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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身不由己 ...

  •   等三个官员散去后,整个后殿陷入一段很长的静寂空旷之中。

      烛光颤颤巍巍地抖动,即将油尽灯枯。孱弱的力量无法照亮偌大的房间,昏黄的光亮更不足以在凄冷的夜中增添温暖。

      修华坐在地板上埋头沉思许久,也许觉得脑袋过于沉重,便往一边缓缓躺下,侧面贴着冰冷的地砖,这一瞬间的冲击可以叫他稍稍清醒,不至于那般浑浊。

      身体的难受如果可以缓解心头上的疼痛,这便是一件十分值得尝试的事。

      但他却又在想其它的东西了。

      比如一直讨人厌的父宗,与自己的过往点滴。
      可现在想来,父宗非但不讨厌,竟让他无比想念。

      “这个问题你都回答不上来?……“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妄作为。意思就是凡事要遵守事物的客观规律,这就是平京的治国方针——无为而治。”

      少年修华被教训了一顿,有些委屈地反问:“这个儿臣知道。但那些不以‘无为而治’作为治国方针的国家就不遵守事物的客观规律了吗?那这样国家如何能长治久安呢?”

      “你这个……挺有道理。”习香宗想了片刻,说:“这一个平京已经很难管理了,还考虑别的国家作甚?反正你继任了宗位就知道该怎么做宗皇,空谈误国,不讲了。”

      虽然习香宗严厉,但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好像巴不得他马上继承宗位,自己好退休一般。

      修华从小写字就很漂亮,有一次被习香宗看见了,让他把《文心雕龙》这本书给抄了一遍。当时以为是自己做错什么被罚,又有些不甘又不得不做。
      结果有一天在后殿看到他拿着自己抄写的《文心雕龙》在模仿练字。

      当时习香宗虽然觉得尴尬,却仍旧摆出威严姿态,教育他:“嗯,这本书写得极其深刻,修华,你必须得好好研读。”

      有的时候修华甚至会觉得习香宗内心里面住着一个小孩子,而且比他还要顽劣乖张。只是不得已将他偷偷藏起来了。

      但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所以时不时表现出的孩子气正证实了这一点。

      但这些都不妨碍修华讨厌他。因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大概在他的意识里,也从来没有想当修华的父亲。“严父”这两个词不够贴切,换成“冷君”更加贴切——冷漠的君主。

      修华一直觉得,自己的父宗是那种活到死都是令人讨厌到死的人,但现在死亡降临,他竟然半点讨厌不起来。

      甚至觉得心痛。

      少年时期跟习香宗发生了一个大的争执,气得当场咬着牙放下狠话:“等以后参加你的丧葬,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有。”

      这本来是个很激化的局面,一秒钟被他这段话给破功。

      有人笑了,说:“修华少殿连丧葬都知道是什么了。”

      这句话带着极大的善意,习香宗听得有些气又有些好笑:“你看看他,小小年纪就已经这么恶毒了。”

      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发威,还被当做笑话,导致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有些困苦,小小的心灵受到大人无情地迫害。

      对了……那个人是谁?

      笑的那个人是谁?

      想起来了——是单然君师。

      现在一切都变了。

      如长辈如老师的单然君师背叛了,而他也会为习香宗的死流下泪水。

      原来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不可预料的;谁都不可相信,连自己也无法相信。

      清薰呢?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知道应该去问清楚的,即便是残酷的真相,也必须要有个了解。

      但他现在做不到,无法理智地面对清薰。

      那插入习香宗额头上的一刀,却实实在在地捅入了他的心头,夺取的不仅仅是习香宗的命,也是他的命。

      但最后一点生的希望,也还是得由他亲手掐灭。

      修华从地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理了理衣物,随后迈步往外走去。

      后殿的门缓缓关上,蜡烛在最后一刻熄灭,屋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和黑暗,悄然无息——

      “不该让清薰亲自动手。”黑暗中有一道缥缈而幽叹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十分细微,换作常人恐怕会以为是风吹草动,而听不清一个字节。

      “不能让他成佛……只能这样。”这是另一道声音,同样又轻又微弱。

      如果硬要从中辨别,其实两道声音相差很大。
      前者更加清亮开阔、干净通透,后者更加宏大、富有磁性。

      “成佛吗?这条路他走不了,因为他太重情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傻,可能那人随便一句海誓山盟都能让他不顾一切地跟随。”

      “你不也一样?”

      “但我早早地解脱出来,他能醒悟吗?我不太相信。”

      “你想得太悲观了,事情也许在逐步地往好的方面发展。”

      ……

      房中一盏灯未点,没有月的夜里,黑色填满了所有的空隙。

      在黑夜中呼吸,仿佛连身体也变得透明,异常敏感的身体连最为细微的变化都能感觉到,思想因此愈加地扩散,甚至能穿越时空,听到那句临死前讽刺般的话语:

      “你杀我让他成为宗皇,你们就注定走不到一起,你确定还要做?”

      当时怎么回答的?

      他已经忘记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回答吧。

      “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不幸吗?无论做人还是做什么,有些东西不自私永远得不到,或者……你其实没那么想要。”

      不自私就永远得不到,自私了就能得到吗?

      如果是这样,人生未免太简单了。

      没有人活得比谁更容易,他跟修华之间从一出生就注定走不到一起。

      就在修华降生的那天,是他人生的终结。

      法华经《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记载: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这大概就是他们本该有的命运。

      但因为他的使命尚未完成,上天又给了他几年的寿命,此生得以相见。

      但事情并没有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如果说从未相见,从未牵挂,就算会觉得心里落空,至少双方都不至于如此折磨。

      人生七苦之一的“爱别离”,他此生竟能有幸体会,也许比想象中更要痛苦,可并不是不能忍受。

      毕竟像他这样一个将死之人……

      “在想什么?”

      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声线冷冽,似冰窖中的千年寒冰,酝酿着封存的深沉,静息低缓。

      清薰心中微动,缓缓抬起头时,自黑暗中无法分辨出来者的面容神情,只能辨认出修长的身体轮廓。

      没有得到回音,他缓缓俯下身,靠近清薰,呼出的热气扑过去,令清薰感到有些窒息,产生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清薰,你知道换做任何人,我一定会杀了他。”

      清薰往后退了片刻,稍稍稳定住心神,随后淡漠地问:“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要听你的理由。”

      清薰在身下攥紧了拳头,抿唇半晌,道:“知道与否还有意义吗?单然军师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而我……也一样。”

      面对面在黑暗中彼此注视,清薰甚至能感觉修华的双眼像是烧红了一般,随时将喷出滚烫的岩液。他感到难以面对,不自觉地想要低下头。

      就在他稍稍偏头挪开视线的时候,一双手掐住他的脖子,逼迫他仰起脖子,抬起头来。

      “付出代价吗?什么样的代价?”

      这声音极具压迫性,清薰感到一阵难受,紧抿唇半晌,回答说:“如果你没办法杀我,就放我走吧。”

      这句话不带半点渴求的意味,仿佛只是单纯的建议而已。

      什么样的人会有心思给出建议?
      必然不是心中懊悔或者处境位于下风之人。

      手中力度加大,甚至能听到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

      但即便是这样,清薰也不会有半点挣扎,而是盯着修华,一眨不眨,感受到呼吸愈发变得困难,喉咙不适疼痛几欲作呕。

      就在清薰缓缓闭上眼的瞬间,那双手失了力度,骤然松开。

      突如其来的解脱却使得清薰俯身猛烈地咳嗽起来,心脏跳得飞快,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

      修华自黑暗中看着他颤动的肩膀,听着一声声沉重的咳嗽声,双目失神,一丝难掩的苦楚从鼻翼间化作微不可闻的呼吸流露出来。

      “其实我从不曾了解你,清薰。不知是你掩藏得太深,抑或是我迷失了心智……说到底,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而你不过是带着目的来到我的身边。”

      修华深呼吸一口气,原本的凄楚渐变为几近残忍的固执。

      “我不会放你走,因是你先来招惹我。”

      清薰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被一双强有力的双手扶起来,正视着对方。

      他听得那声音越发冷酷,像是来自无尽深渊的底部——
      “你若死了,就叫众壑殊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你不在意我,那他们呢?”

      清薰双唇动了动,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他感到无尽的失落和悲凉;明明可以抱紧对方,却只能选择推开。
      他的一生,同样没有选择的权力。

      可这一切他什么都不为,无论是众生,还是佛祖……

      他所为所求,只且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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