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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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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对不起!”
校园主楼前,女孩一边检视着手上的一摞材料,一边小步跑着,没来得及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人,扑撞了上去。资料洒落一地。绅士俯身帮她拾起纸张和掉在地上的会议胸牌,见上面写着“School of Humanity,Qiuji Yin, 尹秋霁。”一齐还给女孩。
“谢谢。抱歉是我没注意看路,撞到您了,还请见谅。”女孩接过绅士递来的东西,抬眼望了一下他,又迅即低下头,将手上的资料整理好,夹入手册中。顿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了句“再见”,便转身离去。绅士望着她匆忙奔向大厅的背影,女孩素色纱裙外披着风衣,头戴琉璃发箍,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她便跑了,或许是由于羞赧,他不禁一笑。待她离他好长一截距离了,他才悠然步上楼,进主楼大厅,在第一排中央坐了下来,尔后理了理衣袖,翻阅摆在嘉宾桌上的流程手册。
今天是新生典礼。秋霁作为新生发言人,直奔后台准备,和院长打了个照面。心中默念着发言辞。她并不紧张,只是今日出门实在狼狈,又不慎撞到了人,生怕上场便犯迷糊说错话。她正自语道镇定,便听得铃声响起,方知是九点,时辰已到。院长走上讲席台,表示欢迎新生选择人文学部深造……
还好,秋霁气定神闲、热忱地谈到自己本科以来在S大学人文学部的求学与生活,没有一点刻意铺陈的华调,结束了朴实恳切的发言,秋霁低头鞠躬致谢,便在掌声中走下了台,到了嘉宾席立着自己名牌的位置上坐下。隔着两个座位的便是那位她在主楼前撞上的绅士,她并不知晓他身份,澍岚看上去很年轻,神态自若,眼眸深沉又锐气暗流,在人群里颇有辨识度。
“请人文学部校友祁澍岚发言。”音落下,澍岚走上台,秋霁这才恍过神来,打开流程表,才知澍岚是她的学长,毕业于人文学部,又取得音乐学博士学位。秋霁想着,自己在文学、哲学上都是个半吊子,可恨局限太多,还好她年纪轻、有潜力,方觉安慰了一点。
澍岚是A市小有声誉的钢琴家,秋霁听说过他的名字,未曾见到真人,如今见了真人,秋霁寻思着他气质出尘,声音沉稳而温和,又多了一份亲切感。澍岚应邀回母校参与典礼发言,值此契机开始在母校授课。院长在他结束发言后当场发了聘书。
典礼结束时值正午,秋霁照预先安排和秦教授接待嘉宾们去餐厅吃饭。秦教授已近花甲之年,离退休时日无久,是澍岚念书时的恩师。秋霁常和同学自嘲自己是“赶上了秦教授的末班车”。澍岚和秦教授边走边聊,秋霁默默跟在他们后面,耳朵却灵敏而不自觉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能回S大学教书,我很欣慰,再过两年,带完这届研究生我也快退休了。还苦着没人接班呢。”秦教授说。
“老师多年前讲授德国浪漫派,尔后我负笈波恩读音乐学和哲学,延续此前的兴趣方向,许多灵感都来源于您此前指导。这次回国,也是想清楚了教书和演奏最适合我。我想做一些实在有用的工作,无论是音乐还是人文学科,都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如果可以把自己的内在力量发挥出来,呈现给听众和学生们,也算是达成我的预期了,尽我心愿。”澍岚说话语速不快,而语气坚定。
“是啊。”
“老师近来还好?回国后忙于安定住宅,抱歉还没拜访过您。我听师兄说您这届带的两个学生还算不错,可省心一点了。”秋霁听闻,愣了一下,又别过头去看路边的草丛。
“我还是以教书上课为主,对科研项目这类事情已无甚热忱。如今国内学界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为了申评职称课题青中年老师们都很拼,我就不去争了。能当个副教授直到退休我便安心了。”
“老师还是这么谦和。学生欣赏老师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我刚到校园工作,对教学还有些生疏。有幸在老师退休前一起共事,向老师学习教书育人。”
“嗯。”两人默契地对视而笑。“你刚才提到我学生,这届带的孩子确实不错,是本校升上来的,有点语言功底,基础还算扎实,也挺肯下工夫的。秋霁,来。”
“诶。”秋霁答应了一声,上前和教授并排走,澍岚见她还是那么羞赧地些微低着头,嘴角轻扬,又怕她瞧见他在笑,惹人尴尬,便迅速收敛笑容,还是一副专注听话的样子。
“这位是你师兄祁澍岚,不过现在你该叫老师了。今日典礼上你见过他,以后学业上有什么问题,我若没及时回应你,可以找澍岚。我年岁大了,心力不及以往,还好你澍岚师兄回来帮我分忧,我也就不客气了。”秦教授笑道。
“师兄您好。我是尹秋霁。是人文学部研一新生。”秋霁总算正面迎上澍岚的目光,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日后多多切磋交流。”澍岚讲话倒是一向大方,没有提早晨在主楼前与她见过的事情,想必也是怕秋霁在老师面前出糗,不好意思。
……
夜晚,饭后,秦教授先回家了。秦教授女儿比秋霁小一点,在海外留学,日前刚回国,妻子是S大图书馆的管理员,接过女儿电话的秦教授,匆匆赶回去看女儿了。
秋霁不善交际,在人多的场合一般只觉无趣,沉默了一下午,又不能做些别的事情,只能听餐桌上老师们聊天扯淡。她想着快些回公寓歇下,结束工作又能安心学习了。出了大厅,夜光清冷,还有些降温,风凉飕飕的,秋霁披上风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只身一人,像从集会里溜出来的小猫。公寓离这餐厅还有两公里多的路,秋霁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听到后方脚步声接近,回头想看清那人面庞。
“有人来接你吗?若是没有,我送你回公寓,天色晚了,走夜路不安全。”原是祁澍岚。
“没有。不过,谢谢您好意。我骑车回去。”秋霁面对眼前的师兄,着实有些胆战心惊,晚上和刚认识的男子一起走夜路,怎么也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情。她低声道别后,便转头走去开自行车锁,路上很是谨慎。
祁澍岚跟过来,也开了一辆单车,说:“你不必太过警惕我,秦教授在离开前特地叮嘱我照顾好你,要把你安全送回去。”
说着便上了单车:“走吧。”
秋霁先是一愣。“哦,那太麻烦师兄……祁老师了。”秋霁灵机一动,改口称呼他。与人交往最重分寸感,叫老师总比叫师兄有距离感。
澍岚听到她改口,只是一笑,二人骑车上路了。到公寓楼下,秋霁锁好车,向澍岚说:“祁老师也赶紧回去吧,谢谢您送我,耽误了您时间。晚安。”
“嗯,今日辛苦了,好生休息。”说着澍岚骑上车就走了。
秋霁刚回宿舍,楚筝等了她一晚上,不由得抱怨几句:“可算是回来了,我给你发消息,问你需不需要我去接,你也没回复我。”说着,楚筝揉揉疲乏的眼睛,把桌子上的灯关了:“今天看了一下午英文,这本书可不好读。”又打了个哈欠。
“没来得及看手机呢。知道你担心我的。”秋霁拉了拉楚筝手臂:“快去睡吧。”
“诶,你们怎么结束得那么晚?你自己回来的吗?”
“秦教授女儿刚回国,他先回家了,我在他不久后就走了,骑车回来的。”秋霁冲楚筝使了一个抖机灵的眼色。
“多危险啊!回公寓的这两公里路都没有什么人往来,还有一个小坡。以后你可别这样了,至少提前告知我个时间,我好来接你,别让我守屋里担心啊。”楚筝是秋霁的舍友,本科起就是好朋友,着实为她操心了一晚上。
“知道啦。”秋霁冲她撒娇笑了笑。
二
正式开学上课,楚筝和秋霁在教室里查课表,秋霁选修了第二外语(德语),澍岚开了一门德国浪漫派导论,楚筝问她:“诶,秋霁,你选了祁老师的课吗?昨日在典礼上第一次见到他,看上去倒是温文尔雅,但就不知道他教课如何。”
“祁老师是导师的学生,学识上定是不差的。昨天我接待嘉宾时,见导师对他也很是器重。我想,你可以安心选。”秋霁回她。二人便选了祁澍岚的课。
秋霁带着楚筝第一次去上祁澍岚的课,没想到学生这么多,她们便在后排挑了两个座位坐下,也好,这样不会太引人注意。
“同学们好,我先认识一下选课的同学,点到名字的同学请回应我一下。”祁澍岚夹着两本书,手持一个蓝色文件夹,身穿白色衬衣,外套一件褐色长款风衣,戴上了黑框眼镜,看上去甚至有些辨识不出究竟是学生还是老师。他走进教室,这是他进入教室后说的第一句话。
环顾教室一周后,他说:“我看选课名单上的同学并不多,这堂课有很多同学都是旁听的吧。没关系,可以先旁听我的课,若大家觉得肤浅或没意思,就不必费时听我讲;若大家觉得还可,欢迎选课来和我多切磋。我的身份背景偏重于音乐美学,所以虽然我教授德国浪漫派,但具体到举例分析时,可能会多参照音乐作品,这是我需要提前告诉大家的。”澍岚说着打开了文件夹查花名册,教室里一片窃窃私语。
“……李楚筝。”
“到!”楚筝应道。
“尹秋霁。”
“到!”秋霁把手举了起来,不过由于座位太靠后,前排同学个头又太高,把她小小的身子给遮住了。
“哪里?”祁澍岚没找到她人。
“这里。”秋霁只得站起身子。
澍岚看到她:“好的,请坐下。”秋霁心里却小声嘀咕,昨日又不是没见过面,何必还要叫人站起来,一时出了神,楚筝问道:“诶,秋霁,想什么呢?老师点完名,上课啦。”
“噢……没什么。”秋霁回神听课。
澍岚的德语讲得可真溜啊,第一堂课是引论,讲了浪漫派的几位代表人物的概况,克莱斯勒和荷尔德林、诺瓦利斯。又介绍了以赛亚·伯林和弗兰克、亨利希和海德堡学派等人的著作。下课后,秋霁知祁澍岚的首秀就吸睛不少,出教室门口的时候她与楚筝听旁边的女孩说:“祁老师真有风度,今晚回去我要赶紧把他的课选上。”另一女孩说:“话是如此,不过我刚才好奇来着,就上网搜了一下他的资料,怎想居然统共没几条,除了介绍在03年钢琴大赛拿过金奖,在德国留学取得双科博士学位,便没有了,这老师好神秘啊。”
“诶,你说老师今年已经29了,八卦一下,婚否?”
“这可不好说,我只知他父母都在德国,父亲是旅德教授,母亲也是上世纪颇有声望的音乐家。现在只他一人回国了。或许在德国是有恋人的吧,都这么大岁数,家教又甚好,怎可能感情经历一片空白?”女孩们接着八卦。
秋霁和她们走一道上,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瞧见那女孩若有所思的神情,想着果然大学里男老师容易受女学生青睐仰慕,女孩子们本就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而祁澍岚风华正茂、风度翩翩,为他沦陷也属正常现象,不知多少女孩会被他气质吸引,反正她是不会的。
不料那女孩是秋霁同学,见到秋霁瞧向她,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冲秋霁招招手。
“嗯?”秋霁疑惑。女孩又凑向秋霁小声问:“你不是昨天在典礼后接待了他吗?可听说了什么?据说他是秦教授的高徒啊。”女孩期待的眼睛里扑闪着星星点点。
“没听说什么。他也并非是导师带的学生,他修哲学,而导师在文学科。只是他与导师私交不错。”秋霁佯装淡定不知的样子说。
“这样啊……我听传闻说他在德国是有妻儿的,本想向你求证一下的呢。”秋霁听女孩这么说,只回了句:“这我可不知,再说,我对他的八卦也没什么兴趣。”她笑了笑,说了声拜拜就溜了。
“诶,秋霁你真过分!”女孩嘟囔道,悻悻然回去了。
一学期临近结束,秋霁刚好修了一门戏剧史的文学专业课,因在哲学科修的课讲到了荷尔德林的悲剧哲学,她在读法国戏剧家阿尔托的残酷戏剧时,觉二者所言颇有些契合处,便以此为题写了论文交给祁澍岚和戏剧史的老师。“一箭双雕,刚刚好。”秋霁心中窃喜,自己背着二位老师耍了个小把戏,反正两位老师不在同一科,料他们也不知道其实交的是同一篇。
澍岚拿到秋霁的论文,觉得文学性过重,不太像哲学科学生写出来的缜密逻辑论证,虽是如此,以阿尔托来和荷尔德林作参照,还颇有些秋霁自己的思索风格。澍岚认为秋霁是个有点才气的学生,只是还需多花时日锤炼。故虽说她不是哲学科学生,也给了她不错的分数。按理说,他与秋霁二人认识,不过一学期下来,秋霁从没主动向他请教过什么问题,下了课围绕在他周围提问的男学生女学生里,从来就不见有秋霁。课后更是见不到秋霁踪影。
研一一年的学习生活倏忽结束,秋霁日常忙于上课、念书、学语言、完成功课。下了课就和楚筝约一同去图书馆,她最爱图书馆期刊阅览室的落地窗,亚热带气候,阳光总是充足的,午后靠着抱枕在小木桌上打盹,落地窗外的树影就在她眼前摇曳生姿,光影时不时投到她所阅读的书上,可以趁机描下叶子的轮廓,温度透过窗户传到纸张上,传到她指着一行行字的指尖上。冬天,她就披着她的蓝色法兰绒小斗篷在图书馆老窝待着,这种淡然安宁的生活好似梦境,秋霁真不愿意醒来。有好几次,她都瞧见祁澍岚来图书馆借书,前台工作的老师正是秦教授的妻子翁子清,有时,祁澍岚还会在等书交接时和翁老师寒暄两句。她若是去前台借还时偶遇祁澍岚来图书馆,都会先躲到一边,等他离开再说。这做学生呐,看来是真都怕老师。
待到傍晚时分,秋霁便和楚筝一起吃过饭,又骑车穿过小树林回公寓。校园景致没得挑,一年四季绿植都触目可见,湖边还有人工养殖的黑天鹅,骑车穿过隧道不远处,就是海滩。周末的时候,秋霁常和朋友们去骑行或独自去海滩看日落,难怪好些老师放弃去其他地方高就,宁愿留在这里教一辈子书,秦教授就是如此。秦教授对她,也算是放养,给了她充分读书的自由,秋霁日常除了读书、散步也没有太多复杂的爱好,偶尔她骑车路过学生活动中心,就去大厅的钢琴上摸一把琴,弹奏几曲。只是得趁人少的时候,她自知琴艺不精,不敢轻易当着众人面献丑。
家里催她是时候交男友了,也有男同学向她示好、要她联系方式,她向来不听家里催促,也不太回应异性的热情,所以在同学们和祁澍岚眼里,秋霁总是冷冰冰的一女孩,没人能猜透她在想什么,她看上去总是那么悠然惬意,无欲无争的样子。秋霁有次跟楚筝说:三十岁之前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要努力生活,充实个人身心。她自高中时代就想,自己不可能在三十岁之前考虑结婚,并坚定地要把这个想法贯彻下去。她要看尽身边人恋爱、结婚,看尽他们的分分合合,再决定自己该做怎样的选择。恋爱成家意味着安定下来,秋霁的性格是向来不喜安定的,如果可以尝试更多的可能性,为何要早早放弃?所以她总告诉自己,别着急,待自己心性成长,时机成熟,或真遇到自己心动的男孩再说吧。
研一结束前夕,祁澍岚在校音乐厅开了一场音乐会,曲目是勃拉姆斯的室内乐,和音乐系几位老师一起演奏。听闻门票紧张,楚筝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三张票,她和男友是要去的,另一张放在了秋霁桌上,她知道秋霁最喜欢的德奥音乐家里,勃拉姆斯一定榜上有名,何况是勃拉姆斯的室内乐,那更是秋霁的菜了。
数年以后,秋霁在想,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澍岚动心的。她以为她不会喜欢和她生来就像在两个世界的那个人,祁澍岚就像她够不着的月亮,只能远远观望。或许就是音乐会那晚上,她全神贯注地听他弹奏,那一刻她爱上了这个艺术家。爱情发生学是很神秘主义的,没人知晓自己在哪一天会因为什么契机而爱上一个怎样的人,甚至不在其意识范围内。只是当她在回首与澍岚相关的记忆时,很努力地想找出一个“turnpoint”,她找到了6月的那天夜晚。彼时穿着西装的祁澍岚不是那个随和的教授德国浪漫派的老师。他像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周游,在那一个由音符构成的世界里,秋霁出现了。秋霁起初爱上的,是作为钢琴家的祁澍岚。她只记得那时她凝神谛听完祁澍岚演奏的安可曲,是一首勃拉姆斯的晚期作品,间奏曲(Brahms Intermezzo in A Major,Op.118,No.2)。演奏完的汗珠子从澍岚额上流下来,他在谢场后用手帕拭去。数年后,秋霁回想,她应是在那一刻突然发现了澍岚的迷人处在什么地方,是额上的汗珠,汗珠纯净透明得像玻璃质地,秋霁爱上的是艺术家的热忱,与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