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育英中学的月考，从来不只是学生的战场，更是无形的名利场。考场肃杀，笔尖如刀。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紧绷的神经共同发酵的独特气味。
林薇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梧桐叶被阳光穿透，投下晃动的光影，落在她摊开的草稿纸上。她充耳不闻周围压抑的呼吸和翻卷子的窸窣声，全部感官都收缩在眼前的试卷上。
笔尖在纸面滑动，沙沙作响，节奏沉稳有力。那些被顾衍资料里精炼模型点化的思路，如同嵌入大脑的精密齿轮，此刻正高速、无声地运转着。一道又一道题目被拆解、重组、攻克。时间在她笔尖下被精准分割，不浪费一秒。
偶尔，她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掠过试卷上方的空白处，那里没有任何激励的话语，只有一行被她用铅笔轻轻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数字——那是她根据上次模拟成绩和近期刷题量，心算出的本次月考目标总分。一个冰冷而具体的数字，是她通往“清华”这块浮木的唯一船票。
交卷铃声响起。
林薇几乎是第一个放下笔，平静地整理好文具和试卷。起身离开时，她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包括前排那个清冷挺直的背影（顾衍），或是后排那个明显带着几分焦躁、抓耳挠腮的高大身影（沈灼）。她的背影穿过鱼贯而出、表情各异的人群，像一艘沉静的小船，滑出喧嚣的港口，目标明确地驶向下一场战斗的锚地——图书馆。
成绩公布那天，公告栏前人山人海。尖叫声、叹息声、议论声嗡嗡作响，如同煮沸的开水。
林薇没有挤进去。她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平静地落在最顶端那张鲜红的年级总榜上。视线精准地跳过前面所有名字，直接锁定在“年级第一”那一栏。
**第一名：林薇**
**总分：728**
728。比她心算的目标，还高出了三分。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了一下。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弹药入库、目标达成”的踏实感。她微微抿了下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很好，又一个阶段性堡垒被攻占。距离那座砖红色的校门，又近了一步。
她转身就走，毫不留恋身后的喧哗与注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课间十分钟的走廊，向来是八卦与荷尔蒙的集散地。林薇刚走出教室，准备去接水，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沈灼。
他今天没穿那件标志性的连帽衫，换了件黑色短袖T恤，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贲张，透着一股子蛮横的力量感。他堵在走廊中间，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复杂地盯着林薇，里面翻滚着不甘、憋屈，还有一种被逼到墙角、不得不低头的恼火。
“喂！” 他声音粗嘎，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蛮横，却又刻意压低了音量，像是在进行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你上次说的……那个‘交易’，还作数吧？”
林薇停下脚步，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自动售货机。
沈灼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瞟向别处，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数学！老子这次……数学单科，年级排名，提升了……十二名！”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屈辱感，仿佛承认这个提升比让他挨顿揍还难受。
林薇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欣喜的表情，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冷漠：“嗯。十二名，按约定，两千四百块。” 她语速平稳，直接报出数字，同时从校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解锁，点开收款码界面，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现金麻烦，转账吧。”
“你……” 沈灼被她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都憋红了。他死死瞪着林薇手里那个亮着二维码的小方块，感觉那玩意儿比顾衍的竞赛题还他妈刺眼！
周围已经有同学好奇地探头探脑。
沈灼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猛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动作粗鲁得像是要砸了它，手指在屏幕上戳得啪啪作响，恶狠狠地低吼：“转！转！老子转给你！妈的！” 他飞快地扫码，转账，输入密码，一气呵成，然后把转账成功的界面粗暴地怼到林薇眼前，眼睛瞪得像铜铃，“看清楚了！两千四！一分不少！”
林薇垂眸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跳出的到账通知，确认无误。她点点头，收起手机，语气平淡：“收到。下次月考目标？”
沈灼：“……”
他感觉自己快被这女人气炸了！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响，却又无处发泄。他恶狠狠地瞪着林薇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妈等着！老子还能升！”
“好。” 林薇应得干脆利落，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订单，“目标越高，收益越大。加油。” 她甚至还象征性地鼓励了一句，虽然那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
说完，她侧身，绕过这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径直走向饮水机。
沈灼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暴躁地抓了抓头发，低骂一声“操！”，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背影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狂躁，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地板踩穿。
林薇接好水，刚拧紧杯盖，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林同学，恭喜年级第一。”
陆星野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米色亚麻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素描本，指节修长干净。他微微笑着，目光温和地落在林薇脸上，眼底带着真诚的欣赏，仿佛刚才那场充满火药味的“交易”从未发生过。
林薇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谢谢。”
“你的专注力让人惊叹，” 陆星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韵律感，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空空的双手和清澈的眼神，“尤其是在……这样纷扰的环境里。” 他微微顿了一下，笑容更深了些，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请求意味，“不知道林同学方不方便，给我一点时间？十分钟就好。就在那边的露台，” 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光线很好，很安静。”
他晃了晃手里的素描本，笑容温润无害：“想请你当一会儿我的模特。这种纯粹专注的神态，很难捕捉。”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态度诚恳温和，眼神真挚得让人难以拒绝。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梢和温润的眉眼上，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令人放松的、毫无攻击性的艺术气息。
林薇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又落在他手中的素描本上。那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被欣赏的羞涩，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冰冷的评估。像是在计算一笔时间成本。
几秒钟的沉默。
陆星野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带着耐心的等待。
“十分钟。” 林薇终于开口，声音没有起伏，“收费。”
陆星野完美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凝滞。那温和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诧异，随即被更深的笑意覆盖。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明显了些：“哦？不知道林同学的……模特费，怎么算？”
“计时收费。” 林薇语速平稳，报出一个数字，“每分钟，十块。十分钟起拍。姿势固定，不提供表情管理。需预付。” 她再次拿出手机，点开收款码，动作熟练得令人发指，“支持转账。”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陆星野看着她递到眼前的、那个亮闪闪的二维码，又看看她那张平静得如同深潭的脸。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底却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惊愕，有玩味，有被彻底颠覆认知的震撼，还有一种……被这匪夷所思的“商业模式”彻底点燃的、更加浓厚的探究欲。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带着一丝真切的愉悦和不可思议。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拿出手机，扫码，转账，动作优雅流畅。
“滴。” 林薇手机响起提示音。
她看了一眼，确认六百块到账（十分钟预付）。然后，她收起手机，看向陆星野，眼神示意：带路。
陆星野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味盎然。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林薇走向走廊尽头的玻璃露台。
露台阳光充足，微风和煦。几盆绿植点缀其间，确实是个写生的好地方。
林薇按照陆星野的示意，在一张藤椅上坐下，背脊挺直。她没有看陆星野，也没有摆出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地投向露台外葱郁的树冠。她的思绪已经迅速从刚才的“交易”中抽离，开始心算今天下午需要完成的物理卷子数量和时间分配。
陆星野在她对面支起画架，摊开素描本，炭笔在指间灵活转动。他没有立刻动笔，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细致地描摹着眼前的人。
阳光勾勒着她清秀的侧脸轮廓，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眼神放空，没有焦点，嘴唇微微抿着，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静。但在这层沉静之下，陆星野敏锐地捕捉到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如同深海般汹涌的专注力，将所有外界的纷扰都隔绝在外，只留下纯粹的内核。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岩石缝隙里的小树，纤细却蕴含着惊人的韧性。
这种矛盾的特质，冰冷又灼热，疏离又专注，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陆星野眼底的兴味越来越浓。他不再犹豫，炭笔落下，在雪白的纸页上快速游走。线条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捕捉欲。
沙沙沙……
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露台上有节奏地响起。
林薇一动不动，眼神依旧落在远处的树冠上，仿佛真的成了一尊凝固的雕像。她的心神早已沉入了物理的公式海洋，只有左手无意识地、在藤椅光滑的扶手上，极其轻微地、以某种特定的频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
那是一种无声的心算节奏。
陆星野的笔尖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林薇那几根轻轻敲击的手指上。那细微的动作，暴露了她看似凝固的表象下，思维正如何高速运转。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发现珍宝般的愉悦。炭笔再次落下，这一次，他不仅勾勒轮廓，更开始尝试捕捉那份隐藏在沉静外表下的、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思维张力。
十分钟，准时到点。
林薇手腕上那块老旧的电子表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滴”。她像是被按下了开关，瞬间从“雕像”状态解除。没有任何留恋，她立刻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时间到。” 她陈述道，目光转向陆星野，“谢谢惠顾。” 语气平淡得像在超市结账。
陆星野停下笔，看着画纸上那个已然成型、散发着独特冰冷专注气息的侧影轮廓，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个一秒切换回“刷题机器”状态的女孩。他眼底的光芒亮得惊人，笑容温润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
“不客气，林同学。” 他温和地说，目光扫过画纸上那几根被特意强调的、带着思维韵律感的手指线条，“物超所值。”
林薇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像一阵风，赶赴她真正的战场——图书馆刷题区。
陆星野坐在原地，目送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他低头，看着素描纸上那个冰冷又专注的侧影，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敲击扶手的细节。
他拿出手机，调出林薇那个冰冷的收款码界面截图（刚才转账时他顺手保存了）。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他点开转账界面，在金额栏，输入了一个远超“十分钟”费用的数字。备注栏，他指尖轻点，输入一行字：
**“预付。捕捉‘思维韵律’附加费。”**
他按下确认键，看着转账成功的提示，唇角的笑意加深，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
“真是……” 他对着画纸上的女孩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越来越让人欲罢不能了。”
露台的风，带着初夏的温度，轻轻翻动着素描本的纸页。那幅未完成的、带着冰冷专注和隐秘思维律动的侧影，在阳光下静静定格。
而在图书馆最深处那个固定的角落。
顾衍早已坐在他的位置上，面前摊开的是一份打印出来的、最新国际物理竞赛的真题。他的姿态依旧无可挑剔，专注沉静。
当林薇带着一身微热的空气和刚刚结束“交易”的余韵，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哗啦一声拉开书包拉链，掏出厚厚的物理卷子时，顾衍的目光，终于从复杂的物理模型上移开了一瞬。
他的视线，极其短暂地掠过林薇的侧脸。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探究或冰冷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数据流经过精密分析后得出的结论——一种对“高效工具”的重新评估和……确认。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自然地，将手边一份打印好的、关于刚才那道国际竞赛题核心思路的简要分析，往林薇那边的桌子边缘，推过去了几厘米。
纸张的边缘，恰好停在林薇摊开的物理卷子旁边，距离她的笔尖，只有不到五公分。
林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看那份资料一眼，仿佛它不存在。她的笔尖已经落在了卷子的第一道题上，眼神锐利如刀。
沙沙沙……
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再次成为这片孤岛的主旋律。
只是这一次，空气里除了墨香和尘埃的味道，似乎还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铜钱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由竞争、利用和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共同编织的、更加复杂的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