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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年——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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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年
生死两茫茫
扬州什么季节都是美的,春日里,草长莺飞,一阵阵花香揉在柳絮里,如少女一双暖暖的手,抚在脸上,甜在心里;夏日里,泛舟湖边,秦淮河上莺歌燕舞,荷叶田田,如美人鼻尖沁出的一点点微汗,香气怡人,挠在心上,瘙痒难耐;秋日里,金桂飘香,万菊盛放,皓月当空,连岸上的蓬蒿都在柔波碎影上轻轻招摇,翩翩起舞;只有冬日,烟波苑的教坊坊主柳絮儿,两道如烟秀眉微拧,是了,她不喜欢扬州的冬日,太湿太冷太阴沉。
沐晟说他当年进京赶考,到过北方,那边的人睡炕,砖头搭起来,底下烧了炭,躺在上面热热呼呼,就是火气太重,大清早起来打个喷嚏都要冒血。
炕是不适合在江南搭的,到底受不了那股湿寒,她命人在房里起了个壁炉,拿上好的无烟木炭煨着,整间卧室顿时暖烘烘的。
丫鬟紫鹃进来,给她点上一炉水龙香,去去烟火气,“沐公子说要开个窗子,不然会闷出毒气来。”
“不碍事,一会被窝捂热了,你就把炉火去了,这鬼天气,真真冷死我!”
紫鹃笑,“先生身子太不禁冻了,这还没到腊月呢。”
“今天几号了?”
“十一月二十九。”
柳絮儿一抿嘴,笑道,“可不是,马上就十二月了,能不冷吗?”蓦地,想起来什么,“明天是小念的生日了吧,你替我准备的新衣裳好了吗?”
“先生,亏你老记挂着他,他自己的娘亲都不管不顾的,再说了,大伙儿都知道小念生在三月,顾小姐偏偏要在这一日给他过生日,你说奇怪不?过生日就过生日,只一碗长寿面,连点油星子都没有,还不如平常农户家的孩子,顾小姐一盒胭脂水粉够他摆一桌生日酒了,没见过那么狠心凉薄的人。”
柳絮儿沉下脸,语气颇有点不快,“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背后嚼人舌根。”
紫鹃气不打一处来,“先生你菩萨心肠,我这个做丫鬟的都看不过去,当年你是烟波苑的头牌,满扬州城里,牡丹坊的祝香芩,摘星楼的胧月夜,红袖招的沈月眉,连名满秦淮河的千岁红,哪一个不服先生的才学品貌,那个顾随风一来,还是怀着孩子的,端得不要脸,她……”
“够了!”柳絮儿扬起手,一个耳光几乎就要扇过去。
紫鹃楞了楞,自知失言,眼眶里一点晶莹含在那里,勉勉强强没有淌下来,一声不吭慢慢退出房去。
柳絮儿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自己也知道紫鹃是为了维护她,但是又气不过她瞎说八道,只不作声,坐在床头生了会闷气。想想一晃十年,顾随风当年是抢了她的风头,做了烟波苑的花魁,她却一点也不恼她,无他,在前头楼里强颜欢笑,还不如到教坊里给那些孩子们讲学教书来得悠闲自在。十年,对镜梳妆,自己都觉得自己老了,可是那顾随风,就跟一朵永不凋谢的罂粟花一样,在暗夜里散放着妖冶的光。以色事人,岂能长久,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向来一等一的名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更不在话下,遇到江湖英雄,边关将军,朝中重臣,还要议论政事谈笑兵法,平常的纨绔子弟,花千金而来,不过隔着帘子喝一盏茶,弹一小曲,根本连正主儿长什么样都见不着。至于那些侍寝的都是最下等的娼妓,等年老色衰,烟波苑毫不留情将他们打发到最破落的青楼去,挣得银子还不够治花柳病。
顾随风对烟波苑,或者对整个扬州城来说,都是一个最特别的存在。当年寒夜里,她一身血衣昏倒在荒山野岭的坟头,是采药的玉玲珑把她捡了回来,见她身怀六甲,可怜她,留她寄住。她那般落魄,说是早已沦落风尘,腹中胎儿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种,愿意留在烟波苑为娼。
当时玉玲珑端上打胎药时,她终究没有喝不是吗?
而且那个生下来的男孩,她起名“顾念”——思念故人,呵,口口声声讨厌那个孩子,随便找了个奶妈,自己一口奶也没喂,三岁起就被扔在下人房里,和那些扫烟囱倒夜香的下等杂役睡一个通铺,但是既然她给他起名“顾念”,到底心里还是思念着故人的吧?要不,怎么自己反而去跟了孩子的姓,给自己用了“顾随风”这样的艺名,她原本姓甚名谁,整个扬州城都没人知道。
谁曾想,一个生过孩子,跟谁睡觉都无所谓的烟花女,最后成了烟波苑的头牌。也亏得玉玲珑那灵巧的心思,顾随风的美让她调教到极至,她如果仅有秦淮繁花的才气,那么她不过是第二个柳絮儿,但是她一柄长剑在手,横刀立马,竟犹如穆桂英出征,一张玉般洁白的脸上,点绛红唇,只浮光掠影般一瞥,就教人心头一颤。
江湖儿女心高气傲,不可染指,偏得她顾随风又千娇百媚,放浪形骸,谁开得起价,任你白发翁还是癞痢头,都可以一亲芳泽。如果不是烟波苑的老鸨秦嬷嬷替她把关,真教人捏一把冷汗。如此美人随便糟蹋,谁都看不过去。当然,秦嬷嬷没那个善心,她只是想赚更多的钱,而不希望这朵罂粟花早早凋谢。
柳絮儿轻轻叹气,也不知道这口气是为她自己,还是为了顾随风。
夜渐深,三更已过,水龙香蔓延开来,卧室里暖洋洋浮着缕缕幽香,柳絮儿枕着手臂,正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远远的另一头,传来男子凄惨的嚎叫。离得远,听不真切,她翻过身继续睡。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外间紫鹃的房里吵吵闹闹起来。
柳絮儿皱皱眉头,未待起身,只见卧室的门帘子一挑,紫鹃探进半个脑袋,“先生,小宝过来了,说是求你去救救小念。”
柳絮儿撩起纱帐,看见紫鹃的腰际硬挤进来一个小脑袋,贺小宝泪流满面地看着她,知道是先生的闺房,也不敢贸然进来,只站在门口回话。
“先生,小念把睡他一屋的王喜给咬伤了,管事的何老头让他在院里跪着,说一会儿叫他娘来,要好好打他一顿呢!”
柳絮儿披上一件水貂毛的披风,坐起身子,叫他进来说话。
贺小宝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先生救救他。”
柳絮儿微微一怔,心想平时和顾念来往不多,就是学读书写字,那孩子也不跟着自己,只偶尔来借一两本书,于是说道:“小念平素常去玉师父的沈园走动,跟她玩得熟,你怎么不去找她帮忙?”
“玉师父说烟波苑里打架斗狠的事都是何老头管,她不便插手。”
听他这么讲,柳絮儿心下不禁有些愠怒,这个玉玲珑做事情从来都是这样,她倒不是怕管事,她说不管,那真的就是不想管而已。合着自己就该管吗?
转念一想,又问:“小念不是爱惹是生非的人,他干什么咬王喜?”
贺小宝嗫嚅着是说不上来。
柳絮儿看不过去,直接问:“咬哪儿了?”
贺小宝犹豫来犹豫去,终于朝着自己裆里指了指。
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柳絮儿抬手扶着自己额角,已经猜到了七八分,那孩子不到十岁,可是生就那样一张脸,哎,偏偏又是那样的性子。如果顾随风能像个做母亲的样子,把他带在身边,也不至于让王喜之流欺负了去。
柳絮儿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这时候壁炉里的火早就灭了,脚底一股寒气毒蛇一样缠上来,她顿了顿,又问:“小念他娘怎么说?”
“顾小姐让小念先跪着,说等明儿一早再过去看。”
“啊?”柳絮儿心一沉,想着亲娘都不管他,自己上赶着奔过去,算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的。
把心一横,抬脚缩回被窝里。
贺小宝眼见着她也不来帮忙了,“哇”一声就哭开了,“何老头跟王喜交情好着哪,小念把人家宝贝咬下来半截,这断子绝孙的事都干下了,他是死定了,求先生可怜可怜他吧,我娘这会儿在劝着呢,可是她不顶事,先生你在这里说话有分量,小念全指望你了!”
柳絮儿把自己的貂皮披风解下来,递给紫鹃,“去,拿给小念穿上,外头冷,叫他跪的时候小心别着凉了。跟何管事说了,麻烦他明天帮我把披风还回来,别让鞭子抽得掉了毛,这可是京城里的贡品。”
贺小宝一楞,随即明白过来,一抹眼泪,马上喜笑颜开,“谢谢先生!我这就去!”
柳絮儿摆摆手,对丫鬟说:“去吧。”
重新拢好被子躺下,周身已经凉透,睡也睡不着,她朝天看着纱帐,也不知道是冷的关系,还是心里真的惦记那个孩子。
不去想了,明儿一早再去看看罢,我不是亲妈!我不是亲妈!
这样想着,终于慢慢睡过去。
冬日清晨,漫天星斗,天青未明时分,恰恰是一天中最最寒气逼人的一刻,一夜西北风吹过,此时风停树止,点点霜花落在青石板上,一张脸一从被窝里露出来,就生生地疼。
烟波苑西北角是一处破旧的矮房,院子里一口古井,一株歪脖老榆树,向阳的竹架子上挑着早晨刚洗的几件破衣褥裤,还在滴滴答答淌水。下人房一早忙开了,男的女的,进进出出,有去膳房生火的,有去各屋倒夜香的,有去准备姑娘们晨起梳洗打扮的行头的,零零总总,千头万绪。
洗衣房的丫鬟去前院取衣服,那些头牌姑娘们的绫罗绸缎都要挂到西头专门的晾衣院子,一人一个盆子,一人一篱紫竹架子,丝毫不能出差错。
这一天人人经过下人房的院子都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孩童跪在地当中,霜花结在紫色水貂毛的披风上,经日头一晒,融成露珠。纵是披了这件水貂毛的披风,单薄的身子还是在瑟瑟发抖,头发散乱,披下来,几缕微卷碎发遮住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另一半脸上,看得出早已冻成青紫一片,嘴角有被掌掴的痕迹,微微肿着,几丝血迹胡乱地抹成一气,经一夜的寒风吹过,已经干裂,剥开来,一小片一小片地黏在脸上。饶是如此狼狈,这孩子一张小脸上仍有未退的怒意,拧着眉毛紧抿双唇硬着脖子,任川流不息经过他身边的人看,只一言不发。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整个烟波苑早已传开,远处的人指指点点诘诘而笑,近处的人脸上装着没看见,经过时都在忍俊不禁。
“倒不知王喜也好这一口,这下倒好,断子绝孙喽。”
“那小子平素跟小宝玩在一起,人都道小宝是猫狗都嫌弃的皮猴,他是温文有礼的好孩子,没想到一出手这么狠!”
“哪叫出手,是下口,君子动手不动口嘛,哈哈……”
几个小丫鬟围在一起嘻笑着,忽听得后面有人清了清嗓子,回过头来,看见是教坊的柳先生,都不敢再造次。
柳絮儿不满地看看她们,“怎么今天苑里放假么,这么闲?”
人群顿作鸟兽散。
柳絮儿上前,看见远远的楼下,院墙后面的顾念还跪在那里,日头都升老高了,辰时早过,已近巳时,居然没一个人过去看看他。不,看倒是看的,只不过都是看热闹的。
心下又不免叹气——顾随风啊顾随风,你真是该死!
“紫鹃,你去厨房拿点吃的过来,记得准备一点热汤。”
柳絮儿涉级而下,经过几条回廊,走到下人房的院子跟前停下。
顾念听到脚步声,以为他等的人来了,眼中闪过一丝光,抬头来看时,却发现是平日挺少见到的教坊坊主柳先生,于是那漆黑眸子里的光重新又灭下去,垂着眼帘,只呆呆的看膝前的青石板。
柳絮儿走过去要扶他起来,他顿了顿,不知道当起不当起。
“没事,今天是你的生日,要跪也不在这会儿。”
顾念起身打了个趔趄,双腿早就麻木,勿枉说走了,站都站不直。柳絮儿索性搀着他,往院外走。
“昨夜谢谢先生的披风了,让我免了一顿毒打。”顾念声音几不可闻,但是柳絮儿听到那一句话,眼见他小小一张脸肿得馒头一样,心中不由一酸。
“终究只是披风,不能披头盖脸。”
没走出院子,后头追上来一个人,横出一只手挡在跟前,“柳先生,你这是要带他去哪里?”
正是和王喜一起做事的钱二。
“何管事在哪里,我有话跟他说。”
“柳先生,我劝你还是不要管这个闲事。”
柳絮儿秀眉拧起来,烟波苑里的人都敬她一声“先生”,教坊里的少男少女更是对她毕恭毕敬,现如今被一个扫地打杂的小人这样拦着,还出言刁难,心里不由地升起三分火来。
“贺春花和小宝他们母子不是奔波了一晚上吗,这会儿都在何管事那里陪着笑脸,求他网开一面,原本这事不该我管,不过有人坏了烟波苑的规矩,你去问问秦嬷嬷,她写在教坊里的‘十诫’还管不管用?”
钱二冷不丁她扯到烟波苑的规矩,楞了一楞,不知道她这话从何说起。
“我问你,小念是为的什么要咬王喜?”
“这个……”
“如果小念不咬王喜,这会儿按烟波苑的规矩,该是用的哪一条家法?”
“柳先生,那也是该行家法的人来动手,顾念一样是坏了规矩。”
柳絮儿冷笑,“可不是,所以小念就该忍下来,等第二天找人替他做主?谁替他做主?是你吗?”
“你……”钱二说不过她,眼珠子在那里转来转去,手还拦在那里,不肯放行。
这时候紫鹃提了个朱漆编篮过来了。
柳絮儿不再跟钱二纠缠,扶着顾念到台阶下坐着,紫鹃打开篮盖,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慢着,何管事不准他吃饭,叫他在这里反省。”
柳絮儿的耐心几乎用完,没好气地说:“如果我非要他吃呢?”
“柳先生,你这样叫我们为难呢!”
“这出了什么事啊?”后头一个中年男子咳了咳,正是何富贵何管事,估计有人给他通报去了,他站在门槛前,眼睛扫过顾念,脸上带一抹冷笑。
顾念一碗热汤捧在手里,见他一脸讥嘲,索性心一横,不管不顾,仰头就喝。他倒不是谗那肉香,也不是为了取点暖,就是想看看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走狗王八能耐他何,左不过多两巴掌。
果然何富贵上前一把扫掉他手里的汤碗,“哗啦啦”一下,满地狼藉。
“你昨天晚上让王喜断了根绝了种,你还以为自己闯下的祸不够大是吗?”
顾念一挑眉毛,还嘴道:“你问问他,是不是自找的?”
“你!”何富贵扬手就要一巴掌拍下来。
“何管事!”柳絮儿踏上一步,挡在顾念身前。
何富贵手还高举着,看着眼前俏生生的美人儿,不怒自威,平时弱柳扶风的姿态,此时仍然有礼有节,到底不敢动手。
“算是买我一个薄面,这件事,由秦嬷嬷做主,要打要罚,一切听她的,我断不会插手。”她回过头来,悠悠然叹一口气,“他到底是个孩子,不到十岁……”
“小孩子,更应管教。”
柳絮儿看他一眼,心下已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无可救药,接着说下去,“我是说,不到十岁的孩子,王喜也下得去手动他。”
何富贵一句话被噎在那里,顿了顿,打个哈哈说,“王喜不过跟他闹着玩玩,又没真动他。”
“小孩子哪懂什么真玩假玩。”说着,拉起顾念的手就往外走去。
顾念冷不防被她就这么拉出院子,回头看看何富贵,心里不由得意,要不是脸上痛得麻木,早笑出来,一双星目到底藏不住,满眼恶狠狠的笑意。
柳絮儿一路拉着他,倒不是去教坊,也不是去自己独居的竹园小馆,径直奔向醉香院。
顾念一见前路不对,脚下就开始迟疑起来。
柳絮儿拉不动他,停下来,“你刚刚倒不怕跟那辣手的管事先生顶嘴,这会儿又怕什么?”
“我娘一定嫌我丢脸……”
柳絮儿一楞,随即气得脸都发青了,“你丢什么脸了?做错什么了?”你要是我生的,我还夸你干得漂亮!就是多赏两个耳光,也要把那王八羔子的命根子咬下来。不过后面这句话终觉不妥,不方便说出来。
顾念挣开她的手,一脸黯然,“我娘说,我活着就是给她丢脸。”
柳絮儿再次抓紧他的手,“好,我更加要带你去见你娘了。”
两个人拉拉扯扯,柳絮儿又叫紫鹃帮忙,到底是两个大人对付一个小孩子,不用顾忌什么体统,顾念被拖着进了醉香院。
门口一个丫鬟见了他们,慌里慌张地跑进去通报。
醉香院豪华气派,满庭奇花异草,假山怪石,即使这个季节,架上仍有几十盆菊花竞相怒放,柳絮儿一看花色品种,就知道每一盆都是上品,不下80两雪花银弄不来,而且之前每日里要放在暖房,用大大的火烛照着,延缓花期,让这些花接近冬日还枝繁叶茂。庭院后面两楼六阁,建在湖边,层次错综,最靠前的露台一直延伸的湖水里,一艘铁木画舫泊在岸边,糊窗的纸用的极品软烟罗。
这个女人,好生懂得享受。
可是,这个女人的儿子,此时除了一件水貂毛的披风是她柳絮儿的,全身上下一身粗布褥衣,脚上一双破鞋,想是昨天在房里打到外面,连一件暖和的衣服都来不及穿上。
上得暖阁,几个丫鬟婆子都看着他们,也不招呼,一脸漠不关心的姿态,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
“柳先生留步,我们小姐还没起身呢。”一个婆子上来阻拦。
柳絮儿冷笑,“怎么,她里面有个恩客还未走不成?”
这话过分了,那婆子也不恼,只陪笑道:“倒不是不方便,只是小姐昨天晚上喝得多了上头,吩咐我们不要吵她。”
“好,那你进去问问你们小姐,她还要不要顾念这个儿子,如果她不要了,干脆送给我得了。我柳絮儿孤苦伶仃,倒想收个义子,承欢膝下,老来还有人披麻带孝,到坟头栽花烧纸。”
“先生说笑了。”
“我不说笑。”
婆子面上尴尬,只好又跑进去通报。
一会儿跑回来,陪着笑,说他们小姐让顾念一个人进去。
顾念楞了楞,看看柳絮儿,有点不知所措,这个地方,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来,满屋子摆设,与下人房光秃秃的四壁,臭烘烘的通铺完全不一样,玉玲珑那里多的是希奇古怪的好玩意,跟这里一比,也显得小家子气,很多东西他都认不出来,墙上挂的山水画,蓬勃豪迈,占满一整面墙,落款是京城有名的才子,未进屋,房间里就飘过来上好的熏香,闻着像玉玲珑从西域购进的醉生梦死,但是味道更幽远。
柳絮儿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他回过头,亦步亦趋,颇有点怯生生地跟着婆子上楼,再往里走,穿过一个个门,这楼就跟迷宫一般,许多房门上头书写着不同的室名,最后进到内间,只见若大一个卧室,比整个下人房的院子都大,白色纱幔层层叠叠,房间里暗香浮动,却又不是原来的醉生梦死,闻不出是什么味,只像不知名的奇花,珠帘子后面一个屏风,一张水红色轻纱帐幔的大床若隐若现。
“进来,让我看看。”里面一个雍懒的声音轻轻唤道。
顾念定一定心神,走过婆子挑起的珠帘子,绕过屏风,只见眼前一张大床周围,内外两层纱帐上,一行一行,写满了诗词,那龙飞凤舞的字体显然有两个人写成,一个字体娟秀,一个笔力遒劲,那字好像要从纱帐上跳落下来一般生动,顾念以为遒劲的字是男子所写,却见底下落款是“随风”二字,一时竟看呆了。
一只玉手轻轻挑开纱帐,帐中人斜斜倚在床边,歪着头看着他,滚金花的茜素红被子下,裹着玲珑妙曼的身子,上身只着晨缕,肚兜上绣着墨竹,脸是玉一样白,却十二分的艳丽,嘴唇不点而朱,嘴角轻勾,噙着一抹冷冷的笑。
顾念这么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眼前这个身量尚小,不足十岁的孩子。
“看不出,你还挺有一副傲骨!”她轻笑,“你当自知是婊子的儿子,原不指望你这样三贞九烈,眼下你把人家咬成那样,预备怎么交代呢?”
顾念听她这么说,气得噎住,知道她说不出什么好话,但是乍听她这么一脸讥嘲地抛过来这样一句,还是觉得像大冬天里一盆冷水淋头浇下,比之昨天一夜跪在院子里受风更难过,心想我要不是跟那些臭男人睡一个通铺,至于大半夜的有人摸上来脱自己裤子吗?人家小宝的娘,是烟波苑最破落的妓女,几回秦嬷嬷准备撵她出去,可是她人前堆那样一张笑脸,谁都不得罪,谁都去讨好,身上穿的都是平常料子,和其他几个年老色衰的姐妹住一个屋里,这样一个贺春花,年轻时不算最美,年老时身边更没什么值钱物什,人家做娘就像个娘的样子,因为她心心念念装着小宝。每次她送来吃的喝的给小宝,人家能留一口给他吃,他不是吃着解谗,只是为娘的看孩子吃东西时,自己不由自主跟着张一张嘴那个样子,让他酸痛到心里去。
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冲口道:“我跟你前世有仇吗?你犯得着这样笑话我?我不满十岁,他们要我怎么交代是他们的事,我能有想法吗?”
他咬着牙垂首站在那里,一双小拳头紧紧握着,眼眶里含着泪,忍着不掉下来,心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不许哭!不许哭!
顾随风“嗤”一声笑起来,“好了,别这般委屈了,那个王喜我可以替你摆平,只是以后来个别的什么赵钱孙李的喜,你能把他们一个个都咬了?”
顾念一楞,他抬头瞪着床上酥软无骨,千娇百媚的娘亲,不明白她那么说是何用意,当然不明白归不明白,自己现下的处境则突然之间全明白了,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烟波苑也不是什么明镜高堂,教坊里的规矩是不会逼良为娼,未成年的少男少女更不会推出去接客,但是身在青楼,想要洁身自好,简直就是个笑话。
顾随风看着他眼眶里的水滴在打转转,一副又气又急的样子,突然放软了口气,招招手,“走近一点。”
顾念顿在那里,赌气不上前。
“你若想在这个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最好听我的话。”
顾念脚上似有千斤重,终于还是走上前去,心里对自己也恨上了,那些所谓的傲气傲骨在大人轻描淡写的威胁之下,显得多么荒唐可笑。他不知道一个九岁多的孩子如果跑出烟波苑流落街头是什么样的,应该也比现在好点吧?
顾随风很满意地看着他屈服,但见那被打得发肿的一张脸,仍然当得起眉目如画四个字,此时那上面正充斥着对她的恨意,逗弄之心更盛,她抬手抚过顾念细嫩的面颊,纤纤玉指捏了两下,顾念顿觉脸上一凉,滑腻腻一阵清香。
“你这张脸生坏了,倘是我这样的女子,倒是老天赏口饭吃,偏偏生为男子,眉宇间多了些英气,却仍是一副薄命相,于功名上,哪怕天纵英才也成就不来宏图霸业,就是姻缘来讲吧,就算有朝一日娶得上金枝玉叶,也是无福消受。”说着手指一转一绕,缠上额前几缕乌檀木般的卷发,“这头发倒是生得极好……”突然之间就发狠一扯,直扯得顾念痛到几乎掉泪,听得头顶她恶狠狠说下去,“不过看着却叫人生厌!因为一看见,就想起你那个亲生的爹。小念,你给我记住,那个人将我掳去,迫我委身于他,我是被他奸污而生下的你,所以,那个人,只是与你有父子关系,与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毁我名节,杀我全家,涂炭大宋朝的黎明百姓,我恨他!你刚刚问我前世跟你有没有仇,我告诉你,不错,我们之间是有仇,而且不消算前世之仇,我这辈子就该恨你!”
顾念第一次听到她提起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前猜测过十七八种可能,现在终于对上号,倒没多大吃惊,只恨恨地回道:“那你干什么生下我,我当时求你了吗?”
“啪!”玉手一翻,顾随风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耳光,打到他摔在地上,嘴角又沁出血丝。他脸上吃痛,心里却一阵胜利般的狂笑,是了,哪个小孩子求父母生下自己的呢?当初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要生一个孽种,以后可以日日折磨,夜夜打骂,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苦少一点,分了一点去给儿女,丝毫不曾问问别人乐意不乐意。他顾念可从来没感激过顾随风生下他,今天你这样对我任意打骂,总有一天,我叫你死在我的手上!
顾随风怒极反笑,“你这样看着我,是想叫我杀了你,还是盘算着怎么杀掉我?”
顾念一手捂脸,慢慢站起身,也不回话,咬着牙垂首立在那里。
“你不用这么恨我,要恨就去恨你那个爹。”
顾念负气回嘴,“我恨他做什么,他对我来讲就是个陌生人,他没有负我。”
言下之意明了,“好!好!好!今天我们也做个了断!”顾随风“嚯”地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噔噔噔跑到后面,不一会返来,手上已经提了一把剑,“锵”一声抽出来,“哐啷”掷在顾念脚跟前。
“我正是用这把剑亲手了结了你爹的性命,十年前你不能选择要生要死,今天我给你这个机会!”
顾念呆在那里,颤抖着手不敢去接地上那把冰冷的剑,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能用歹毒来形容,简直是疯了。为人父母的,竟是要这样逼死儿女吗?她把自己生下来是为了什么?
“怎么?怕死了?”
顾念颤巍巍去握那把剑,剑身轻灵,不知道自己尚且年幼,还是怕得慌,竟然觉得手上似有千斤重。下一刻,他心一横,手上一紧,却是提剑向顾随风胸口刺出。
顾随风微一侧身,轻巧地避过这一剑,也不吃惊,只哈哈大笑,“果然跟我一样的心思歹毒,连自己的亲娘也下得去手!”说话间,兰花指一点,顾念只觉手腕处一麻,剑已脱手,未及落到地上,已经被顾随风一伸手接住。
剑尖顶在喉间,顾念眼一闭,准备赴死。
“我容你回头想想,是不是觉得活够了?”
“不是活够了,是短短十年已经觉得活腻了。”
“你可想清楚了!”顾随风厉声喝道。
顾念心中骇然,直觉得她语气似是真心要他死的,如果她刚才说的那番有关他身世的话是真的,那么此时她要杀他,只怕也是真的。怕过之后,心里倒也一片澄明,罢罢罢,死就死吧,这辈子这样苦,不如早死早投胎,这样想着,眼中却是热泪滚滚而下,心里委屈这近十年来的孤苦无依,脑子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和事,哪怕是朝夕相处的贺小宝,也不过寻常玩伴,哪个孩子没有玩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顾念甚至是嫉恨这个一天到晚没心没肺快活自在的人,一样出身,不思上进,成日里上房揭瓦,下水摸鱼,扒草丛捉蛐蛐儿,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即便这样还有一个把他当成心肝宝贝的娘亲。自己呢,小小年纪各房各院打杂做工,抽空里写字读书,没有油灯,跑到彻夜掌灯的万花搂下,寒风夜露里,听着楼上莺歌燕舞,念着四书五经,没有纸笔,蘸着水在手纸上练字,再一张张晾干,等下回再写,这样辛苦是为了什么?
“想清楚了,你来杀我罢!”
左等右等,房子里一片静悄悄的。
“刷”一声,听到剑身入鞘,顾念睁开眼睛,看见顾随风背对自己立在跟前,顿觉已经由生死线上走了一圈回来,全身瘫软,踉跄着退了几步,坐倒在墙边,终于委屈地抽泣起来。
“你尚且年幼,我这样子杀了你,胜之不武,因为你原本也是想要杀我的。这样吧,我教你武功,哪天你觉得时机成熟了,我们一决生死。你学些武艺防身,以后不论见了王喜还是赵喜钱喜的,不用狗一样张嘴咬人,一刀下去,叫别人再也欺负你不得,什么喜都变了丧去!”
说完,将包了黄绢的无名剑连同剑鞘一起掷到他跟前。
“我等着,你用这把夺了你亲爹性命的剑,替他报仇!”
顾念见她目生精光,两道如烟柳眉此时如两把扭在一起的剑,各自飞向两边,斜斜插入如云鬓边。他拾起剑,抱在怀间,此剑长不过三尺余,但是自己年幼,剑身倒有近一半身高,剑瘦,人更瘦。想着自己拿了此剑,练习武艺,竟是为了将来杀死亲生的娘,不由一笑,那笑容自是无比凄惨。
口中倒颇为平静,“有朝一日我杀你,也不是为了报杀父之仇。”那素未平生的爹,无论好坏,既不负他,也无养育之恩,有何仇可报?顾随风既然已经手刃仇人,她还纠结什么呢?
其实此刻,倒也没有要动手杀顾随风的念头了,他之前恨她,是为了她未尽母职,现在不恨她了,因为他已经将她视作陌路人。武自然是要练的,不光是为了防王喜赵喜钱喜之流,也是为了有天顾随风来杀自己时,他不会像今日一样坐以待毙,生生地等别人来杀。
抱着剑,出门而去,柳絮儿在楼下厅里等他。
顾念向她露出一个灿若星辰,朗如明月的笑,“她说,以后要教我武功。”
柳絮儿惊喜万分,执起他的手,“小念……恭喜你了!”
他笑得脸上几乎要绷不住,但还是绷着,“我们走吧。”
柳絮儿拉起他的手出得门来,外面艳阳高照,冬日里的晴空蓝得发紫,一阵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与室内醉生梦死的香气一比,顿时让人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走去哪里?”柳絮儿突然一楞,发现这个问题摆在眼前。
回西头下人房的院子住是断断不能了,王喜身边有一群人,即使心存道义,面子上也要顾及交情,站到顾念的对立面去,他一个小小孩儿,除了一样是小孩的贺小宝,谁来帮衬着他?
顾念听她那么一问,也觉得整个天地之间,孤独得只剩下自己一般,他看看柳絮儿,柳絮儿看看他,顾念“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几乎是哽咽着说道:“求先生收留我罢。”
柳絮儿正待答应,楼里跑出一个婆子,交代道:“小姐说了,让顾念就搬到醉香楼偏厅住着。”
柳絮儿一喜,顾念脸上却是一沉,冷冷道:“跟你家小姐说,顾念谢过了,但是柳先生愿意收留我,她的醉香楼秒极了住不惯,到竹园小馆住着更自在一些。”
说着,也不等身后几个人的反应,兀自向前先行。小小一个身影,穿着青色粗布褥衣,披一件水貂毛披风,脚下屐着一双烂鞋,竟是一派绝世而独立的清雅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