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心怀不轨》沉遇

1、第 1 章

　　宫里来人的时候，我同静惠正在清扫后院。
　　师太踩着簌簌的落叶来寻我，道：“静龄，宫内急诏。”
　　宫内传旨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一旁的静惠听到以后却很为我高兴：“静龄，定是王上诏你回宫了。”
　　见到宫中来使我才知晓，的确是父王诏我回宫，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诏我回宫，是为了奔丧。

　　这是我做尼姑的第十二年。
　　母妃曾经对我说，假若我是父王的长女，那必然会很受宠爱，若是第二位女儿也很好。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我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六位姐姐，父王早已没了拥有女儿的新鲜感，所以给我起名字时，同几个姐姐一样，很是敷衍地从了幼字，用了七的谐音。
　　幼戚，我的名字就这么草率地被定了下来。
　　五岁那年，我的四姐姐和五姐姐相继死在了她们的寝宫里，父王以疏忽照顾为由责罚冷落了她们的母妃，宫里的人私下里都说是珍姬下的手。只因珍姬是父王最宠爱的夫人，所以大家明面上说的都是幼姒公主和幼芜公主突发急病而亡。后来六姐姐又生病，母妃心生惶恐，怕自己保不住我，就设计给父王请了位高人，高人掐指一算，说我需送到永州的招提庵里养着，这样可保国祚岁岁年年无忧。

　　永州是母妃的故乡，而驻守边城的将领，正是母妃的兄长。
　　准确说来我也不算是尼姑，只是带发修行，在庵里我是唯一一个有头发的。
　　静惠曾经无数次摸着我的头发感慨:“我入庵太久了，都已经忘记编头发是什么感觉了。静龄，你每日梳头的时候，是不是很欢喜？”
　　因为要梳头而不得不比同屋的静惠早起的我十分痛苦道:“未曾欢喜。”
　　这样的问答持续了很久，直到静惠见到不少因受脱发困扰来祈求菩萨保佑的妇人之后，她才对我正色道:“凡所相皆虚妄，渴求必将困顿于欲望之苦。静龄，师父所言不虚。”
　　静龄是我来到招提庵的时候，师父给我起的法号。在我十七年的人生里，唤我静龄的人，比唤我幼戚的人，要多得多。
　　收拾东西回王宫的时候，静惠握着我的手依依不舍:“静龄，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此话一出，她自己也觉得不妥，故又改口:“静龄，希望你再也不回来。”更觉不妥，静惠觉得有些尴尬，离别的悲伤也被卡在这，不上不下。
　　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再回来，但是我想，母妃应该是想我回来的。
　　母妃的丧仪很是隆重，至少同她生前受到的宠爱相比，确是隆重过头了。师父说，凡事过犹不及，因此我很是惶恐。直到王后遣人来寻我时，我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年初刚同郑国打了一仗，你的六姐姐已承受天命去和亲。如今陈国在旁虎视眈眈，君上决意让最宠爱的小公主抚陈。”王后面露慈爱，仿若我是时常在她身边承欢膝下的女儿，实际上今天是我记忆里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幼戚，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应当知道我想同你说什么，对吗？”
　　已经长久地没有人唤我幼戚了，因此我恍然了一瞬才躬身道：“幼戚知晓。”
　　王后满意地点头，赐予我一些珠宝珍饰之后就让我离去了。
　　虽然是我自己的父王，但是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昏聩算不上，但是目前他国在旁窥伺的情况下，他也只通过能不停地送女儿出去和亲来为他的国家和子民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
　　也因为这样，相礼官对于操持公主和亲的事宜十分的得心应手，办理的速度快得超乎了我的预想，以至于相礼官站在我的宫殿对我交代行程时我极其诧异。
　　或许是我的表情过于明显，相礼官明显有些尴尬，他讷讷了半刻才对我说道：“公主，君上为您选定昌平为封号，他心中也是很舍不得您的。待您嫁予陈太子后，务必要谨言慎行，切莫冲动。”
　　相礼官已经是一位年岁很大的老人了，有些话虽然不便说出口，但是刚才的话外之音他已经传达得很明显了。
　　我抄手回礼道：“幼戚知晓。”
　　知晓应诺，是我回宫后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其实我知不知晓都不要紧，因为就算我不知晓，我也要按安排行事。我说了知晓，只是为了让大家面上都好看。
　　母妃梓棺入地宫后的百日内，我便要仓皇出嫁，否则就需再等三年。因而我匆忙地回了宫，又匆忙地出了宫。

　　永州的边界亦是晋国与陈国的边界，我的仪仗到了永州的边隘时，便看到了候在城楼上的永州司马——我的舅父。
　　我下车架与他见礼，发现舅父的样貌比我上次见他老了许多。
　　舅父迟疑地问我：“明姬夫人她……”
　　“母妃曾为我留下书信一封，信中亦提及舅父。”我安慰道，“母妃信中道她曾上阵杀敌已是此生幸事，如今在宫中逝去，心中唯一的憾事就是没有尽自身力保全我晋子民的安康。万望舅父珍重自身，方能保家卫国，以完母妃夙愿。”
　　我的话说完，舅父已是泪水涟涟，叹道：“夫人心中有大志，未进宫前也曾带兵打仗，只是如今这般结果，让人十分惋惜。”
　　我再次拜别舅父，同陈国前来迎接的官员互相见礼，便登上舆马去往陈国。
　　看到向来严谨的舅父如此难过，我也十分不好受，心里也有了一丝心虚。原因无他，母妃在信中并未那般说，她只是交代我说父王八成会让我和亲，让我好好活着，她这一生被困在宫里，就希望我替她出去看看。也希望我能够承担起公主的责任，我生在晋长在晋，她和父王只是赐予我生命，真正抚养我长大的，是晋国田间努力耕耘的农夫、坊间努力桑织的妇人和边关奋力杀敌的将士。同时也交代我其实她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只能看着姬妾斗来斗去也挺无聊的，死了也好。但是她哥哥一生为国，心中的挂念只有她这个妹妹，就请我务必让他不要对晋王起怨怼之心。
　　其实母妃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小时候她抱着我唱童谣，可是她为了让我平安长大，最讨厌宫内计谋的她也使了计策。
　　行车途中，窗外陈的相礼官突然道：“公主的母亲心怀子民，实乃淑女典范。”
　　我听出他的真心实意，垂眸看着母妃留给我的信笺，回道：“我的母妃，是这世间最好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