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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章十八 心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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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
“他算哪门子的漂亮。漆黑的像死神一样的头发,一只红眼一只金眼,不伦不类,像个鬼。”
迟附白把那日远邪的话,完完整整复述。语气认真且严肃,没有一丝玩笑成分。气氛因此降至冰点,远邪心觉自己的发声器官被堵,成了个哑巴。
“少爷我,很记仇。”没有得到反馈的附白,补充道。
“你是讨厌被说丑吗?”
“当然,谁会喜欢?”
“幼稚鬼!你戴眼镜的模样更丑!还有染什么白发啊,像个小老头!”远邪故意说反话,以为附白会跳脚和他对骂,最好气到把他赶走。他从来不在乎附白是否伤心,因为在他潜意识里,可以欺负的人只有附白一人罢了。
附白沉默不语,他们隔着墙,通过冰冷的机械设备对话,再近的距离也抵不过心脏间的隔阂。此时附白的脸色不算好,他记得姐姐讨厌,讨厌别人说她漂亮的银发是少白头。母女过于相似的面貌,引来不少人借力讽刺,表意说希落也,内里辱骂秦恋。落也嫌恶虚伪,更伤心于自己给母亲带来伤害。附白原先无法理解姐姐的忧愁,更何况当时的他更没办法想到,自己与迟明恩相同的黑发金眸,会刺激到姐姐脆弱的神经。所以为何要改变,远邪的话是契机,而怀念姐姐与母亲才可能是真正的原因。
“看来我需要让伴伴教你如何说话。”
“你不怕我把你那个心爱的AI机器人给拆了吗?”
远邪没有注意,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附白已经走到他的身后,于是在耳畔之间,仿佛萦绕着恶魔的低语,带着不常有的愠怒,却被少年特有的奶香气味掩盖。
附白说:“那我可能会先把你给拆了。”
背后出现的压迫感加上耳廓被呼气声摆弄得瘙痒,无一不让远邪绷紧身子赶快弹开,他转身的瞬间就被那双似怒非怒的红眸擒住。
“希望您没在开玩笑。”确保安全距离后,远邪如此说道。
按常理来,迟明恩给附白安排的事物,他都有理由讨厌。特别是进入西塔的AI机器人,难保迟明恩会把什么监视器存在里面。有时候,迟明恩还会把送来的机器人做成仿生人来恶心附白。记得迟明恩曾经送了个和秦可儿长得完全一致的机器人,附白原本高兴了很久,可当他发现是机器人之后,就陷入完全无法接受的悲痛之中。后来,他就对新来的机器人做一些没事找事地捉弄游戏,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可伴伴、心心和倩倩是秦恋留下的机器人,禁止外部访问和无法篡改程序的设定是秦恋的先见之明。所以对附白而言,偌大的迟家里,只有他们三值得信任。说起来,当年他疯狂整蛊佣人,才导致西塔所有佣人被换成AI,伴伴他们还是秦可儿小心翼翼带进来的。
“那你是不是要先向我道歉呢?”
意识到自己过往那些严重的话,远邪不觉咬着唇,想要反驳却卡在嘴边,又因心虚气血上涌,耳廓泛红。
望着闹别扭的远邪,附白颇为老成地叹气,说道:“你需要我亲自教育。”话音刚落,他就像方才远邪拽着自己那样,拽着远邪的手腕,不顾反抗地往书库走去。然后翻找各种书籍,诸如什么《语言的艺术》、《说话的技巧》此类的书塞在远邪怀里。
“以后我上课的时候,你就坐在我身后。”
“干嘛?”
“一起听。”
“我不干!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少爷,你是我的管家。如果你不服,我会告诉远黛,你的所作所为。”找完书的附白,随心地坐在沙发上,不言苟笑地看着愤懑的远邪。他本来因远邪骂他,而心情极差,但望着远邪那张气鼓鼓的小脸,又想存心逗逗这桀骜不驯的小孩。
“你多大人了?还会告状?”远邪对着怀里的书撒气,悉数扔在地上。
“我听远辛说,你还挺喜欢玩过家家的。”附白托着腮,颇有无赖的气质,可他长相斯文,二者相冲,因此显得矛盾。他说道:“我不介意同你玩过家家的游戏,我扮演老师,你是我的学生,而远黛扮演你的亲人。或者,我们翻翻旧账,我当警官,而你是罪犯。具体罪名有:袭击公职人员,拒不服从劳改,欠债不还。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伏法呢?”
“我不喜欢玩过家家!”大声反驳后,远邪突然意识到什么,语气也仿佛模仿附白般,“看你这副模样,是不打算在我面前装下去了吗?”
“我可从来都没有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就像你面对我时。”此番言语里透着难得的真诚,附白继续说,“所以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温柔?还是说,喜欢在大人面前装可爱?说起来,你不也人前一套,背后另一套吗?”
这些完全不符合他年纪与身份的话,迟附白完全无所谓,毕竟他早慧。怎么可能还是那个在姐姐怀里撒娇的孩童,几日来突发的事件,桩桩都打他措手不及,也是他自己亲手把身上所有的童真与无邪埋葬。他毫不留情地揭穿远邪的伪装,使得那个孩子张皇失措。他知道,他们绝对是同类人。
“我和你不一样。”远邪如此说。他的伪装为了生存,而附白戴上的面具是为了维系迟家的体面。话锋一转,他咬牙切齿道:“我不会把你这副面孔告诉她,你也不许向她告状”
她是指远黛,两小孩心知肚明。附白从未想过要告诉远黛什么。
于是他说:“好,我答应你。”
附白摘下单照,把浅金瞳色展现在远邪面前。这只玻璃般澄澈眸子是迟家血脉的象征,也是孩子们恐惧的根源。他继续说:“权当我们之间的秘密,如何?”
远邪尚未反应自己被附白哄骗,木然的点点头。得到满意回答的附白,紧绷的脸终于得到缓和,露出笑容,全身上下散发出本少爷很高兴的气息来。
可远邪非要把充满善意与喜悦的笑,理解成狐狸吃掉兔子,那种得逞得奸笑。在感觉到自己又被附白牵着鼻子走后,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迟附白,反悔道:“我才不要和你有什么秘密!还有我不玩过家家!”
“你想玩的时候,可以找我。”
“我不玩!”
“随时恭候。”
“放屁。”远邪说了句粗话。
附白顺势看向地上的书,语重心长道:“好好学,不然我一对一教你如何好好说话。”
远邪惊慌失措地抱起地上的书,临走前不忘朝附白做个鄙视的鬼脸。
啧啧。我望着二十二笑出了声,瞧瞧,这是十岁小孩会说的话吗?早熟真可怕。二十二无视我的笑声,反而问我:“最近是不是所有人的心声都能听得清楚了?”
立马敛去笑脸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对所有人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脑子转不过来,呆愣地等着二十二向我解释。
“说明你已经处于最深层的睡眠中,意识与这个梦境达到了绝对完美的融合。别担心,是好事。”
“好事?”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与梦境相融的深浅,代表着得到信息的多少。”
“我现在是不是所有的剧情都能看到了?”
“是的。”二十二给我一个肯定地回答,“一开始出现的时间跳跃,就是因为你对梦境过于排斥。”
原来我的坦然接受还给我开了个金手指。我对系统这种设定感到嗤之以鼻,正常人都会害怕排斥好不好?胆小的人就不配看剧情吗?我骂骂咧咧地跟着远邪走,突然眼前发黑,脚底发软,身体急速向下落。二十二拉着我,喊道:“别怕,放轻松!你掉进远邪的回忆里去了。”
“下次不要再搞突袭好吗?没有心理准备很惊悚的好吗?该死的速降,摔倒屁股很疼的好吗!”我对着二十二怒吼道。
“你在做梦,没痛感。”
草,又被反将一军。
暗自吐槽,随口就是句粗口。或许是被降落的地点给同化,满目的藏污纳垢,疮痍之地。空气中漂浮作呕的重金属与劣质皮革味,这种气味甚至实体化,是显而易见的脏在周身每一处,隐藏在大量浓烟与雾霭中。附着尘土的油,坠在锈迹斑斑的墙壁上,沉重到地狱。远方轰隆蒸汽机运作的笨重声响,宛若旧时代毛骨悚然的亡灵钟音。
如果说在迟家所见归类为高科技化的超现实世界,眼前之景更像是走入末路却腐朽不死的蒸汽世界。
“科技树有点歪,不平衡?不协调?”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解释此刻心中的复杂感。
“这个地区拥护丹伦帝国,所有的建筑设施都是在仿造几百年的丹伦首都——伦多利亚。”
“几百年前?不落后吗?丹伦不是早就没了吗?”
“信仰。”二十二只给我两个简单却无比厚重的字,“如果你见到拥护安平王朝的地区,就不会说出如此愚蠢的话了。那个地区的建筑风格类似于你那个世界的唐朝。36区往东的89区就是。不过建筑风格仅关乎信仰而已,不说89区的科技水平最为先进,而且那个地方关押着······”
“谁?”
“啊,系统给我警告了。”
“滚吧。”我拍了二十二一巴掌,疼得是自己的手。又忘了自己感受不到痛感,但还是甩了甩手。迈着步子走向阴暗潮湿的巷子中,寻找着远邪的身影。对远邪的气质把握和直觉提示,我总觉得远邪的出生绝不在这个贫民窟里。
“这里都归许家管。”二十二指向对面像哈尔移动城堡的建筑,“许家是红组二把手,有一妻无子。今天是红组改革,迟家当上红组掌权人的日子。接下来的三年发生的事情是,秦恋第一任丈夫被暗杀,秦恋被算计,秦迟两家联姻,迟老爷子去世,迟明恩成为新任家主以及迟附白出生。”
我跟着二十二的解释,快速走完三年的时光隧道,时间来到迟附白一岁半那年的仲夏夜,秦恋被调至外区工作。跟着秦恋的脚步,我看到了现任的许家家主——许宗岱。
我对他们的寒暄不感兴趣,却从接下来的对话中了解到支持秦恋搞生物实验的是许家,交换的利益是让迟家倒台。秦恋向许家表示诚意,花了半年时间治好了许夫人的不孕不育。
此时许夫人怀上的孩子就是后来的远邪。同迟附白一样,作为独子的远邪无疑是许家未来的家主。不一样的是,远邪没有复杂的家庭环境,甚至可以说,他活在整个许家的宠爱之中。无论他怎么野,都没人会责怪他。
时间来到我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一年。这一年远邪三岁,迟附白六岁,希落也十四岁。
希落也自杀,迟附白和秦可儿被封禁在西塔。秦恋莫名失踪,红组召开联合大会,许宗岱极力摆脱许家与秦恋的合作关系。但事实上,整个许家都被迟家盯上,被当作红组内部斗争的弃子。迟明恩早就知道许宗岱和另外几个家族想要迟家倒台的心思,他甚至还掌握了许家与秦恋交易的全部内容。也是迟明恩散布秦恋研究的生物基因链,引发的异种战争。他把所有的罪责推到秦恋与许家身上,彻底搞垮许家在红组内的全部势力,在短短的一年内。
手可摘星辰的许家太子爷瞬间沦落为活在死囚监狱里的死刑犯。是的,他年纪很小,小到那些死囚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凌辱母亲,把混着屎尿的泥土塞进母亲的嘴里,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品都试用在母亲身体上。这个孩子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因为他有母亲,几乎帮他挡下灾祸,也会用她那愚不可及的单纯希望去安慰孩子。
她从未绝望过,她告诉她的孩子,“会好起来的,爸爸和哥哥一定会救我们的。”
小小的身体任由沸腾的海浪扑打着,他顺着浪势沉浮,眼神涣散到看不清天上挂着的炎日,盐分霸占着他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伤口,疼痛刺激所有的神经,痛到心脏都不愿再跳动。三天前,他的母亲被推上死刑场,在所谓活色生香的运动中,在台上撞柱身亡,母亲滚烫的鲜血溅满他整张脸,黏稠压着他的眼睛无法睁开,耳边是观众席上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他们喜欢在鲜血与麝香气味中鼓掌叫好。他的家人好像都被推上战场,应该早就被异种啃食殆尽了吧。
他现在应该叫什么呢?他好像忘了。他这一生好像有很多称呼。父母喜欢叫他宝贝或者乖宝,外祖说他是小心肝,家里的佣人恭敬地叫他小少爷。还有什么呢?他的名字是什么呢?不重要了。他被几个小死囚扔进海里,后来又是谁把他给捞出来,带进新月的呢?
他全都忘光了。
总管在他的左肩胛骨处盖章——新月1176。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个来到新月的死士。”总管在烙印后,为他送上一句简单的欢迎仪式。
他在昏暗无光的地牢里度过比死囚监狱中还要难熬的一年。每夜被关进水牢里,要求他在太阳升起前逃出来,否则就会被用带盐水的鞭子抽打全身。他们不会让商品上留下疤痕,因为他们会用最痛苦的蜕皮水给商品除疤。浸泡在蜕皮水里是什么样的痛苦,应该会比抽皮扒筋再痛点。啊,那年他五六岁吧。到底多大,他自己也忘了。
白天要接受很多的学习,因为有些雇主不喜欢没文化的小孩。某个精通心理学、文学、精神病学和犯罪学的教书人每天对着吃完药瘫在老虎椅上的他重复几句话。
“1176,你恨吗?”
“你要恨。”
“恨迟家的所有人。”
“姓迟的人害死了你的全家,让你这高高在上的太子爷成了个猪狗不如的废物。”
“你要恨他们,要报仇。要夺回你所拥有的一切。”
“你要杀了所有姓迟的人,因为迟家人也是这样对待你们许家的。”
“1176,你永远都不可以忘记自己的仇恨,否则那群骨子里流着变态基因的迟家人会加倍羞辱你。”
······
日复一日的话语是长满刺的荆棘,死死缠住孩子的心脏,绞杀着若有若无的跳动。
好吵。他这样想着,却像个傀儡般点头应答着。他在新月里学会了很多,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如何用他那张蛊惑人心的脸欺骗大人们。他喜欢看见那些大人们被他欺骗的愚蠢表情,好笑,但有不那么好笑。
淬着毒药的诅咒昼夜耳语,折磨璀璨他的精神。后来,更吵闹的声音来了。1175喜欢拉着他喋喋不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倾囊相授。这个像大姐姐一样的女孩给他暗淡死寂的人生增添了丝丝人气,更可能是他骨子里贵族劣根性丢不掉,他需要奉承,需要谁来跟着他,需要有人关心他。即使他知道1175处于半疯状态,把他当成早已过世的亲弟弟照顾。绝佳的各取所需,他也不必对当替身介怀,更不必向1175承诺任何。
“我长大之后,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姐姐。”他还是向1175承诺了。他做不到无视1175那般毫不掩饰的爱。只要有鞭子要落到他身上时,那个瘦弱的小姑娘都会先一步包裹住他。药是她替他吃,活是她替他完成,冬日里不多的衣物,她都要先让给他。可远邪知道,自己只要卑鄙地给一句可能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就足够应付。女孩和他的母亲类似,蠢得单纯。
远邪七岁那年的冬天,迟明恩来到新月,总管把1176推荐给他,连带着其他六个孩子。
1175拉着1176的手,指节的骨骼咯着肉,孱弱的力量传来冬日里最温柔的热度,女孩小声地说:“姐姐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当晚,在希落也的玛格丽特花房,孩子的心脏再也不会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