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鬼志》席溈

6、第六章：诸神乱

　　迷阵之事，朱琦于山中修行时，师兄曾提及一二，只道此术颇为精妙，不易修习，因而早已失传。师兄说来不过作一桩奇事，她也不曾细问，不料如今却当场撞上，不得脱身。
　　朱琦为得其解，只有多加试探，以破常阵之术，来细查其中关窍。不料她于屋中各处四下探查之际，房中景象又生变故，只见那桌椅前竟坐着一对夫妇，身着破旧泛黄的白麻衣，二人神色木讷，面黄肌瘦，销形骨立。朱琦见得他们二人便怔住了，一双眼霎时间盈满了泪，便是这些年过来了，她依旧记得，那是她的生身父母。
　　那年大旱，家中几近颗粒无收，村里死了好些人。爹娘素来是没福的，只她一个女儿，其余兄弟姊妹都夭折了。为了救她一命，爹娘便携着信物去了山上，寻平阳观的道长，自此她便拜了乔子敬为师，再不曾见过他们。
　　朱琦这时什么都顾不上了，便要上前，不料却动弹不得，只得远远望着。
　　那妇人佝着身子，木着眼看着她的丈夫，哑着嗓子问道：“有人收吗？”
　　农夫呆滞着眼往外望着，面上的骨头格外突起：“能卖的老早就卖了，现而今便是连人牙子都活不成了，更何况是窑子里。”
　　妇人听了面上满是哀戚，眼里却干涩着，只一味发红：“我……昨日黄家媳妇来了，说是她家的老二，虽比我们丫头年纪小些，但是个男孩，壮实许多。不如……换……”话还未落，她眼里竟落下泪来，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农夫脸上的皮皱成了一团，一忍再忍，终于掩面而泣：“总不能都活活饿死，便宜了旁人。”
　　妇人死命锤着心口，锤得整个身子陷下去，她不由得猛烈地咳嗽起来。农夫连忙拦住她，她伏坐在地上，哀嚎着：“倒不如早让她随人去了。”
　　农夫这时眼里忽的闪出一丝光亮，他看着妇人，面上浮出一丝喜意：“你可还记得，丫头出生时，来的那位道长？”
　　朱琦听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挣扎着往前去，不料扑了个空，又回到了先前的大殿，她一阵心悸，霎时间昏死过去。
　　再醒转过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朱琦昏昏沉沉地听到几声鸟鸣，睁眼看时，却见自己躺在密林之中，再不见那座道观。因疑心还困在迷阵之中，她四下查探了许久，便知这是她上山时所行之路，这才安心，便要去寻那书生。她在山中找了一日，也不见书生，又唯恐耽搁这些时候，会误了事，权衡之下只好尽快上路。
　　辗转之下，总算抵达了北麓，朱琦方至此地，周身的符咒便不自觉向外蔓延。朱琦心知必定是这处，便施术任那符咒四下窜散，却见符咒聚成一道细流往地底飞去，再不见了踪迹。
　　朱琦一连试了多次，皆是如此，她不知其中缘故，只好另寻了一处平旷之地，再行施术。未免再出差错，这回她索性就地打坐，闭目凝神引浑身精气倾注而下，一时间符咒如云雾般聚集，汇成一道洪流，不觉间那洪流将朱琦卷入其中，一道往地底涌入，片刻后人咒消散，无影无踪。
　　朱琦再看时眼前一片昏黑，不见一丝光亮，不待她施术，便有符咒似星子般闪烁，点亮了她周身十余尺之地。只见上方左右不过两尺便是墙面，上头有些老旧古怪的壁画。脚下是道长阶，顺着前路向下蜿蜒，漆黑不见尽头。朱琦未知身在何处，不敢妄动，施出符咒前后两方探路，后方符咒不消片刻便已触壁，是一扇石门。另一道符咒许久后竟如纸遇火，自前方向后消弭，直至朱琦眼前如雾般溃散。朱琦顿生几分躁意，如蚁蛰一般，转瞬即逝。
　　因符咒种种异动，朱琦断定此行并无差错，便索性往前路而去。方行十余步，便听着一阵脚步声，她引出符咒，便听那人颤着声喊道：“阁下是人是鬼？”
　　朱琦方听得一句，便觉耳熟，一路往下走去，却是那书生坐在一块石阶上，浑身缩作一团，颤颤巍巍地说着：“小生也是误入此处，未曾想惊扰阁下将息，望阁下赎罪。”
　　朱琦便禁不住又笑出声来：“你仔细看看，我是谁。”那书生闻言，将信将疑抬头瞥了一眼，又连忙躲开，这才回过神来：“是道姑？”他一见朱琦便又做出一副苦相，道：“道姑，你救救我罢，那日我也不知怎么的，竟到了一处墓园，再醒过来便在这地宫之中，险些吓得我连命都没了。”
　　朱琦心知这番遭遇必定是那迷阵所致，又听得地宫之说，便又问他：“什么地宫，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书生瑟缩着站起身来，长叹一声，方细细道来：“小生因前日醒转过来，眼前一片昏黑，既饿且乏，只好摸索着往前走。一路走了许久，便见了几分光亮，原来是前头的墙面上嵌了夜明珠，我借着那光亮瞧了瞧，见了墙上的壁画，又回想了这条路的构造，便知是地宫，吓得我连忙又跑了回来。”
　　朱琦听得此言，方才记起这书生已两日水米未进，连忙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干粮和水，一道给了他。
　　待他用尽后，朱琦便要他一同行往前路，那书生苦苦央着朱琦带他出地宫。朱琦无奈之下只好道出实情，原是后方那扇门上叫人布了阵，她修行浅薄，尚且不能破那等的大阵。
　　那书生因问起朱琦如何入的地宫，朱琦未免他此行时刻担惊受怕，而不得解，便将此事细说与他。朱琦出身农家，因那年大旱叫父母送到山中，拜平阳观此任乔子敬为师。因顾着男女之别，乔子敬另择了一处居所，供她吃住，平日里也只是偶尔来问几句，并不多言。朱琦入观时是有一位师兄引路，那师兄不同于乔子敬，修行之余会时时来看她，还教她修行之术。待至朱琦及笄之时，一名邪怪闯入观中，闹得天翻地覆，还杀了那位师兄。
　　自那日起，朱琦便随乔子敬下山修行几年，立志要诛杀那名邪怪，为师兄报仇雪恨。她修炼大成，一路追寻邪怪而来，百般探查之下，便知邪怪正在地宫之中。
　　正说着话，便走至石阶尽头，至一处直道，直道两旁石壁上的壁画越发精细，其间还安置了许多烛灯，只是大多未曾燃尽，便已熄灭了。朱琦不知其故，书生便云书中记载，此灯为长明灯，传闻是久燃不灭，经年不熄。如今看来，书中之言也不可尽信。
　　二人再行数步，便见前路的两侧仿佛置有何物，朱琦令书生止步，施以符咒向那处探去，却见前方左壁立着一个身穿袈裟，头顶无发的僧人。那僧人虽直立于此，与活人无异，却面如白雪，其上青痕密布，如厉鬼一般。那书生骇得面无人色，只道：“那……他是死了？”
　　朱琦面色凝重，连忙叫书生退后数十步。只见符咒化作萤火，那僧人霎时间睁了眼，更远处穿来一阵钝重的脚步声，一批面色惨白，满身青痕的怪人杀来。朱琦一面施了咒，只见蓝色符咒共成一处阵法，将那些怪人困住。往后朱琦连施几术，只见符咒飞动，直逼那些怪人，那些人面上满是痛苦的神色，归伏在地，发出声声哀泣。片刻后归于平静，只见那僧人却还立着，神色平和。僧人忽地笑了，兀自跪而合掌，有繁复低重的歌声自他喉中迸发，细听来是往生咒。那些怪人并他在此声中化作齑粉，消弭于世。
　　书生迟疑着上前，低声问道：“他们是……”
　　朱琦走上前去，在那僧人所立之处拾起了一串念珠，这才答道：“他们过去是人，叫邪修炼成了这等邪怪，名曰尸傀。这原本是我们平阳观的一类术法，以尸首炼得不死人，只是此法极难，未得大成，只能炼出这等非人非鬼的死物。后来此术叫奸邪窥视，将其施于活人之身，竟真炼出了不死人。而如这僧人般的，便是未得炼成的死傀，魂魄困于这幅躯壳中，不得解脱。如今我除了他们，他们便是魂飞魄散。”
　　书生上前瞧着那串念珠，道：“这像是如今万法寺方丈手中的那串。”
　　朱琦闻言将那串念珠递与书生，书生不知其意，朱琦便说：“想来他是万法寺的僧人，你既知，便将此物物归原主。”
　　书生依旧不曾接下：“这样贵重的宝物，小生恐叫那些歹人夺了去，还是道姑，或是道姑师兄弟们，有此缘法，能遇着万法寺中人，再将这念珠给他们吧。”
　　朱琦便将那念珠收入怀中，一面施术往前路而去，那书生一路跟着，又问起尸傀之事：“为何要炼不死人？”
　　朱琦不假思索：“为了修成仙人。那些不死人不但长生不老，还天赋异禀，生来便会法术，与仙人无异。”
　　朱琦年少时入得平阳观，曾听闻山下邻人闲话，那些在山上修行的人，都是为了成仙。仙人长生不死，自在逍遥，无所不至。可入得道门，朱琦方知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修成仙人的，这等天资超凡的道修，前后千余年，也只得卓尔一人。况且修炼成仙并非只为长生，而是为了改换天地，免人世之苦，救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