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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天下——04 ...

  •   翌年春日,北边雍河因得凌汛,河水四溢,使得春日少雨的冀州城外也可灌溉春耕。韩云天及时命人疏俊河道,正准备引水垦田。叶飞群自然很会看人脸色,呼啦啦就把几千人拉到田间来劳作。
      韩云天清晨骑了马过来,就看见一派热火朝天,春日农耕的景象。
      叶飞群一张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意,热热地贴上来。
      “当年汉唐时期,边关将士皆垦田戍守,虽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可是粮草千里迢迢运送过来,山路艰险,一来一回,倒有近半要在路上给送粮的队伍果腹。这些年西夏兵患不断,咱们自力更生,也好减轻南地黎民的徭役赋税。当年太祖皇帝得天下后,便让众三军卸甲归田,休养生息。如今脱脱兵患已除,我们在这里也当好好修整,哪日被调往西夏,咱们的继任也不至于收个烂摊子。”叶飞群摆出一副心系黎民,忧患天下的姿态来,然后又恬着脸笑看韩云天,“是不是啊,玄清?”
      韩云天却充耳未闻,一夹马腹,对身后的顾惜朝道:“小顾,我们走。”
      两人骑了马到得高处,下面一个河谷,水满河床,岸上已有点点嫩绿破土而出。去岁之时,兵患未除,脱脱经常派小股军队来犯,闹得城里人不敢随便外出,现在极目远眺,倒可以欣赏这北地春日。
      “扬州此时,又是十里飞花的景象吧!”韩云天勒马,回望南方,眼前却哪里有半点家乡的影子。
      顾惜朝自然也看不见,但是眼前早已浮现出草长莺飞,琼花满目的画面来。
      “前几日听你在营中抚琴,琴音灵动,怕是思念故乡了。每年春日,我都想回去看看,只是身在军中,也由不得自己。”顿了顿,又道,“我好多年不曾碰过琴弦,指法早已生疏,那一架琴却也一直带在身边。当年在扬州时,阿源舞剑,最喜我在一旁抚琴助兴,她剑风凌厉,每每把庭院里她大姐种的琼花砍得满地都是!”说到此时,约莫想起当日光景,竟微微泛起笑意。
      顾惜朝心里却咯噔一下,想着难道不应该男子舞剑,女子抚琴吗?就跟乡野夫妻男耕女织,看相算命男左女右一个道理,怎么偏偏他们是反着来的。如果顾随风真的跟他成了亲,估计韩云天定是很惧内的,眼前不由浮现那时候学武功,被顾随风打得狼狈不堪的情景,拿眼偷瞥韩云天,想着如果那个被噼里啪啦拳打脚踢的倒霉蛋换成韩云天,那会是什么别开生面的样子。
      韩云天回头见他兀自在那里涨红了脸憋笑,却哪里想到他是在暗地里幻想自己被揍的样子。当下也不好就问,只道:“过几日便是你十四岁生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吗?连同去年的份可一起算上。”
      顾惜朝自己倒忘了,难为他竟然记得,心念一转,想到那日里韩云天说他其实也不小了,周文王十三岁便有了伯邑考。他说了好多句,惟独这句就记在了心上,脸上不由就浮出点点红晕,将他那一张日头下白玉般的脸衬得桃花一样明媚。
      “不用不好意思,你韩叔叔穷是穷,这么多年却也一件礼物也未曾送你。“
      “你替我赎身,教我武功,营帐内外,随我自由出入,这些所见所闻是我从书里学不来的。礼物终不过心意,心意到了,便是千里送鹅毛也情深意重,否则金钗珠玉,锦衣美食,也没有意思。”
      前方天际有白鹰盘旋,顾惜朝打马向前,微笑着扬起剑柄。
      “微风到底还是北地出生,我在江南难得一见,自在冀州见过它以后,频繁往复,这几日近乎天天来此了。”
      韩云天也笑看着一人一鹰,甚是亲昵,只是那微风多少还有点忌他,在他手上甚少停留。
      “这样吧,我去城中巧手工匠处打造一个精致信筒,挂在微风爪上,保证轻灵圆润,浑然无任何束缚。”
      顾惜朝瞥了他一眼,韩云天自知失言,于是闭上了嘴,再一次提醒自己,这鹰不是信使,而是他——朋友!豢养的牲畜禽兽,如若有了名字,就有了念想,有了牵挂,再不是寻常宠物。
      顾惜朝却风淡云轻:“也好吧。”
      韩云天暗骂自己,这个孩子早就不是孩子,刚刚带在身边时,只及自己胸口高,现在已经长到齐肩处,心较比干多一窍是真的,可是那肚肠里几个弯弯绕绕,随便一句话,怎么得罪了他都不知道。
      回到城中,韩云天自去趟铁匠铺找了人打造那信筒,打铁的师傅却道兵器铺里不接这细巧生意,让他出门左转到首饰店。待得付了定金出得门来,刚好碰上与一队兵士喝完花酒回来的王磐。王磐见他从首饰店出来,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二叔,你买了珠钗是要送哪家的姑娘啊?”
      韩云天面上一红,急中生智道:“塔拉卓玛在冀州呆了那么久,如今身体大好,孩子也半岁了,是时候送她回去了。”
      “啊?你看上那个蒙古女人了啊?”
      韩云天翻个白眼,调头就走。
      回到营中,他心念一动,从柜子里拿了那架琴出来,打开层层叠叠包裹的绢布,弦上已经蒙了灰,试拨了一个音,琴声浑浊。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包好了,刚想唤了帐外随伺的亲随,转念一想,还是亲自抱了琴出门而去。
      找了城中酒楼的琴师用上好的绢布沾了专用的松香擦拭了琴弦,调好了音色,那半盲的老师傅笑道:“琴是好琴,多年不奏,可是知音难觅?”
      韩云天轻笑:“答应了一个小朋友要送他一样礼物,结果偏偏是个好风雅的人物,送了俗物怕被人瞧不起,是以把这多年以前酬知音的琴又翻找出来。”
      “好琴是怕寂寞的。”琴师拨弄两三声,试了一曲,道,“这位客倌,修好了。”
      韩云天接过来,那琴身古朴厚重,琴上七弦似有生命般轻颤嗡响。他掏出银子正要道谢,老师傅却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客倌以后时时弹奏,莫要辜负了这架好琴才是。”
      韩云天知道不便勉强,否则反而惹了对方不高兴,当下拱手谢过,抱了琴出门而去。
      是夜月上中天,春日里早有青草微香,鸣虫轻唤,他坐在案前,犹豫再三,十指几度张开又握紧,终于试着拨了少年时最熟悉的曲子。
      琴音如流水泼泻而出,在军营周围回荡。
      紫鹃和塔拉卓玛在炕上均是一震。
      “不是小顾在弹,这个曲子没听过。”紫鹃道。
      顾惜朝一掀帘子也从里面出了来,他侧耳细听,那琴音竟甚是清越。韩云天虽说了多年未弹,指法生疏,到底,烂熟于心的曲子,弹出来曲调灵动活泼,仿佛回到少年时代,在江南溪水边摸鱼捉虾,卧剥莲蓬,嬉笑追逐。
      顾惜朝赶紧抱了琴,在外间案子上放好,坐下来。
      那边厢琴音甫一停,顾惜朝接了首扬州小调弹奏起来,曲调婉转,如春江流水,道不尽江南草长莺飞,柳絮漫天。
      那边似乎迟疑了一下,却是合了过来,调子沉了一个音,古朴厚重,犹如小桥流水之间的木撸,不是主音,只贴切地在合适的地方作了点点陪衬。
      一曲毕,屋里听的人都凝神静气。
      突然,不知哪个帐中传来马头琴哀婉却不乏苍茫的声音,仿佛大草原上缓缓升起的明月。
      塔拉卓玛一怔,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浅笑。
      有个男人用蒙古语低低地吟唱起来,顾惜朝这些日子跟着塔拉卓玛学了不少蒙古语,听得他在唱草原上的牛羊,唱马背上的姑娘,唱远征的战士魂归故里,回到蒙古包里偷偷去看姑娘美丽的睡颜。
      最后一句反复吟唱:我梦中的故乡,梦中的姑娘,魂去归兮,魂去归兮。
      一曲唱完,塔拉卓玛已经听得泪水涟涟。
      马头琴换了个调子,又一个男人在唱,听声音却是叶飞群,他也用的是蒙语,声音豪迈雄浑,唱得是千军万马,肆意驰骋的沙场战曲。
      突然一个人冲到外面大吼一声,“他妈的三更半夜嚎什么嚎,还让不让人睡了!”可不就是王磐。
      顾惜朝笑骂,“这煞风景的草包!”
      叶飞群人已经蹿到外面,挑衅地嚷道:“我就爱唱了,怎么着?”也不等马头琴来合,兀自扯着嗓子继续唱下去,这下子就真成嚎了!
      不一会儿两个人已经在营中空地上劈劈啪啪打开了。
      打了半个多时辰还不见停,“呛啷”两声,刀子都抽出来了,然后就是一阵的叮叮当当。半晌,有个声音在外面朗声说道:“我说,你们两个,都洗洗睡了吧。”
      外面没有人再说话,整个军营里,重新安静下来,月已西斜,光撒千里,照遍东西南北燕云十六州,更照得三国交界处的小小冀州城一片银妆素裹。

      第二天一早,塔拉卓玛抱了孩子在外面晒太阳,叶飞群无声地走过,走到一半,却又折了回来。
      紫鹃正在一旁帮着新做些小衣服小鞋子,顾惜朝拿一本书在窗下正看着,见他折回来,在塔拉卓玛跟前站定,不由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抬眼瞧他。
      只见他看了看那个怀中的孩子,道:“脱脱临死前对我说,等他的孩子将来长大了,必然回来报仇!”
      塔拉卓玛面色一凛,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看着叶飞群的眼神,有着三分怒意,七分恐惧。她当时没去看烧死在牢房的俘虏,但是那焦臭的气味却是盈满冀州城每一处,绕梁三日而不去。
      叶飞群抬起头看着天上浮云,脸上挂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容,“我把脱脱系在马后拖行二十几里地,让他的眼睛可以看见北方草原的天空。”顿了顿,回头直视着塔拉卓玛的眼睛,缓缓地,心平气和地道,“塔塔儿部的人昨天托人送信到冀州,你老是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收拾收拾回家吧。我不杀女人和小孩。他叫扎邻布合是吗?我记着了!在我有生之年里,随时等他来杀!你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他十岁还嫌小的话,二十年,或者三十年都不算晚,只是,希望届时我还能活着!”
      说着,头也不回走过去,那摇晃的身体,还是显得漫不经心,吊儿郎当。顾惜朝心下佩服之余,却觉得,将来他若真死在扎邻布合的手里,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塔拉卓玛终于决定要回去,但是她说路途遥远,匪徒流寇横行,孤儿寡母的上路,多有不便,要韩云天派人送她回去。
      问题是派谁去,她有主意。
      “我?还是非我不可?”叶飞群怪叫,“我那日是叫她孩子来报仇啊!那娘们心也太急了吧,真狠!”
      “如果不是你送她回去,她说她就不走了。”韩云天也忍不住扶额叹息。
      徐环直摇头,“这蒙古女人口口声声恨脱脱,如今到底生了他的孩子,叶将军真要护送她上路,只怕凶多吉少。”
      叶飞群点头如捣蒜,一脸苦相地看着韩云天,“大哥,你可要救我啊!”
      韩云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这么怕死了?”
      “我一直就最最怕死了好不好?人死了,美酒佳肴,女人财宝,啥都没了!”
      “那就让她继续呆着吧!反正养活她一个不算难,养活两千俘才要命!”韩云天一甩袖子就要出叶飞群的营帐。
      顾惜朝看了叶飞群一张苦哈哈的脸,竟然有点幸灾乐祸。
      “好好好!我护送她回去,但是我手底下那一千多个人都要带去,好保护我!”他狠狠一跺脚,“什么塔塔儿部,不过一个蒙古小部落,我还怕了他们不成。脱脱不花抢了他们的小公主,没道理去给他报仇啊,是不是?”
      韩云天怒道:“都别去了!托人送信到塔塔儿部,叫他们自己派人来接,如若不然,我们愿意一直管饭!”说着不等顾惜朝替他掀帘子,自己一扬手重重地甩了毡布,拂袖而去。
      王磐正好走进来,回头看看韩云天的背影,道:“二叔好大的火气!”
      叶飞群瞥了他一眼,嘻嘻一笑,“你要是十多年不近女色,你看看火气大不大!”
      王磐恍然大悟,“难道他真的喜欢那个蒙古女人,听说人家要走了,是以很不高兴?”
      叶飞群大惊失色,“谁跟你说他喜欢塔拉卓玛的?”
      “前天我看他去了首饰店,如果不是给女人买东西,去那里干什么?”
      顾惜朝听了也一愣,平时没看出来韩云天对塔拉卓玛有意思啊?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去给微风定做信筒,也以为韩云天什么时候对人家心生好感了。想着前几日他还在想念顾随风,现在就要给别的女人买首饰,讨人家欢心,心里不免有点不舒服。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过分了,十几年过去,还不许人家移情么?
      回到营房,塔拉卓玛和紫鹃正在逗弄小小婴儿,那孩子咯吱咯吱笑声开怀。顾惜朝想,是了,韩云天是做便宜老子做上瘾了,一见塔拉卓玛抱着孩子的样子,就赫然想起顾随风来,然后头脑一热,迫不及待就上赶着献殷勤去。
      他哭笑不得,道:“塔拉卓玛,你恐怕走不成了。”
      塔拉卓玛冷笑,“怎么,你们叶将军不愿意送我回塔塔儿部是吗?怕我帮脱脱报仇?你叫他大可以放心,脱脱死了,我不怪他,我以前就说过,我巴不得脱脱死了!”
      顾惜朝扶着额角,支支吾吾道:“却不是因为叶将军,好象韩叔叔对你有意思了,舍不得你走呢!”
      美丽的蒙古女子一双狭长的眼睛瞪圆了,张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紫鹃讶然,“噗嗤”笑道:“他怎么专喜欢带了孩子的女人呀!”
      见塔拉卓玛一头雾水,遂把顾惜朝和韩云天的复杂关系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还神秘兮兮道:“这里大部分军士可不知道啊,你别说出去,毕竟被人抢了老婆这种事,也并非很光彩。”
      塔拉卓玛仔细端详了顾惜朝一番,却笑着摇摇头,“你们定是误会了!小顾,看你的样子,可以想象你娘是怎样一个美人,韩将军怕是要痴心一辈子的,他喜欢不喜欢我,难道我看不出来?不信你去问问,那个首饰到底是买给谁的,况且,也不是只有女子才带首饰。”
      这下紫鹃更乍舌,“难道韩将军好男色?也没见他和谁往来密切啊!小顾,你经常在他房里走动,看不出来吗?”
      紫鹃就这样直辣辣问出来,说得顾惜朝满面通红,他想,好你个不开窍的,以为这是烟波苑呢,这种事拿来讲,就跟谈论天气一样轻巧,遂怒道:“我不关心这种事!”
      紫鹃瞧了瞧顾惜朝,一脸狐疑,“我担心……”
      顾惜朝心知她要说什么,赶紧捂了她的嘴,破口大骂,“他是我长辈!你要敢大放阕词,不需我动手,韩叔叔先撕烂了你的嘴!”
      紫鹃掰开他的手,不服气道,“我可什么还没说呢!你自己想什么呢?”
      顾惜朝闷哼一声,挑了帘子出门径直去找韩云天。
      韩云天正在营房里处理公文,见顾惜朝来了,头也不抬,道:“杨庭玉已经被押解回京。”
      顾惜朝一愣,忙问:“然后呢?”
      “斩立决!”他一掌拍在案几上,成堆的公文和茶碗都跟着跳了跳。然后他仰起头看着房顶,眼中一片水雾,“来来回回的调查盘问,严刑拷打,倒不如当时一刀来个痛快!”
      “他们要把罪责引到你头上?不然为何他招供了,还要追究下去?”
      韩云天气苦,“我不过人家手上一枚小小棋子,到时候怎么用,还得看时局,眼下他们正搜集我一些证据,杨庭玉招不招都一样。那位童大将军带了兵征讨西夏,穷一国之力,眼见胜利在望,却不知道发的什么昏,跟人家议和了。”
      顾惜朝忿忿道:“这些年与西夏战乱不断,穷兵黩武,打仗却又是让几个宦官去,这样的朝廷,必教后世耻笑。”
      韩云天看看站在他跟前的顾惜朝,一丝苦笑挂在脸上,“宋廷不复秦汉之时,却也因为北地各国日益强盛。我既是宋人,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打西夏原本没有错,我们的禁军多是步卒,连战马都不如人家的多,西域通商之道打开,对大宋有益。近日大金传来消息,新皇登基,你那位完颜叔叔花了很多心思想当太子,却因为是庶出,没能当上。现在这位新太子终于成了九五至尊,王爷造反,那就是篡位了!以他的才学见识都没能捞个皇帝当当,金人强大已经不同往日。”
      顾惜朝却笑道:“也许他正想篡位,即使他篡不了,估计他儿子以后也会继承他的遗志。”
      这话就带点幸灾乐祸了。
      韩云天道:“我只怕朝廷与辽人的檀渊之盟会破。以今之大宋国力,尚不能一口气吞并北地三国,大辽是万万不可先与之兵戎相见的。无论北地像脱脱之类的蒙古大大小小各部落,还是日益强大的女真人,或是西夏,辽国横在中间,只要与大宋共存,可先挡一时戾气。若先灭了辽,且不说脱脱之流时常南犯,金与西夏只怕攻宋,便如入无人之境。”
      “你是说,此番西夏停战,朝廷又要掉转枪口,直指辽人?”顾惜朝蹙了眉头,愤然道,“为何朝中掌权的都是这些鼠目寸光之辈!”
      “只因得他们不想继续向辽人交岁币了。”韩云天深深叹一口气。
      顾惜朝冷笑:“进贡岁币,国之大辱,只是在位者不知道励精图治,眼里不曾见西夏万骨凋零,竟还以为自己有几分能耐,只怕以后真正灭国之辱临头时,方始觉醒。”
      “西夏停战,怕是你那位完颜叔叔从中斡旋,金人的手,伸得老长了。他们先联宋灭辽,再挥戈直指中原,大宋的万里江山,唾手可得。”他转头看看顾惜朝,就像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微微一笑道:“我一介小小四品中郎将,带的不过几千兵马,怕是无力改变什么了,届时朝廷把我调去打辽人,我也只能去打。惜朝,你有才学见识,假以时日,必定比我走得更远。只是你的性子,有点过了!”
      顾惜朝不屑道:“韩叔叔倒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是最后也不招人待见。”
      “我也不是墙头草,不愿倒像任何一边。”他叹一口气,“也许有些方面,我们还是很像的,都有固执的地方。如今我懂得明哲保身,已经有万千芒刺在背,而你这性子,才真正容易招人嫉恨,需知仕途险恶,官场昏暗,你未走到头已经被人杀害在路上,岂不冤枉?”
      顾惜朝倒挂了两条剑眉,无奈道:“以前也有人跟我这么说过,只是性子能改吗?”
      韩云天摇摇头,“不能!”又摇摇头,“罢了,记得留下自己一条小命要紧!哪怕以后归隐山林,至少有撼无悔。”
      顾惜朝瞥了一眼韩云天,想着他当年恐怕也想过与顾随风归隐山林吧。真想着,韩云天已经收拾了案上公文,拿出一个锦盒递了过去,“这是前日里叫人去打的信筒,你看看合适不合适,如若不喜欢,我再命人去改。”
      顾惜朝一见那锦盒分明就是装首饰用的,当下想起来原来他去首饰店是打这个。不由“噗嗤”一声笑了,“王将军日前见你在首饰店,说你是给塔拉卓玛买珠花呢,恐怕现在外头到处传你与她相好了!”
      韩云天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
      “叫姓叶的收拾收拾,选个日子把人送走吧!”
      顾惜朝忍不住道:“其实塔拉卓玛挺好的。”下半句没敢说,韩云天打了那么多年光棍,是该找一个女人了。
      韩云天怒道:“既然好,要不你娶了她吧!”
      “啊?”顾惜朝吓得面如土色。
      “身为长辈,我正好可以出面给你提亲!当年我十五岁,就想着和你娘成亲了!你也到这般年纪了,早早成家立室为好!”说着装模作样咳了咳,装出长辈的样子来。
      顾惜朝见他似笑非笑,竟然也不像戏语,二话不说,拿了首饰盒塞进袖子,一溜烟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塔拉卓玛就在大家各怀的莫名鬼胎中,由叶飞群率了两百多人护送着北行而去了。
      韩云天虽然很长时间没正眼瞧过叶飞群,临行到底来送了他一程。
      “一路小心!”
      叶飞群嘿嘿一笑:“我一定活着回来。”
      韩云天靠近他,用几乎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语音道:“塔塔儿部不足为虑,路上小心脱脱的残兵。”
      “我又不是去送亲,一路敲锣打鼓,让人家寻到踪迹了来砍我!”说着他眨眨眼睛,“不过你这么关心我,我还是很感动的!”
      气息喷到韩云天脸上,惹得后者咬牙切齿退开两步。
      叶飞群挂上一个得意的笑,翻身上马,一抽马鞭,“出发!”
      塔拉卓玛在马车里,向各位送别的人微微颔首致意,便放下了帘子。
      顾惜朝皱了眉头对紫鹃道:“你每次都要这样哭鼻子抹眼泪的吗?”
      紫鹃气得打他,“你个小没良心的,哪天我走了,你要不哭,我就剥了你的皮!”
      顾惜朝一闪,道:“紫鹃你太凶了,哪天你嫁掉了,我一定烧高香谢谢佛祖!”
      韩云天见他们这样打闹,不由揶揄道:“你们也一把年纪了,这样子倒像极了一对小夫妻。”
      一句话寒得两个人登时立定当场,韩云天心道:要落个清净,有时候大喝一声其实没什么用,四两拨千斤才现真功夫。什么叫长辈,岁数不是白长的,于是有点得意地背过手,仰起头装着若无其事往回走。

      叶飞群这一送,竟然一个多月还没有回来。
      韩云天渐渐有点不安。王磐则安慰他,“说不定蒙古包里的美女太多了,留在那里舍不得回来了。”
      顾惜朝翻了个白眼,“以为人人都像你,见色起异,见了女人腿都软了。”
      王磐有几次就缠着顾惜朝问何问奴的下落,此时果然就拉下脸来,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顾惜朝回到营房不久,听见韩云天那边开始抚琴,正是一首《蓝陵王入阵曲》,慷慨激昂的调子却被弹得心烦意乱,错了好几个音。
      深夜时分,有一骑踏着凌乱的步子一路冲入营房重地,到帐前才下马。
      “韩将军!我们在塔塔儿部被下了毒,只得二十六人突出重围,到一个山口又中脱脱残部埋伏,叶将军身重数箭!恐怕……”说话的正是陪着叶飞群一起出发的徐环。
      琴声立止。
      下一刻韩云天一挑帘子已经出门来,手上提了剑,却是连盔甲都来不及穿,只随手系上了披风。
      “人在何处?”
      “属下一人逃出,叶将军负伤过重,不能骑马,我已经将他藏在隐秘处!”
      顾惜朝赶紧去牵过马来。
      未待缰绳递到韩云天手上,他已经先一步飞身上马,手中马鞭奋力一抽,那匹跟随他多年的黑色战马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当下人立起来,一声长长的哀鸣嘶叫,顿时如风似电,窜将出去。
      顾惜朝和徐环也赶紧翻身上马,紧紧跟在他身后。
      三人向西北方向,日夜兼程一刻不停直跑了两天一夜,马匹已经不支,纷纷倒地吐着白沫星子。
      徐环道:“韩将军,让马歇息一下,不然还有一天的路程,要靠走了!”
      韩云天拿马鞭子抽着地上青草,春日已经茂盛的绿地立时散发出苦涩的香气。
      顾惜朝走过去按着他的手,“不是你的错!”
      韩云天更加懊恼,“他原本要带上手底下所有人的!他已经料到此行凶险,我跟他怄什么气?!”
      徐环坐在一边,打开身上衣襟动手清理伤口。上面刀伤箭伤班班驳驳,因为连日奔波,伤口多处已经发了脓。好在他命大,都没有伤在要害处。
      韩云天见了,走过来,压了压胸中怒气,道:“你也中毒了吗?”
      徐环摇摇头,“我留了个心眼,没有喝那些酒。”
      韩云天点点头。
      稍事休息,三人重新上马,又行过一日,暮色将近时终于到了徐环所说的地方。只见西边的山梁上,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已经被前方夕阳染成一片通红。
      “人呢?”
      徐环往前一指,“那里!”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韩云天策马上前,朝那个山梁奔过去。尚未行至梁上,却见对面一人一马出现在高高的地平线上,在夕阳里只有一个黑色的剪影,看不清脸和衣饰。
      但是顾惜朝知道,那个是叶飞群。
      他之前束起的发髻已经散开了,只头顶把额前一些碎发扎成了一个小小的发辫,隐约还可看见上面有一小串玛瑙珠子做发饰,在夕阳下闪着晶莹的光。那已经不是宋人装扮,而是蒙古人的束发方式。身上的铠甲早就不知去向,只穿了一套游牧民族的轻便夏装。尽管如此,顾惜朝还是认得出来,那个是叶飞群无疑。
      他身边的马傲然站在夕阳的余辉中,喷着响鼻,长长的棕鬣垂下来,直盖到膝处,那绝对不是宋地能养出来的马。那马身上的皮毛闪闪发光,几乎能滴下油来。
      顾惜朝心里不由一抽!
      韩云天乍一见到叶飞群时,脸上笑容一闪即逝,此时整张脸已经由惊怒,化为一片死寂。
      叶飞群跳下马来,却也不上前,只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们三个。顾惜朝看不清他的脸,却明显可以感觉到他在笑,像往常那样,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齿,在笑!
      下一刻他突然扭动身体,高高举起手,开始跳一支蒙古舞。雄浑有力的歌声顿时响彻草原,四周一切都随着这歌声一派天苍苍,野茫茫!
      顾惜朝听得懂开首几句——
      “这里有最膘肥体壮的牛羊,都归了你,我的姑娘!
      这里有最忠诚的勇士,被你偷去了心,我的姑娘!
      我一直在等你,我的姑娘!
      整个草原都是我呼喊你名字的声音,我的姑娘!”
      韩云天与他经年相处,必定也听得懂那首歌,那是一首蒙古小伙子求爱的情歌!他的脸已经由苍白变得铁青!
      歌声在一声长啸中结束。
      “我等你很久了,玄清!”他说道。
      下一刻从他身后,突然闪现出两骑,三骑,十骑,二十骑,最后满满当当站了一排。夕阳被巨大的阴影遮挡住,顾惜朝终于看清那张脸,还是像刀刻一样棱角分明的脸,那弯弯的嘴角曾警告他,可以叛冀州,可以叛宋廷,独独不能叛了韩将军!
      韩云天没有退却,他身下的马与叶飞群熟识,已经很亲昵地奔上去,兴奋异常。韩云天没有退却,倒也不是因身下的马,他面无表情冲上前去,与叶飞群对面对站立。
      顾惜朝回过头,徐环一脸的笑意,站在后面堵着退路。他咬咬牙,策马跟上韩云天,上得梁去,往对面坡下一瞧,只见至少上万的人马驻扎在平地开阔处,三三两两的蒙古包像雨后草地里的蘑菇长在那里。马匹们肆意奔跑着,马上的人穿的并非辽兵服装,甚至并非军服,但很显然是蒙古人的打扮。从山下这样望过去,黑压压潮水一般,那不是草原上的牛羊,而是战马,不,其实也不是马,而是——狼!
      “我是孛儿只斤氏,也速该,乞颜部的可汗!”
      “幸会!”韩云天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
      叶飞群,不,是孛儿只斤氏,也速该,他站在草地上,仰头望着马上的韩云天,张开双臂,像迎接老友般热情好客。“当日你与脱脱一战,令他身负重伤,使我得以轻易歼敌,手刃世仇!要谢谢韩将军了。”
      韩云天看着他,一句“不客气”却始终出不了口。
      也速该继续说下去,“我一直想知道,你与我,谁的武功更高一些。”
      一把蒙古弯刀递上来,也速该接在手里,那笑容没有半丝杀气,竟好象和最好的朋友寒暄而已。旁边的蒙古人迅速退开几步,让出空间。
      “呛啷”一声,韩云天抽出了佩剑,嘴里缓缓地,却掷地有声道:“如果我赢了,放我们走!”
      “一言为定!”
      弯刀当头劈下,却不是朝着韩云天,而是他身下跟随多年的那匹爱马。马一受惊,人立而起,韩云天格开第一招。
      也速该毫不手软,第二刀往下一切,就要去砍马腿。韩云天下腰欲救马,即使大开大阂的动作也来不及,他情急之下,反手一带,持剑的左手已经被弯刀勾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整个人重心不稳,翻下马来时,偏偏脚还在缠在马蹬子里,不得脱身。
      幸而那马训练有素,很快跪下身来,韩云天甫一挣脱,翻身而起。这一招本来狼狈至极,他却如一只大鹏,稳稳当当立定,姿态潇洒,气度风流。
      血,自他左手臂淌下来,滴到翠绿的草地上,分外刺眼。
      “你使惯左手剑。”也速该笑道。
      韩云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却轻轻笑了。他把剑换到右手,慢条斯理解开自己的披风,一扬手丢到一边,道:“我不用右手使剑,是怕剑柄磨粗了手指,不能再弹琴。”
      说着一招起势,剑,如闪电划过去。
      也速该的刀,既有中原的招势,又有北地的劲力,“当”一声,刀剑咬合又分开,气贯长虹。
      韩云天的剑,看似温和乃至缠绵,变化间却有四两拨千斤的巧力,一招一势都溢满江南的风情,江南的潇洒。
      顾惜朝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高手对决。
      快,快到他几乎看不清楚!
      如果他们任何一个人,是和自己打,恐怕三招之内,他已经毙命!甚至看不清那寒光如何滑过自己的脖子。
      狭路相逢勇者胜,但他们两个,都是勇者。一时高下难分,也速该的刀透着千斤之力,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微微有点喘。韩云天就是要耗,每一下出剑以守为主,攻守之间滴水不漏,气度从容。
      转眼已经拆过百十招。
      韩云天剑招突然一变,换守为攻,这一下出其不意,一连三招,一招三剑,每一剑凌厉毒辣,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剑,已经架到脖子上。
      所有人凝神静气,安静下来的梁上,这才听见韩云天微微的喘息,胸口和也速该一样起伏。
      “你输了,要说话算话!”
      也速该的嘴角轻轻上扬,白牙露出来。下一刻他一扬手,将弯刀抛向草地,刀尖斜斜插在土里。他退开两步,冲身后百余骑道:“给我绑起来!”
      “你!”韩云天惊怒。
      也速该回头,已经有点哭笑不得了,“我发过的毒势多了,你尽管在心里咒我吧!”
      “蒙古人一诺千金!”韩云天做最后的挣扎。
      “对,但你不是蒙古人!”他摆摆手,“还不快绑!”
      韩云天怒极,回头道:“惜朝,还不快跑!”说着已经朝也速该扑上去,两手相叠,右手出剑,左手一招落风掌拼力拍下去。
      也速该听得耳后风声,回头手一扬,一股白烟飘过韩云天鼻尖。他闻到的是一阵淡淡的香,如江南烟雨般缠绵。
      顾惜朝策马向山下狂奔,身后有搭弓射箭的声音。
      也速该却喝令他们停止,声音里满是得意之色,“让他回去报个信吧。”
      顾惜朝回过头去,看见韩云天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下一刻他颀长的身体软绵绵轻飘飘,只如一片枯叶翩然而落。也速该抢上前去,刚好在他倒下时,把他整个人紧紧扣在怀里。

      注:孛儿只斤氏,也速该,有一天在斡难河畔打猎,发现了途经蒙古部驻地的诃额仑。他在几位兄弟朋友的协助下,根据当时的“抢亲”传统,打败了蔑儿乞人,抢来了诃额仑。第二年,诃额仑生下了也速该的第一个儿子,他给自己刚刚出生的长子取名为“铁木真”。是的,他就是后来弯弓射大雕的那位成吉思汗。
      也速该的经历纯粹YY,按岁数他够得上铁木真的祖父甚至曾祖父了,但是我查了下史料,铁木真的祖父和曾祖父,汉音译名都不好听,所以就用了他老爸的名字。请大家不要纠结真相了,开心就好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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