征以死相谏,我倒也敬他是条汉子,哼哼,还不是油滑之人。皇帝奈何不了他,对他也不过是头疼而已,他倒跟我姓傅的端起架子来。我这条老命,也迟早要交代在他手里,他会让铁手来娶你?莫说他现在不许他的徒儿来娶你,便是真的三媒六聘来娶,也为的是在我这里布几个眼线而已,我怎会顺了他的意?”
      “爹!”少女听到后面,已经又气又急,“你们在朝廷里勾心斗角,我不懂,也不想搀和,可是你们两人不和,便要毁了女儿的终身幸福吗?今日里秦府来提亲,你若是答应了,明天女儿就吊死在这里。”
      “你!”他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你一个姑娘家的,要死要活喊着嫁男人,还是嫁的不要你的男人,你是我傅宗书的女儿,你还要不要脸?”
      “相爷的脸比天大,我争的什么面子?”少女冷冷一笑,抢步跨出门外,“我就是要去问问他,要他亲口说他不要我了,我便死心了。”后面半句没说出来,心里却道:莫说面子,连命也勿需要了。
      “站住!”傅宗书喝道,口气却软了下来,“别闹腾了,秦府来提亲,我已经回绝了,你先好生在家里呆着吧。我丢不起这个脸。”
      说着拂袖便要离去。
      前面傅晚晴却没有停步,还是急急往外走。
      傅宗书这回是动了真怒,“你到底想怎样,不嫁他是不罢休了么?今日秦府来提亲你不要,他日皇亲国戚来提亲你还是不要,你想嫁谁?只得一个铁游夏?”
      “我今日非要去问清楚,请恕女儿不孝!”说着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奔出去。
      傅宗书风度大失,在后面厉声喝道:“我今日里也不怕放话给你,你便是嫁了妓户之子,也不许嫁了姓铁的去!”
      傅晚晴一颗心只如被揉碎了碾烂了,什么也顾不得,只迈着碎步跑出去,府里的下人看惯眼色,抢上去问道:“小姐,可要出府?需得备轿不?”
      “不用!”她狠狠道,心里想着我就是要这么走着去六扇门,走烂了鞋,磨坏了脚更好,他若有一丝半点的心疼,断不会将她拒之门外。
      平日里没有走惯长路的少女,出了相爷府,穿街过巷,下了天桥,前面热热闹闹的菜市口,摆字画摊子的,卖糕点的,修面的,算命的,吆喝糖葫芦面人儿风筝的,杂耍卖艺舞弄刀剑棍棒的,她全没有看在眼里,眼前只有东头六扇门高耸的朱漆廊柱和大铁环。脚上起了泡,生疼生疼的,她也满不在乎。
      到了门口,左右的守卫认得她,也不敢来拦,就这么放她进去了。
      这个地方,她来的不多,平日里他呆在哪个房办公,哪个房审犯人,哪个房收聚物证,乃至哪个房与仵作验尸录笔,都一清二楚。没成想里面已经有人匆匆跑去告诉了他,都是练家子,赶在她前头说了。刚到院中,他已经打开门来,并不吃惊,一双沉沉的眸子看住他,嘴张了张,终是一句也不说。
      到头来,竟还是要她先开口么?呵呵,女儿家的矜持不要了,脸面丢光了,这样子跑过来,就为的一句话。
      “你说好了的,为什么不来?”她道,原本想质问他,话一出口,声音都是颤的,可怜楚楚。
      铁游夏看着她,也是心如刀绞,只是,偏偏她姓傅,为什么她要姓傅?还是不忍心就这样说,只是道:“我不能娶你。为的什么,你知道的。”
      “我若明日就要嫁别人呢?”
      “我这辈子都不娶,成吗?”
      她笑了,却是苦笑,恨恨道:“你即不娶我,我管你娶不娶,又娶的是谁!”
      还需废什么口舌呢,原本这终身不娶的誓言听着应该是高兴的,可是到了耳朵里,却如针扎一般,他便是终身不娶,也不要她!
      少女转身离去,走得慢走得飘,脚底下的血泡破了碎了,也赶不上心里面的疼。她失魂落魄般出来,走到大门口,脚步又急了,他竟然不追出来!他竟然真的不追出来!
      这时候再想要脸面也没有意思了。
      什么金枝玉叶,天底下还有比她更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金枝玉叶吗?
      只想去死!相爷府里的荣华富贵与她何干?那些个姨娘们,有一些比她还年轻,个个锦衣玉食,看着只觉得可笑。她后半生都要与她们一样么?行尸走肉罢了。娘亲没了,爹爹正是害自己落到这番田地的罪魁祸首,死了罢,重新投胎做人,再也不要姓傅!
      “表妹!你……”一个人抢上来,要扶起几欲倒地的少女。
      傅晚晴狠命一推,自己也差点跌倒,“走开!谁都不要理我!你跟住我干什么?我爹叫你来的?来看我笑话的?”
      黄金鳞见她这样,也不敢就靠近了她,知她伤心已极,又怕她寻了短见,只远远地跟着。
      傅晚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只想着,快些死了罢,到哪里去死了罢,投湖不行,上吊不行,后面跟着的蹿将上来,立时便救下了她。他会心疼么?让他心疼去,疼死他,这辈子也值了。就是死给你看,就是死给你看!
      她负了气,冲进一个人堆里,要躲开后面的人,几下一闪,又转过几个街口,前面菜市口热热闹闹,欢声笑语落到耳朵里,只像锤子钎子扎着自己。
      然后她看见一个围场子卖艺的少年站在那里,一脸尴尬,原本热闹的场子却静下来。只听得他说道:“可有谁愿意上来做这靶子的?小弟使的飞刀绝不伤人,若是伤到了,给你治好了不说,再倒赔你十两银子。”
      人群里还是静悄悄的,谁也不敢上前去做这活靶子,爹娘给的命,不是拿来开玩笑的。眼见那少年刚刚使出的飞刀,刀刀入门寸许,别人家围场子卖艺使飞刀用的活靶子,可都是自己人。
      傅晚晴踏前一步,道:“我愿意!”
      顾惜朝回过头来,只见芸芸众生里,一个少女只如一朵出尘的莲花站在那里,说莲花也不能全形容了她的美。她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好似蒙着轻雾,含着朝露,沾着细雨,带一丝凄楚,结满怀愁怨。他短短十数载的生命里,遭遇过多少颠沛流离,冷漠嘲笑,他都未觉得自己是卑微的,他不甘他不平他不认,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一身紫衣短打,一副江湖人卖艺的样子,却比当年风尘伶人的打扮更叫他难堪。一颗心落下去,只落到尘埃里去,竟不知道是喜的还是悲的。
      少女走上前来,站到那破木板跟前,张开双臂,双眸点漆,深井般沉静,那一刻,只如祭坛上的圣品。
      她竟然不怕吗?
      那飞刀扎过去,会得惊慌失措吧?
      顾惜朝自然是不忍的,他走上前,拿一块黑布蒙了她的眼。少女垂下眼帘,这样子的温和柔顺,甚至带了点认命的味道。顾惜朝练武这么多年,也曾与人搏命相斗,却从来不像这一次,紧张到一颗心都提起来,生怕等一下出手的飞刀伤了她一分一毫。
      他退开几步,转过身去,手中紧紧攥住了那几枚飞刀,深深吸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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