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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寒香散(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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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君白今早醒来倒是觉得舒爽了不少,翻了下身也觉得无大碍,于是略等了会儿就要起身。屋里蜡烛过了一夜已经熄了,有点暗,萧君白只能隐约看到窗下有人坐着。
“程睦?”
“醒了,身体感觉如何?”那人走近,听声音正是程睦。
“应该能下床了。”萧君白试着坐起来,背部拉着还是很疼,手腕也没有力气,整个身子没撑住而迅速后仰,幸亏手肘挡了一下。程睦眼疾手快跑过去也没帮上忙,萧君白苦笑了一下,“王城养的儿子太娇贵了些。”
程睦收回刚碰到腰间的手,萧君白的眉头却没落下来:“你说,我不会落下奇怪的病吧,之前听说北契那些皇子皇孙为了争夺封地相互残杀,那些因为毒药九死一生回来的人,要么瘫痪,要么失明或者不能言语,有的甚至疯癫,你瞧我……还没说完,程睦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觉得不妥又赶紧放开。
“多大人了,没事还咒自己。”萧君白看着他攥起的手,心里暖暖的,“怎么这么早起来?”
程睦半打开了窗户,一点凉气进来,把屋里的浊气吹散开,又招呼门外的齐墨和周璞洗漱和煮药。
“习惯了。”
“右相辛劳。”萧君白找到舒适的位置靠着,瞧了眼转身的人,又看着齐墨拉着周璞忙着找东西去了。
萧君白由着齐墨给他擦脸,等到了换衣服,萧君白就有些不自然,到最后,连齐墨一起赶了出来。
“你怎么也出来了?”程睦微微蹙眉,他出来那是有原因的,萧君白这身子不便的怎么连小厮也不留下一个。
齐墨结结巴巴说,“公子在……如厕。”
程睦微微谈起:“自己下的床?”
齐墨摇头。
“一身怪毛病。”程睦转身走得更远了些,屋里传来叫齐墨的声音,齐墨侧身看了一眼这小公子,反倒觉得自家公子和这小公子关系不仅没有很糟糕,而且好像还挺好的?越想越怪。
程睦去大堂吃早膳,走之前让厨房做了点驱寒的东西给周璞和齐墨吃,两人一直守夜,到底年纪小。周文阳去上早朝前也与程睦商量了一二,“若是府里有动静,及时告知我或者你大哥,今日我还得去翰林院,午后才能回来,大事全听你爷爷的。虽然昨天王云谦在咱家出的事情,但王城不会在朝上泼脏水给我。”
程睦点头。王城不是瞎子,但其他人会拿这件事挑拨离间,但只要王城不追究周家,这事情就还有彻查的机会。昨日出事之后,萧君白所在的那桌餐就被撤了下去,一群公子哥换了一桌,饭菜查过后还留在偏厅,是时候把这事查一查了。
程睦回到房里的时候,周璞在门口打着盹儿,齐墨在桌边坐着,萧君白听到声音睁开了眼,常年的警惕让他对半点的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看是程睦来,萧君白好好藏起一闪而过的笑意:“我好好回想了一下,我从到周老太爷房里出来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本来以为是因为看了题字之后的恍惚,但如今他拿不准,想着还是说一下。齐墨起身退出去,房里又只剩二人。
“我觉得,我家公子和你家……”齐墨说了一半,周璞打着哈欠看着他,“关系挺好的,你可真笨。”
能不好嘛,他们可是一起处理命案现场的人,前阵子自家公子差点出事,还是王云谦从中联系,要是不好他周小璞的名字倒过来写。齐墨摸摸眉毛,其实替他还想问,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好。
“我当时只看到你喝了口茶,并没有吃桌上的甜点。”
程睦说话的神情一向很自然,但萧君白心里却痒咕哝了一句:“观察得挺细。”
程睦让他别打岔接着说,实际上桌下的手揪得肉疼,这人病了一场怎么话这么多了。
“在马车上吃了点樱桃,嘴里一时发涩,茶我没有喝下去,只微微抿了一口。”程睦知道其中原因,他嘴挑,不喜浓茶,昨日上的刚好是他不喜的这款。
萧君白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从早饭开始,我都是与王城一起的,樱桃也是一同吃的,我想如果有不一样的话,就是净手用的手绢不是同一条。”早上吃樱桃的时候免不了沾到糖水,他吃完后曾擦过手。
程睦摇头,“但凡毒药,一丁点是起不到效果的,何况寒香散并非无色无味的毒药,六儿说里面有一味‘蛇姜果’,这味药有极浓辛辣苦涩味。”
“辛辣味的话,只记得席上有……”萧君白想了想宴上的餐食,“不对,席上的饭菜大家都吃过,不会单我一人出事,所以有没有可能,药是分开下的……”
贺小六儿又被接来周家,可惜王家的饭食在昨日午膳前就收拾完了,车上的樱桃还在,没有什么问题,手帕也看过了,没有问题。
“公子,姜蛇果我未曾见过,但依照王公子所言,今日未曾再尝过其他辛辣的东西,那极有可能药是分开下的。”贺小六儿是第三次被新主子周小公子吩咐,他作为程睦手下的时候一直挺清闲的,新主子碰上的事情还真不少。
“周璞,你带六儿再去看看厨房,这次但凡半点干系也要同我说。”贺小六儿已及冠,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小公子,被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喊“六儿”有点奇怪。不过可能新小主子并不是很明白他的身份,以为自己就叫这名字。
齐墨去核查昨天来周家的车夫和小厮了,周璞一走,屋里又只剩下程睦和萧君白。“王家的餐食一直是要试毒的,更别提和王城一起吃饭了,他更小心。但若与那位小友所言,此毒与砒霜药理相似,应能验出,实在匪夷所思。”
“饭菜若没有问题,那可能是你食用过其他东西,不需要验毒,且能轻易被消灭罪证。”程睦看着药碗,碗中已没了药汤,只剩一个勺子。
“也就是说,他有把握我必会吃这个东西,还不会被别人发觉,药性不会存留很多天,我估摸着昨日吃的也就几样,除非验毒的人有问题。”
程睦追上问:“验毒的是谁?”
萧君白摇着头,神情无奈:“就是那个管家,他应该没什么问题,据说王城立府时候就在了,不像是会干出谋害主子的事情。”
“难说,还是得查一下,”程睦想起萧君白一些习惯,“你如今是不是要搅很长时间的汤才肯喝?”
萧君白一抬眼,“你怎知?”
“到底是认识三十多年了,知道点什么也不奇怪吧……发现你很怕烫而已。”
屋里一时很安静,程睦觉得口干舌燥,腿都有点抖,他对萧君白得关注实在有些多了。
“奥……那汤搅一搅有什么不妥吗?”
“勺子和筷子,你的食具平时没人帮你试毒,值得一查。”恰好贺小六和周璞到了门外,程睦让他们进来回话,“回公子,皆无异样。”贺小六刚说完看到了床头的糖果子,假装没看见地继续低着头,新主子年纪还是太小。
程睦明了,“好,辛苦了,你先去偏厅等一下,待会和我一起去王家。周璞去熬一碗药好生照看,再添几个人到院门口,院墙下也守几个人,齐墨我得带回去。”
吩咐好一切,贺小六和周璞关门离开,院子里只有鸟鸣声。
“王家不是寻常人家,这药是烈性药,怎么也没人能查到。计划周密,已经预谋好席上的事情,如今朝堂上必然引导着风向,若是王城拦不住,恐怕这几天周家就要被搜个天翻地覆……”程睦自顾自说着,看了眼萧君白,却见他在发呆,“在想什么?”声音很温柔,像是怕吵到他想事情。
萧君白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回了句:“万一哪天和你变成对手了,实在可怕。”
程睦初听这些话觉得有些怪怪的,有些不想接话,但没料到萧君白的话却没说完,“都说捕头最是知道如何杀人,你不觉得和你做对手是件极为可怕的事情吗,幸好我如今不是方信,不然半夜得做噩梦。”说完,发现程睦现在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遂听到程睦问道:“你怕我?”
程睦仍然是温和的语气,萧君白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好,“不是,只是如此想一下。”
“萧君白,我几时害过你?”程睦苦笑了一下想缓解气氛,但眼眸垂下来,丝毫掩饰不了此刻的落魄。萧君白也有些不忍,他说这话的确有些伤人,连忙辩解:“我没什么意思,夸你心思细腻,上次春满楼你能毫无痕迹,这次查案又能细致如斯,实属天下难得。”
程睦不答,他觉得自己现在很想冲上去点点萧君白的脑袋瓜子问问他为何会如此想。他确实也这样做了,只不过刚抬起手就缩了回来,“别夸了,这些手段都不会用到你身上,所以,日后别……怕我。”
当年在官学,只有萧君白不怕他没有留下他一个,但没想到,原来他也会这样看他。
萧君白一愣,觉得自己有些紧张,随便找了个话题,“给我寻本书吧,你走了我就闲了。”
程睦站起来,背对着他走到书架前,“萧世承,”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喊他的名字,他曾以为自己不需要萧君白明白他的苦衷,但一场生死让他意识到其实他在乎,他明明希望看到萧君白夸赞他,希望看到萧君白笑着说你真好,希望他看到自己所有的好,然而萧君白竟说他“可怕”。
程睦的手指从左边一个个划过去,都是中规中矩的书,终于选定了一本,是一本杂谈,他没直接走到床边,而是拿着书站在床尾。
“怎么了?”萧君白抬头看他,程睦迟迟未动。
几分叹息后,程睦俯视着他,语气郑重道:“日后无论是做同盟,是做朋友还是你终于忍受不了我,我都不会伤害你。你可信我?”萧君白只穿着中衣,昨天渗出的汗水将鬓发拧在一起,略有些倦容,但是笑起来格外温柔。
“我也当如此也是一直如此。”
程睦身后是逐渐亮起来的阳光,走上前几步把书放到萧君白手边,没再坐下。拳头抓着衣襟,他怕自己哭出来。一天的担惊受怕,一直无法言语的情感,明明四十多岁的年纪,看着一张不同的脸说出他想听的话,程睦还是觉得自己十几岁时候的心情铺天盖地涌来。
萧君白拿起书,轻轻拍在他手背上,“又握得这么紧,松开手,怎么老是折磨自己,三十年了也不知道改改。”程睦反手攥过书的另一头,眼角还是通红,“我不会害你,但如今是你被人害了,我定要寻出那些人,一桩桩一件件讨回来,你说我狠毒也好,说我斤斤计较也罢,但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萧君白微怔,书就这样在两人手中幼稚地荡了两下,“程睦?”
程睦应声抬眼,一瞬间想了很多话,但是没有一句适合他这种半截入土的人的,“好好休息。”说完就松开书本转身走了,书本没了力气一下子掉回床上,萧君白听见程睦同周璞说,“他怕烫,凉得差不多再拿去给他喝,我去偏厅找六儿。”
周璞进来的时候觉得屋里氛围不好,因为眼前的王公子太过安静。周璞送完药后再没人进来屋里,萧君白这才拿起了手边的杂谈,讲的是六百年前汉朝的故事,周叔青在旁边写了不少小字。
“此状元定不及叔父。”
“旁人道‘心思毒辣’我倒未觉,若一味退让,恐被人欺辱,叔父说,心善需分人,深有同感。”
这应该是几年前写的批注,笔迹已经像了六七分,周文阳家这孩子没想到真很喜欢程睦。合书,其实程睦的心善,他怎会不知道。萧君白闭上眼,想起了很久很久前的事情,那时候程睦也曾给过他一本杂谈,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思索的工夫又想到他与程睦如今的境地,一着不慎,谁能护得了他们。天下皆可负,但是唯有程睦,他不曾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