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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章十九 如云似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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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灰烬飘忽过境,敌意在缄默中持续发酵。无论多少次的推心置腹,下个瞬间都会被仇恨带走,一去不复返。
——只要保持仇恨就对了。
这是远邪对迟附白与生俱来的憎恶,没有缘由似得。他在新月中夜以继日练就的八面玲珑,完全用不到迟附白身上。但凡出现零星的异样情愫,绞杀般痛感瞬间麻痹心脏和大脑。
比起远黛她们几个对迟附白的盲目崇拜,远邪从未对迟附白说过一句好话,无论现在,更别提未来。他没有必要产生多余的情感,且只要用长年被虐待而产生的高超自制力压抑随时喷薄的恨意,就能保持与迟附白相对安全的交流距离。他祈求安全感,而保持距离会让他感到安全。
我望着两个孩子别扭的交往,百感交集又五味杂陈,吐不出一字来。早就猜到远邪的过往大致走向,惯常的悲惨身世套路,惨绝人寰到不合理,他能存活仅能用奇迹概括。如此的过去,使我兴致缺缺,并大胆猜测往后他们的故事发展,无外乎两三种套路,因为沉重的童年经历而反目成仇,又或者是抛开过往,携手同进捣毁协会。因此,我对以往的情绪波动感到羞耻。我确认自己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但见识到那些人的手段和世界的残酷后,全身心为自己无能为力找托辞。
仅仅是游戏剧情设置,无须较真,更不必矫枉过正。现实中如此虐待小孩,神仙给九条命都不够用。可远邪现在活得好好的,活着就行。如此安慰让自己难以平复的良心片刻安宁。
看完回忆的我,看远邪的眼神愈发凝重,眉头如阴天里的愁云,时时聚拢着。方才还开诚布公的两个小孩,在不欢而散后,各怀鬼胎。附白满肚子捉弄远邪的坏水,远邪盘算着如何离附白越远越好。
昨日,他在附白眼前掉了颗牙,硬是被迟附白拉着找心心。明知自己大题小做,那个少爷还大言不惭地嘲讽道:“远邪,最近你的糖都没了。”
“哦,我好伤心哦。”他挺讨厌吃糖,所以语气阴阳怪气,没半点惋惜伤心。
无视远邪的白眼,附白把小牙齿悄悄地收起来,藏到某个隐秘的角落里。然后继续装成没事人般,带着远邪去上课。他说让远邪陪听,就不容旁人置喙。可惜,远邪也是个音痴,附白的钢琴课简直是催眠的利器。课程结束后,他还要旁听附白练习。三小时的昏昏欲睡,赤裸裸的精神折磨。
他不耐烦道:“你弹错了。”
“没有,就是这样弹得。”附白对着谱子,倔强地又把那几个音弹除了。
“是十六分,你弹得是八分。”
附白打着拍子,又弹一遍,确定自己没错,不服气地把谱子唱给远邪听。
“错了。”远邪坚持己见,突然也开口唱起来。门牙漏风,音调更跑得无影无踪,短短几个音符,就把五音不全贯彻到底。本人却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音量起得高。
“哈哈哈哈哈哈哈。”附白丢弃形象地大笑起来。
“笑屁啊,你就是这样唱得。”
附白好歹是接受几年音乐教育的,被老师掰扯好久,至少调不跑了。听远邪几句,他仿佛回到自己刚学钢琴那会,似乎还想起来姐姐学小提琴的场景。他说:“对对,我也是这样唱得。”
远邪得意地哼哼两声,就又被附白哄骗过去。他没有音痴的意识,所以附白帮他记着,更记着别让他在其他人面前唱歌这件事。
勉强和平相处一周,远邪大概摸清了这位烦人少爷的脾性,白日里是妥妥的笑面虎,却于四下无人的漆夜时分,在宝石般绚烂的异色瞳里朦胧着某种古怪的忧郁。他鄙夷附白的忧郁,并这种古怪忧郁归结于有钱人的无端烦恼。
远黛远辛那两家伙拉着小远繁彻底倒戈,听不得他说半句附白的坏话,却还要每天孜孜不倦地向他打听附白的情况。远邪懒得敷衍,次次都撂下一句听不出感情咸淡的话来
——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嘴太碎。
嘴碎要怎么说呢?远黛她们不信。
附白从小接受的交谈礼仪教育是话说一半留一半,给旁人猜测的空间。二来,非必要时刻,绝不先行发表自己的观点。
寡言——仅仅是远黛她们切身感受到的。她们以为附白是因为长期封闭学习外加上独自生活,才养成这种性子。
不是话不多,是不知道同谁讲话。此刻,很明显,远邪就是附白最佳的说话对象。繁重的课程与习题会花费迟附白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长此以往养成的自律使他的空余时间都花在读书上。原本,附白除了食不言寝不语外,专注读书时也是高度集中,难得和身旁的伴伴说上几句话。自从远邪是他的管家后,这小孩只要读到有趣的地方,必要大声诵读给远邪听,然后碎碎叨叨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完事后逼着远邪说说自己的感想。
“我觉得格洛丽亚不是一位贤明的女王。”附白拍拍手中的《丹伦帝国通史》,一本正经道。
“她继位的时候才多大,童年又生活在摄政王的阴影下。能力挽狂澜打赢狩猎魔女之战,匡扶王朝已经很不容易了。”远邪盯着书扉,埋头苦思着丹伦的历史。
“哦,是吗?”附白不以为意,反问道:“丹伦颓势从她那一代开始,你记得吗?”
“摄政王的原因吧,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阴损政策都是他定下的。而且当年还发生那么大的瘟疫,如果没有格洛丽亚女□□伦肯定覆灭得更早。”远邪望着附白的脸,补充道:“她继位时,才十岁好像。”
“年龄不是借口。”
“你今年十岁,你怎么不去继承迟家啊。”远邪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表情。
“我不急。”附白是不着急,反正迟家就他一个。再说,就算冒出几个私生子来,也无所谓,甩手不干更和他的心意,“说起来,你的读后感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远邪皱着眉瞪上附白,语气里压着火,愤愤道:“我觉得艾博伦公爵就是个人渣。”
“没了?”
“没了。”
“不再说点什么吗?艾蔻呢?”
“她啊。”远邪踌躇着,半晌才道:“她本来就是个带有污点的人,往后又不断扩大自己的污点。被执行死刑算是她最好的结局吧。”
无由来的共情感,让远邪继续说道:“现实很残酷,但凡带有瑕疵的瓷器都会被打碎,更何况是产生裂痕,甚至破碎的呢?”
“你不该将人比作死物。”附白否认了他的观点,“况且即使是最好的美玉,也会有人喋喋不休它的瑕疵。而一块毫不起眼的沙砾,却被人高歌。人惯于嫉妒,更惯于消耗自己廉价的同情心,但二者的目的却是统一的——满足自己。”
“读后感继续欠着,等你想好了再继续汇报。”附白甩甩手,把通史书丢给阴着脸的小孩,“看完,还有读后感。”
远邪知道应对附白的方法,敷衍可以了事,但拒绝不行。沉甸甸的书需要他用双臂抱住,再看厚度足足有五厘米左右,远邪两眼发黑。他看书的速度不比附白一目十行,遇到读不懂的地方,喜欢反复钻牛角尖。连续熬上五夜,才算勉强通读完。
第六日晨起时,远邪便发现身体不太对劲,乏力感从四肢蔓延全身,脑子可能混了浆糊,什么格洛丽亚女王、十五日政变之类的人名与事件仿佛走马灯般循环播放。仰躺在床上,愣是睁不开眼睛。
附白在房间里没等到准时出现的远邪,稍等半小时后,才慢悠悠地起身梳理。他本不需要有人相陪或是照顾,只是说远邪的出现,让他觉得需要。附白曾有意识训练克制自己依赖他们的习惯,他的想法很清晰,没有依赖感,就很难产生失去的痛苦感。
现在,附白有些烦躁。他也没弄明白自己为何产生这种从心而来的烦躁。他照常用完早餐,回书房解决手头上的课业。进书房时,下意识地往花瓶方向看,就瞧见空荡荡的瓶。
远黛还没把今天的花送到。
约莫十分钟后,是远繁把送回来。他没开口询问,小家伙仿佛躲瘟疫般,在摆好花后迅速逃离。说起来,除了远邪会怼他外,其他小孩根本不会和他多说话。
远暗作为大哥哥,莫名家里长家里短,满满的老父亲语调,当然对其他孩子而已。同附白说话毕恭毕敬,规行矩步的古板,附白对他的迂腐性格没意见,不过是两人聊不上几句罢了。而远枯向来看附白不顺眼,坚决不与附白同框出现。附白由着他,不管他,更不可能和他说上半句话。剩下的姑娘们,胆子小得是真的小,比如刚才跑开的远繁。脾气冷得更是过于冷淡,类如远冷那姑娘,三四天都有可能听不见她开口说一个字,所以说真正寡言的那人是她。剩下的远黛和远辛,算是例外吗?大体会说上几句话,都是附白出于自己的修养礼节。如同现在,远辛把远邪生病,远黛和心心照顾他的事情转告给附白。
手头上的事情没解决完,附白在看望远邪和处理事务中,还是先选择了先完成面前的事情。他觉得应该把远邪抽离,因为那个孩子严重侵犯了自己的理智思绪。理智从何时开始崩塌了呢?他也说不清,似乎他们之间也并未发生什么意义重大的事件。他们的相处从不和谐,甚至针锋相对。
附白没太注意远辛的动向,逼迫自己满心沉浸书桌上的作业。小姑娘不知做什么,傻愣愣地原地站着等附白去看远邪。杵了四十分钟后,她的小腿站得发麻。
在猛然听见小姑娘的吸气声后,附白才惊觉远辛仍站在原地。自己干晾着她那么长时间,多少有点没良心。先是开口道歉,问她怎么没走,见小姑娘尴尬的笑容,小眼睛盯着他书桌上的课本,蓦得组织不出语言来,下意识用平时和远邪说话的习惯问远辛。
“你是喜欢读书?”
“少爷喜欢的,我就喜欢。”
这种话是远辛和远黛惯常会说得。附白谈不上有多讨厌,就觉得两孩子下意识讨好人的性格要改,可他准备着手教育时,两小孩听得蒙愣愣地,完全无法理解附白的用意。一来二去,教了多少次,未成半点效果。最后还是远邪让他放弃。
远邪曾说过,“你是真得闲,也够假惺惺地。她两的性子改不了,若没这种性子,她们早就被搞到尸骨无存。你个做少爷的,岂能懂?”
这时,附白再听到奉承话,脑子满是远邪对他的“教育”。刚要继续动笔的手如灌铅般重,无可奈何地轻轻叹气后,就放下处理课业的心思,让远辛去坐着捶捶腿,自个去远邪的房间瞧。
推开房门进去时,附白望见远邪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平时里那锐利的眸子,如今被乏重的眼皮覆盖着,白皙的小脸顿时少了几分阴郁。
生病的小孩以为是远黛熬粥回来,奄奄地哼了几个不成字的音。在逼迫自己睁开眼,瞧见附白的脸跟着自己的脑子一起晃,稳住几重虚影,才发现来者是他那个烦人少爷,心情顿时变得更加不美丽。拽着被子盖住自己因发烧而绯红的脸,他不想让附白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在气势上完全占了下风啊!
“如果你不让我看你的脸,我怎会知晓你的状况如何呢?”附白对远邪不太满意,皱着眉说道。
“没死透。”隔着棉被传来的声音有些闷,原本脆生生的少年音,在病诱的情况下,好似奶乎乎地撒娇。远邪心理建设崩溃了,小身体完全蜷缩在被窝里。
“呵。”附白冷哼着,索性坐在床边,又顺手拿起远邪放在床头的《艾博伦公爵情史》,随意翻开,从头读起。
“当他对上那双海洋般眼眸,夜以强大的侵袭攻占思绪,群鸟四散劫走枯叶,离弦之箭报复入川流,激荡起缓慢而悲哀的声音,这是战斗与歌的语言。他们在无所重量的泡沫之浪上沉浮,耳廓划过烈火中的风,在亲吻中爆裂,在圆月下搏斗······”
“你能不能闭嘴。”被附白念烦的远邪低吼道。
附白瞧着那蜷缩成一团的被子,难掩笑意,又故作正经道:“能有些良心不?我帮你解闷,你却如此吼我?”
——如果反驳他,他就会继续念下去。
远邪如此想到,当即从被窝里钻出,探出的小脑袋寻找枕头上最舒适的部分,扭动好一会后,他说道:“麻烦您换本念?”
“小管家?”附白轻唤他。
“嗯?”
“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但我不想听艾博伦的故事,我讨厌他。”可放在枕边的书也就丹伦通史和公爵情史,远邪顿了顿声,又说道:“如果少爷您不介意现编。你有云的故事吗?”
也许是有退烧的趋势,远邪感觉自己的眼皮变得越发厚重,撑着精神把想说的话全说给附白听,他说:“我喜欢云,白云很好,可惜我是朵······令人生厌的乌云。”
最后两字说得浮,还有那么点不可名状的哀伤,似乎是他的喃喃梦呓。梦里的他是天边的乌云,那是他的一生。
远邪并非是那种因生病而放下所有防备的人,相反此刻他会变得更加敏感。无助的刺猬会竖起全身□□的刺,保卫所剩无几的柔软,继而戳伤自己,他从不畏两败俱伤,但疼的人可能是附白。
听远邪如此说,附白觉得心突然发痛。虽然尚不能明白痛感的来源,但他认为是件好事,毕竟他很少能感受到心脏的存在。帮远邪掖好被子,附白思索片刻,贴在小孩的耳边,温柔说道:“我有关于云的故事。”
“我在深渊中遇见一只折翼的云鸟。似乎不算是遇见,好像他也在这道黑暗的沟壑中生活很久,只是我们的天都被偌大的乌云笼罩着,因而看不见彼此。”
“我讨厌鸟类,就如同我畏惧自由般。而这只云鸟更讨人厌,总会把我扔掉的缺块重新捡回来。还每天像个小炮仗般,咋咋呼呼地骂我,丝毫不在意我的威严。我知道,他恨我,把我视作他毕生的敌人,可我却越发想要抓住他。”
“比起发烂发臭的我,他却有光洁美丽的羽毛。我很嫉妒他,嫉妒到想要拔光他的羽翼。不愿让他高飞,更不愿让他被旁人发现。”
“某天,他填补了我所有的缺块。”
“那天,我毫无生机的心脏似乎刚刚学会跳动。”
“从那天起,浑浑噩噩的我,可能有了憧憬。”
“以往,我的生活真的太过死寂。他却如同一颗威力十足的鱼雷,炸开我所有情绪,刺激我的心脏跳动,让我死而复生。”
“此时此刻,我想治好你的羽翼。”
“小云鸟,你的羽毛不是乌云,而是乌云遮蔽了你的颜色。”
“而我的存在,是为了送你重回碧空。”
······
“你不是充满瑕疵,而被人打碎的瓷器。”
“晚安,远邪。希望这个名字能给你带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