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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月之殇 ...

  •   洪峰心头一动,上次金翠华受伤的事。皇宫第二次出现刺客,他这侍卫长难脱罪责,正是宋长月救了他,也救了他一家性命。听宋长月如此坚决的吩咐,只得恭敬地行了个礼:“皇夫保重,卑职告退!”

      门外三个巨大的铜锁一一落下,再次将冷宫与人间完全隔绝。宋长月躺在空空的破床板上,就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坟墓。闭上双眼,早已干涸的眼里终于有泪浸出。陆头,我来了!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宁国嘉城,一群衣着各异的青年,正从长官手中接过军服。他们是刚刚应召入武的士兵。随着金吉军队在宁国节节胜利,宁军损失惨重,不得不大量招兵,补充兵源。

      一条瘦小的身影乘人不备,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来,躲在一个身材高大的新兵身后。肮脏的小脸上,一双黑眸亮若晨星。瘦小少年随着士兵们想混进军营,刚走到营口,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揪住领子,粗鲁地拉了出来:“小东西,又是你!还想混进去!”

      粗壮的军曹用力一推,男孩被推出十几步远,瘦小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抓住军曹的手,不顾膝上磨破的伤处,跪下道:“军爷,收下我吧!”

      军曹看看少年,这少年已经来了几天,死缠烂打一定要当兵。年纪太小,身体瘦弱,他就天天想着混进军营。轻蔑的眼神里有一丝欣赏,但军曹还是摇了摇头:“你还没枪高,怎么扛枪?战场是要命的地方,你还是回家找娘去吧。”

      少年眼中有泪,用力道:“我爹娘都死了,死在金吉人手里,我要当军,我要报仇!”稚嫩的童音里,是无法动摇的坚决。脏脏的小脸,瘦瘦的身板,却因那紧咬的嘴唇和紧握的拳头,让人无法再把他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来看。战争,让本应天真烂漫的少年,早早懂得了仇恨。

      “我们伙头军缺一个打杂抱柴的小兵,我和副将说说,就让他到我们那里打个杂吧。”沙哑的声音响起,一个黑得像从炭堆里爬出来的男子站到了少年面前,一张脸上,仅张嘴时一口白牙看得清晰:“跟我来吧!小东西!”

      “小东西,去把爷们的鞋子洗了!”

      “小东西,这些碗今晚必须全部洗出来。”

      “懒东西,没干完活就敢睡觉?找打!”

      。。。。。。

      从那一天起,宁军某部的伙头军中,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宽大不合身的军服,天天奔忙在灶头柴房,做着最繁重最琐碎的粗活,还要时时忍受其它人的打骂,在军中,他年纪最小,个子最小,谁也打不过,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尤其是他的头儿,那个带他进军营的陆碟。几乎没有一天不打骂他。

      陆碟每日在他们几个人中作威作福,除了几位将军的饮食由他亲自打理,其它的事一概不管。这一日,陆碟亲自去给郑将军送晚饭,只到晚上才被人架了回来,已是一身的伤,原来,他做的菜不好,被脾气暴躁的郑将军鞭打了一顿。

      第二天一早,陆碟无法爬起来给将军做饭,就叫来那个小受气包,虎着张脸道:“宋长月,今天起就由你给将军们做饭,再给他们送去。”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给将军做饭的活虽说轻松,却极不好做。将军一个不快,非打即骂。一个当兵才半年的小孩子,能做得好吗?虽然同情,那些高大的伙火军们还是摇摇头走开,不敢替少年说一句话。

      半个月下来,所有人都对那精瘦的少年另眼相看。他做的饭菜得到将军们一致的称赞,他在营中的地位也渐渐提高。

      残阳斜照,连天地一色,凄惨白云,尽成血染。尸横遍野,几匹无主战马在战场周围徘徊,刚刚还是朝气勃勃的英武男儿,现在却成了断头少脚的尸体。寒鸦声哑,栖于破碎的军旗上,可能吃得太饱,望着地上的饕餮盛宴,竟也失了胃口。

      战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地上的死尸渐渐拱起一个小包,一动一动,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一只寒鸦瞪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忽然,压在上面的尸体一动,随着若鬼哭一般的鸣叫,寒鸦飞起,同时一个全身是血的人坐了起来。

      坐起的血人并不急着逃走,相反,他用力从尸堆中拖出一个奄奄一息的黑大个,急切的道:“陆头,你快醒醒!”他,正是死里逃生的少年宋长月。

      伴着焦急的呼唤,那黑大个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一身是血的少年,咧嘴一笑,张开的大嘴,昔日耀目的白牙,如今全被血染红,陆碟笑道:“小东西,算你命大。还不快走,金宁人随时可能回来。”

      “我背你走!”倔强的少年用力要背起高出自己两头的陆碟。

      “傻子,我已经要死了,你能背我走几步,倒会陪上你的性命!”鲜血泊泊的从断臂处流出,陆碟一张口,更有鲜血不断涌出。

      宋长月坚持道:“你是为救我才受的重伤。我不能丢下你!我们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胡说!”陆碟的黑脸上全是怒气:“你以为我为什么救你?告诉你,我早就看出来,你,不会是个一般人。你的命,比我的命金贵得多。你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你不是在读兵书吗?总有一天,你会把金吉人从我们宁国赶出去。”

      “陆头,你别说了。”宋长月眼中全是热泪。一直欺负他的陆碟,在金吉军队冲过来时,用性命和身体保护了他。

      陆碟平静地道:“我们家乡有个传说,一个人为救另一个人而死,他未活完的岁月就会加到他救的那个人身上。他救的那人荣耀,他就荣耀。我这一辈子,没希望成为大将军,但如果有一天,你能成为将军,我就会与你一起感受这份殊荣。你的命,从此有我一半!快走吧。”

      “陆头,”宋长月再也忍不住:“是我在你给郑将军做的菜里加了一大把食碱。害你被鞭打。”

      “我早知道!”陆碟的笑容里多了些得意,“只有你敢!我派你给将军做饭,就是想让你也倒次霉,没想到你比猴还精,我竟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还有,你做的菜,的确比我做的好吃。”陆碟的笑容淡了下去,瞳仁渐渐扩大,直至完全不动。宋长月抬起头,不知何时,夜幕已低垂,几点寒星,冷看世间生死。

      放下陆碟的尸体,宋长月站了起来,泪水未干的眼中,不再有伤心痕迹。这场仗,宁军输得太冤。判断失误,指挥不力,救援拖延,加上军心涣散,缺乏训练。五万宁军竟被三万金吉军所败。前方士兵做鸟兽散,只剩下他们这些不拿兵刃的杂兵暴露在金吉军铁骑前。朝久相处半年的伙伴,转眼都成新鬼。只有他,在陆碟身下逃得一命。看着地上伙伴们的尸体,宋长月一字一顿地道:“我一定会把金吉人赶出宁国!陆头,你的后半辈子,我帮你一起活。”

      六年时光,他成为一位将军;

      八载磨砺,宋长月终于站在了万人之上,成为宁军元帅。陆头的愿望,他已经帮他实现了。此时可以安心泉下相见。

      “吃饭了!”一个难听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宋长月的思绪,抬头,却见大门下面开了一个狗洞一样的送食小孔。一个食盘从外面伸了进来。

      从小孔中透来微弱的光亮,带来人世些微气息。宋长月缓缓从床板上挣扎爬起。只要他还活着,总离不开人的需要。东西倒不想吃,只是那喉舌之间,若久旱农田,如再无清水浇灌,就要裂开了。

      食盒的位置离床还有几丈远。而宋长月身边并无人侍候,吸了口气,宋长月从床上滚落至地上,刚一着地,就觉着地处一阵痛。冷宫大殿年久失修,地上全是碎石。他用手臂一试,有的甚至颇为锋利。看看食盘,不远的距离,对他却如天涧。

      咬紧牙,宋长月开始用肘膝在地上爬行。那锋利碎石透过薄薄衣衫,直扎进他的皮肉。痛得狠狠抽气。宋长月却没有停下来。用身上的痛,抵挡着心中的痛。直至,全部麻木为止!

      爬到了食盘前,宋长月抖着手臂,去拿那残破的瓦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真不能相信,皇宫中竟还有这样的器皿。当年他在军中做小兵时,用过最破的器皿,也比它好些。

      将瓦罐送到嘴旁,喝了一口,却险些一口喷了出来。那里面的水又苦又涩,还带着一半泥沙,好像是别人顺手从哪个泥坑里舀出来的。哪里是给人喝的水?看向盘中,一个黑乎乎的破碗里仅半碗馊饭,这样的食物,只怕喂猪猪都不会吃。

      门外传来声声窃笑,分明是送食的小太监在冷笑。宋长月将瓦罐与破碗从盘中取出,把托盘从洞口处推了出去。看看回到床边的路和身边的瓦罐破碗,宋长月缓缓将身体靠在墙上,捧着那只破瓦罐,一小口一小口尽量少喝入泥沙,只将那滴滴苦水缓缓咽进腹中。

      墙外,一个人道:“小四,你也太过份了,这样的饭食,不是想要他的命吗?”

      小四的声音尖细:“要你管。管他是什么人,进了冷宫,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宋长月一笑,放下瓦罐,不再理那半碗馊饭,慢慢向床爬去,离解脱的日子终于不远了,死于自绝,终是懦弱了些。这样,挺好!

      冷宫不辩晨昏,黑暗中,唯一可以自如舞动的,只有回忆。

      纵横驰骋,决胜千里,战神威名,已不径而走!领军大小上百仗,无一败迹。无论是敌众我寡,还是身处重围,宋长月成就一段不败神话。却无人知晓,他单纯为父母复仇的心态已改变。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双手,已染满鲜血。虽然事非得已,他却已深深厌倦了杀戮。无意中救了五国著名的神医杜谷子。忽然动了学医的念头。只求隐姓埋名,平平静静做个普通人。借着暂无战事,他秘密归隐学医。一场瘟疫,让神医常月之名不径而走。同样一双手,即曾杀戮无数,更加活人千万。却不料,他想摆脱战争,战争却不肯放过他。

      销烟再起,军情如火,金吉再犯宁国,宋长月不得不重披战袍。手握虎符,举轻若重。小小的虎符,关系的是千万将士的性命,亿兆百姓的生计,家国天下,万钧重担,压于他的肩头。妙手仁心的神医,转眼成为冷酷睿智的武王。

      金露对他的情意,他怎能不知。虽然讨厌她居高临下的语气,却在看透那双琥珀眼瞳中的真情时,孤寂了三十年的心,被莫名的情愫扰乱。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不能动情,不该动情,不敢动情,无情岂是真豪杰?可统领三军,必须冷静寡情。他承担不起多情的后果,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将让千万活生生的将士生命成为战场上的祭品。

      借金吉攻城的机会回到宁营。宋长月未有半分犹豫,用他的智谋打击敌人,是他的职责。定巧计,藏奇兵,在战场上,他永远是神一样的人物。唯有内心深处,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娇生惯养的金吉公主,称得上他的敌手。正因如此,他下手更不能容情。他利用反间计,让金吉皇剥夺了金露的兵权,派来才智不及金露的皇太子金勇。金勇才智输于妹妹,与带兵的楚辞也做不到配合无间。宁军以寡敌众,节节胜利。

      而金露对他,也用尽了手段。十几万士兵的鹰口之战,不过是她为了诱他出现的诱饵。这样的气魄和手笔,谁能想到出自一个女子之手?以数十万战士为饵,真正的杀着却是那藏于迷雾中的绝顶高手。

      鹰口决战前昔,宋长月带着一队士兵和陈然之将军夜探战场,观察地形。不幸中了埋伏,宋长月伤重被俘。但他依然成功地让陈然之将军逃脱,鹰口大战的作战计划,仅他二人最清楚,决不能同时落入敌人手中。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他的地狱。宁军鹰口之战大胜,金吉近三十万精锐损失大半。本来已经被父皇剥夺了兵权金露终于有了一线生机。金吉皇无人可用,只得让金露戴罪立功。

      兵败如山,要想只手扭转乾坤,唯一的希望就是从宋长月身上打开缺口。金露狠起来,更胜于十个男子。种种酷刑,令宋长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今回想,仍是浑身战粟,汗湿衣衫。

      以身许国,本是武将常说言语,但直面酷烈刑罚,即使是铜筋铁骨,也难熬过。宋长月自知自己只是个平常人,痛到极处,只恨不得世上从未有过他这个人。只是,绝密军情,未有半字从他口中透出。

      想到这些,身处冷宫黑暗中的宋长月自豪一笑,与泉下兄弟相见,总算可以做到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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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月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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