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不食

4、（四）

　　直到临近婚期，锦棉也没有再提起要去看幺弟的事，甚至也没有像当初一般总是提起，这让景和有心思筹备结婚的事，等日子挨着了边，按两家定下的，要把锦棉送回林家，结婚当天再见面。
　　景和亲自开车送锦棉回家，入了府门，车直开进后花厅，来迎接的下人说林父就在后厅，锦棉说要换个衣服再见面，景和送她到居所楼下，就在院子里等。没什么人，景和就看院子里连缀着的冬青，脚下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可冬青上面还有没被打扰的雪兀自吐露纯白，看着看着，天突然豁亮起来，阳光的暖意瞬间就感觉清晰，景和仰头与阳光接洽，恍然看见二楼的露台那里有个消瘦的身影正向他的方向看。收拢在湖色毛线里面一团模糊的白，乌色的掩盖住面容棱角的刘海，那不是锦年又是谁。景和眯起眼，斜刺了阳光想要看清楚，锦年突然就抬手，就挥手，像个孩子，让景和也笨拙的跟随他挥手，也像个孩子。
　　恍然，一个仆人叫景和的名字，说是林老爷已经知道他们过来了，在花厅那里等他，叫他先过去。景和一个转身的光景，再回头看二楼的露台，却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寸一寸律动如水的光律暗诵了一场教人南柯至底的空梦。
　　景和对林老爷子一向应付自如，寒暄了几句，锦棉就也换好衣服跟他们汇合。景和看锦棉的一脸喜色就知道她是见过锦年了。果然，锦棉张嘴就说“锦年瘦了很多呢。”林老爷子搭话道“是啊，说是想看你结婚，才从学校里来，回来的时候还发着烧。”“是呢，听说马上就要打针，还吓得不行。”锦棉微笑了一下，脸色很快就在微笑里暗淡下去，不知道是对着谁，幽幽的叹了一句“什么时候他才能不这么孤单……”，她这一句让景和的心也跟着发疼。倒是林老爷子，转了话题问起结婚的准备，景和一一的详细解说，原本烦忧的去教堂结婚的事林老爷子也没有多话，景和就知道林家是一点也不在意锦棉嫁给谁、怎么嫁出去的。
　　傍晚，天骤冷。林老爷见天色不好，叫下人早准备晚饭，大家转到饭厅吃茶等饭，上了开胃的菜，依旧不见锦年的面，锦棉想去看看，林老爷子却说“都是你惯坏了他的。”锦棉就没有再动，景和看了看锦棉的脸，就向林老爷子开口：“我还没去锦年的房里看过，我去叫他吃饭。”林老爷子没驳景和的面子，但景和看出他颇有些不情愿。
　　以前也来过的，知道锦年的房间是在居所二楼朝阳的大间，景和沉了心，听见数着脚步走，一格一格路过了青石又一蹬一蹬上了楼梯一线一线的视线留意到那扇从来没有进去过的门，全部接近了之后，伸出的手有莫名的疏离感，景和嘲笑了自己一下，却不小心听见了不该听的响动。嘶嘶索索的摩搓的声音，还有忍疼时候那种呻吟，有人呵呵哈哈的呼吸和喘气，偶尔还变成喑哑吟呃声音传过来。景和早就是个成年男子了，对这种声音一点也不陌生，他的手悬在半空，阻挡不住房间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的大脑疾驰，画面转过一格又一格，不能找到此时自己思绪的驻角点。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有个很深谙的部位很痛。等他调整好了呼吸转身向后，景和意识到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差点失了分寸，幸好只是差点而已。
　　晚饭都备好，大家没有再聊起锦年，景和替他掩饰的很好，说是敲门没人应答，说该是睡了。饭菜很丰盛，景和却无心与此，正拿着筷子踌躇着，瘦成苍白信笺一样的锦年却从饭厅的门里进来，坐到挨近了锦棉的位置。“我刚才打了好久的针，姐姐和姐夫不要怪罪才好。”身上就是景和所见的湖色毛衣，下身的西装裤子像极了裹身的裙子。景和这才想起，说“我刚才有去找你，敲门结果没有人应，以为你在睡，没有多打扰。”锦年脸色微变，只在顷刻又复原，只应了一句“哦”。
　　刚要吃饭，林老爷子也突然提到“虽然是家宴，但还是想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是我的故人之子，现在跟锦年一处读书，以后多多照顾啊。”说完叫人去请“李少爷”。
　　不多时，李少爷来了，景和和锦棉双双吃了一惊，认出这位衣冠楚楚的少年就是当日在锦年宿舍见到的李实轶。
　　“多日不见，两位要结婚了吧？”李实轶向林老致意之后，坐在锦年身侧，接过下人递上来的筷子，一副风淡云轻“我是央着锦年一起来的，我说我也认识二位，他还不怎么相信呢。”实轶说罢，用一双凤目打量夫妇几眼，又转过视线，停在埋头吃饭的锦年身上，见锦年忙不迭往嘴里送饭，轻笑一声，似揶揄又似疼宠的说“他平日饭量很少的，今天看见你们果然开心呢。”偌大的饭厅里，没人接他的话，只有林老爷子唯唯诺诺的附和。
　　景和看了锦棉一眼，在彼此眼里都看出对这青年的不喜欢，就兀自说自己的话，想要冷淡他。“林伯父，我先前说起的在教堂里面结婚，这一点谢谢您的赞同。”“你原来是基督徒！”接话的却是李实轶，景和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对对面这个男子，心存着这样大的怨气，自己也不知道所为何事。“我其实觉得活得空虚，也没个信仰，正好看了一些基督的东西，觉得很好。”锦棉一边看着未婚夫一边替他解围，而后大家又沉默着吃了一通。景和不知道为什么一餐饭变成这样，自己的圆滑好像都随着饭的热气冷却到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就怨恨起陌生的李实轶来。
　　吃过晚饭，略坐片刻，景和起身想要告辞，一个年老的下人却过来禀告说外面的雪已经很大了，建议景和在林公馆留宿，景和笑道“分明已经开春了，冷气还要这样的折磨人。”待林老爷子欣然的应允后，也没有推辞。
　　碍于家里还有其他几房的人在，景和没有住到锦棉的房里，林老爷子叫下人领他去客房，走到居楼的二层，景和就问“这边有空房么？我喜欢这里的露台。”下人就识趣的把景和安置在二楼一个客房。
　　离睡眠的时间也早，大家就聚在小餐厅吃点心，小餐厅比方才的大厅多了几丛水仙，氛围就馥郁温馨了很多，并且这边有台钢琴，景和知道这是林家的姑娘们常来休憩的地方，现在不见人影，大概是知道他来，故意躲开了，他倒也大方，比李实轶多了些主人的态度。“我知道锦棉很会弹琴，我真的还没听过，不如趁还没结婚让我看看罢。”景和鼓动道。“咦？姐夫大人，若是我姐姐弹琴不好，你是不是要退货了？”一晚上没怎么开口的锦年忽然插嘴，让景和一时陷入窘迫，倒是送茶过来的下人们替他解了围，等到茶水人手一杯的时候，锦棉已经坐在钢琴旁边，掀开盖子，露出晶亮的黑白键来，腕子婉转按压，一个简单的小曲就那么流淌出来。等最后一个音符收住，听的人都在鼓掌，锦棉要烦恼下一曲弹奏什么，一眼看见在一边摆弄茶杯的锦年，“锦年弹得也很好啊，让他试试？”景和刚想说好，可是锦年带着浓重的鼻音，拒道“不要，不如让实轶弹，他弹得才好。”景和看见锦年话音刚落，立在一旁的实轶就低头苦笑一声，然后无奈的在已经空出来的钢琴边上坐下。
　　“我真的已经很久没有摸过这东西了。”话虽如此，传出的乐曲像是天籁一样。景和素来对音乐的研究不及字画，疑心是西洋正流行的曲子。再看李实轶游历在黑白键上的手和脚下踩风门的脚，一点也没有生手的样子。一杯茶变冷的时间，曲子终了，大家为李姓青年带来的意外鼓掌。“我已经弹了，到你了。”李实轶向着依旧在摆弄杯子的锦年说。锦年轻笑了一下，晃晃踉踉的坐在实轶的身侧，湖色的毛衣在一瞬间里斜了领子，露出一截白的刺人的颈“我真的不会。你要帮我。”实轶点点头。锦年的手指向抹着白蜡的笋，盘上光洁的象牙质地，被它揉压过的每个键都变得与众不同。“我其实也学过的，后来……娘亲死了，都忘了。”几串简单的音符，像是弄破了一地碎玻璃，他恶作剧一般，拿此起彼涌的一串一串互不相连的音符磨人，还把这个简单的游戏玩了很久才肯罢手。
　　等锦年停手，大家又说了几句晚安的告别话，就回去休息，景和知道自己跟锦年同楼，就默默随着他走，出了厅门之后，李实轶先离开，原来他住在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厢房里，景和注意看实轶离开那刻还特意搭了搭锦年的肩。
　　居楼离厅房并不近，三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本以为就这样一直默默下去，可是走在前面的锦年突然问“你们为什么不牵手？”被问蒙了的准夫妇们对看一眼，两个人都没想出对答的话来，停驻步伐沉默的时候，前面那个湖色身影已经走远。
　　夜晚，少了看惯了的法语书相陪，锦棉在自己的旧居里无法入眠。这房间里处处是自己的旧影子。上学的时候没有用完的画纸，没有写好的文字，没有练好的琴谱，有太多的记忆牵扯太多的记忆，都带着年岁流过的痕迹。
　　披上长外套，锦棉想去二楼看景和。她晓得他一定也睡不着。脚步零散，停在二楼露台那边，因为闻到景和喜欢的烟味。想到景和曾在这里驻足，锦棉就很是满足。可是客房里并没有人。门没有关严，床位空空，一盏弱小的壁灯让房间在夜里更暗。像是寻找灵魂的未亡人，锦年在二楼踱步，有些害怕。那个人去了锦年的房间？她所能想到的只有这样。
　　又一次伸手推门，这一次碰壁。附耳去听，也没什么声响。大概锦年也是不在。怀着疑惑的心意往回转，路过露台的时候，想再一次闻景和吸烟时独有的味，凑过去不小心眇到楼下，眼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有些不敢相信的仔细看，确认不是幻视，两个人正在楼下的树影那里拥抱，其中一个单薄一下，穿了湖色长长的毛衣，是幺弟锦年，抱着他的那一个，身形款款的，只看见背影，从发型来看像是李实轶，从背影看又那么像景和。两个人的这种抱法很痴缠，自己的那个弟弟伸手勾住另个人的脖子，窗纱一样的肉身贴过去，在雪驻的夜里透出一股无法言明的媚惑来。锦棉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急急的跑回自己所在的楼层，用棉被裹紧了自己，还是觉得冷，又找出两床更厚的，死死裹起来。
　　第二天，天色变好。阳光照在人的身上竟然已经有了入春的暖意。锦棉早起，下楼看见景和站在楼梯的台阶那里对她微笑，还举起手中的咖啡杯向她致意，这样调皮的动作以前极少有，这样一来锦棉更相信昨晚所见的海市蜃楼里的主角是正站在远处的看树挂的李实轶。所以锦年离李实轶那样的近，手几乎挨着手，所以锦年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牵手？”
　　早饭以后，景和就告辞离开林家，他不失礼的跟所有人都打过招呼，轮到锦棉的时候，女子努力的在他眼里找不舍，最终得到一个令彼此都欣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