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龙》之阿

2、恶魔之子1

　　莱昂被小村庄的孩子们称为恶魔之子。

　　莱昂是被教堂的牧师收养的孩子。九年前，一场大雪落下的深夜里，围着壁炉念诵圣经的牧师听到了几下敲门声，打开了门。第二天礼拜结束以后，全村庄都知道他收养了一个孩子，取名莱昂。

　　“那是个漂亮的，红色头发的孩子，像一只小狮子一样。”

　　刚从教堂做完礼拜回来的家庭主妇们不会吝啬对一个漂亮的小婴儿的赞美，而教堂的忏悔室里，牧师抱着孩子，用手拂过他柔软的红发，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的手停在了一个地方，如果人的手也有视觉的话，就能看到在那柔软的头皮上唯一一块坚硬的地方，那一只黑色的角。

　　“儿女是耶和华所赐的产业。所怀的胎是他所给的赏赐。”

　　牧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圣经，轻声颂读着里面的句子。莱昂安静地呆在他的怀抱里，时不时跟着咿咿呀呀地呓语几声。

　　三岁的时候莱昂有了一顶自己的帽子，是村庄里手艺最好的牧羊女做的，用羊毛厚厚地织了几层，戴在头上的时候又温暖又可爱。

　　被牧师牵着手走出家门的时候，莱昂总是能收获一大堆孩子们歆羡的目光，只有一点不好，莱昂不被允许摘下帽子。在外面不可以，在教堂里也不可以，只有在小房间里洗头发的时候可以短暂地摘下来，但是洗完之后也必须马上戴上。

　　“父亲，我可不可以把帽子摘下来？”

　　夏天快要来了，厚厚的羊毛织的帽子慢慢变得不合时宜，而且天气慢慢热了起来，莱昂觉得是时候摘下帽子了。

　　牧师没有说话，打着肥皂的手一点点捋顺莱昂火一样的红发，最终还是落在了那一只黑色的角上。几年时间里，莱昂已经从一个只能被抱在手里的小婴儿长成了能跑能跳的小孩子，莱昂的角也长大了不少，现在已经从红色的头发里钻出来，一眼就能看见。

　　“不可以，莱昂，你是不一样的。”

　　夏天无数个燥热的深夜里，莱昂躺在床上，头上依然戴着厚厚的羊毛帽子，汗一点一点冒出来，再从额头流到耳后，流到塞着木屑的枕头上。，

　　“莱昂，你是不一样的。”

　　牧师的话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响起，莱昂伸出手，隔着帽子摸到了自己的角。

　　“莱昂，你是不一样的。”

　　莱昂的帽子终于还是掉了。

　　那是六年之后的冬天，又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

　　村庄里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冲着莱昂的帽子伸出了手，那依然是整个村庄最好的帽子，雪白的羊毛，柔软的绒布，尖尖的顶上还有一个毛绒球。牧师是村庄里唯一的牧师，村庄里的人们总是不吝啬于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和物资。

　　莱昂用手攥住帽子的两边，包住耳朵，拼命地往下拽住。一双又一双手落在了他的帽子上，也落在了他身上，他终究还是没保住自己的帽子。

　　那一声裂帛声响起的时候，莱昂手上一松，一半的帽子滑过耳朵，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像一片雪。另外一半被几双不同的手分成了几瓣，他们的主人们瞪大了眼。

　　他们看到了一只黑色的角。

　　“恶魔！”“他是恶魔的孩子！”

　　那些恶毒的言语从无知的孩子们嘴里吐出来，一个接一个落在莱昂身上的时候，他尚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发现了秘密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帽子的碎片落在雪地上，莱昂一片一片捡起来，但是再也没办法戴起来了。

　　教堂被包围了起来，牧师拉着莱昂，他的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但是捧着圣经的手依然稳重而有力。教堂外的人们越靠越近，吵闹着，拿着柴刀，举着火把。

　　莱昂认出了左边的牧羊女，她牵着的牧羊犬冲莱昂大声地吠叫着，她的脸上混杂着恐惧，厌恶和兴奋诸多表情，和前一天递给他新帽子的时候很不一样。

　　“莱昂，你是不一样的。”莱昂又想起了牧师的话。

　　人们叫嚣着让牧师交出莱昂，不然就把他们一起烧死，牧师是村庄里唯一一位牧师，教堂也是村庄里唯一一座教堂。他们仍然愿意给这位几十年德高望重的牧师一个机会。

　　但是莱昂不行。

　　“我是恶魔吗？”一年前开始学习圣经的莱昂问过牧师这样的话，他的角和圣经中描写的恶魔很像。

　　那天晚上莱昂收到了生命中第一份礼物，一枚小小的木制十字架，上面刻着一行小字，看得出是——“人是看外貌。耶和华是看内心。”

　　教堂最后还是被点燃了。火苗从外面流淌进来，牧师把圣经交给莱昂，躬身抱住了他。在牧师的怀抱里，莱昂的眼前一片漆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火一点点吞噬了教堂的墙壁，人们坐着念过无数次礼拜词的座椅，唱诗班表演过的高台和高台上的十字架。

　　神没有垂爱他虔诚的信徒，火最后还是吞噬了牧师雪白的发尾，莱昂怀抱着圣经，他黑色的角微微发烫。他抬起头，看到了牧师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怨恨，没有痛苦，只是平静。他不曾后悔收养莱昂，也不愿意抗争举起火把的人们。他理解他们的恐惧，理解他们惊慌如蝼蚁，他怜悯他们，带着一丝神爱世人的高高在上。

　　他保护了莱昂，又不曾保护他。和莱昂一起消失在教堂燃烧的火焰里，这是他所预料的，或早或晚。一天之前，他仍然虔诚地祈祷着这孩子平安长大，那只角可以在某一天消失，仿佛从没有长出来过。但是现在，他怀抱着莱昂的手仍然在用力收紧，那些吞噬了他的火，早晚会越过他烧到莱昂。他心知肚明。

　　“父亲。”莱昂看着牧师的眼睛渐渐没有了光彩，无声地张了张嘴。

　　那些盛夏无声的黑夜里，这个人曾为他讲过圣经里的故事，年迈而颤巍巍的声音并不悦耳，但是安宁。他曾无数次抚摸过他火红色的头发，摩挲过他的角，那双手现在怀抱着他，在火焰里慢慢僵硬了，像一把生锈的锁。

　　火焰最后还是穿过了牧师的身体，一小朵火苗在莱昂的眼前冒了出来。隔着火，牧师僵硬的身体渐渐远去了，人们扭曲的面孔仿佛也被燃烧殆尽，恶魔从火中走出，黑色的双角微微发亮，冲莱昂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