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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玄都峰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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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牧云燥热之感即解,神智也跟着清晰起来,但身上依旧绵软无力,就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只觉背心凉气减弱,那人慢慢把双手抽了回去,然后扶他重新躺好,盖回被子,旋即振衣起身,走向门外,忽地身形微晃,似乎险些跌倒。
房间里有个男子“哎呦”一声,快步上前,伸手相扶。只听那人说道:“不碍事,你先瞧瞧他吧,我要休息一会儿。”听说话声音是个女子。然后男子向她不住道谢,两人又说了几句,接着房门一开一合,那女子已然走了出去。
姜牧云浑身疲乏无力,就连睁开眼睛也不能办到,但却把那二人对话,一字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暗想:“我怎会变成这幅样子?是他们救了我吗?爹爹呢?聂叔叔和道长伯伯呢?”他想到这里,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悲痛,虽然身体不能动弹,两行眼泪却滑落下来。
男子转身来到牧云榻前,看他泪水划过肌肤,不断渗进头发里面,不禁长叹口气,伸手替他擦拭干净,口中说道:“别怕别怕,你在这里很安全了。”
姜牧云听他声音粗犷,说话语气却极尽温柔,不觉心里又想到玄尘,反而泪水不断,越发难以自持。
他眼中不停流泪,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最后深深睡去,结果又是一番噩梦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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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刻,他忽觉面前白光闪烁,大为刺眼,不觉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才发现是窗外阳光投射进来,映在了自己脸上。忽听身边传来一个欣喜声音,向他说道:“你终于醒啦?”
姜牧云从床上坐起,偏头一看,只见身边坐着一个体形魁伟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国字脸庞,目光如电,极有威势。但现在却是满脸笑容,显然为了他的苏醒,感到颇为喜悦。
姜牧云心念微动,认出他便是先前手握巨剑,出招相救,还呼唤玄尘道长为“师弟”的那个男子,于是低声说道:“是您救了我吗?”那人“嗯”了一声,递给他一大碗茶水。姜牧云正觉口干舌燥,伸手接过,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多谢您啦,我……我爹爹呢?”
那人面色一僵,然后缓缓说道:“你爹爹……已经在三天前过世啦……”
姜牧云虽然早有准备,但真的听到这句话时,仍觉像是晴空霹雳一般,身体一颤,几乎拿不住手中茶碗。然后感觉鼻中一酸,却没哭出半点眼泪,想来是睡梦中早就流得尽了。
那人长叹口气,接过了姜牧云手中茶碗,然后轻轻把他肩膀揽住,低声说道:“苦命的孩子……”
姜牧云愣愣地道:“那聂叔叔和道长伯伯,是不是也……”
那人默默点头,然后说道:“我玄尘师弟,还有你们龙溪村上下三十五户,一百二十口人,除你之外依然活命的,就只剩下两个不在村中的人了……”
姜牧云闻言一怔,然后慢慢说道:“是阿禹,还有张四伯吗?”
那人道:“不错,我们已经去大梁城找了。”
姜牧云面色茫然,只觉心中悲切之余,还泛起一阵莫名空洞,好像纵使天地之大,也再没自己的半分余地一般。他四下望去,这才发觉自己身在一间厢房之内,屋内摆设甚为简朴,除了自己休息的木榻以外,只有简单的方桌圆凳和一套茶具。阳光从东面的小窗映射进来,刚好洒在他的床头。而背后的墙壁上面,挂着一幅行云流水的书法。
姜牧云默默念道:“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这段文字是《道德经》里的一章,他依稀记得曾听聂移讲过,但却早已忘了其中含义,姜牧云念了两遍,最后目光放在了那个“道”字上面,忽然心头一震,说道:“这里便是天苍派吗?”
那人点头说道:“是,此处就是大梁山玄都峰,是咱们天苍派的长门所在。”
姜牧云道:“请问前辈怎么称呼?”
那人微笑道:“我是栾破霄,你可以……你先叫我栾伯伯好了。”
姜牧云道:“是,多谢伯伯相救。”
栾破霄温言道:“不必客气,你现在感觉怎样,身上还热吗?”
姜牧云摇头道:“已经没事了,不知道先前怎么会烧得那样厉害。”
栾破霄也皱眉道:“你这热毒的确来得古怪,说伤不是伤,说病也不像病,若不是我请玄……”说到这里,忽听一阵敲门声响,栾破霄转头说道:“进来吧。”
随后只见门扉一开,走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道童,上前对栾破霄行礼道:“栾师叔,掌门真人有请。”
栾破霄道:“师兄从禁地回来了?”
道童说道:“是,真人已在太极殿相候。”
“那其他各位长老呢?”栾破霄道。
“除了玄冲首座去大梁未回,其他四位师叔全都在了。”
栾破霄道:“甚好,我这就过去。”然后向姜牧云道:“应当就是为你们龙溪村的事情,你要不要随我同去。”
姜牧云答应一声,翻身下榻,这才发觉自己头缠绷带,身上也换了一件青色道袍,不由微感吃惊。栾破霄道:“你自己那件衣服被血浸透了,这是清虚的袍子,虽然有些旧了,不过还算合身”说着向那个道童一指。
姜牧云道:“多谢这位大哥。”清虚道:“哪里,请随我来。”然后跨步走出房门,在他二人身前引路。
三人走出房间,只见外面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四方庭院,东、西、北三侧各有一排房屋,用环形的围廊相连,而他们适才所处的,便是西侧厢房中的一间。
而在庭院中央,是一座巍峨险峻的青色假山,嶂间松柏掩映,瀑布击流,绿苔泛滥,白鹤回翔,一道横贯天际的斑斓彩虹,在袅袅水汽中若隐若现。至于峰峦深处的云雾之间,还有一尊平滑如镜的圆形石台,上面盘坐着几个年轻弟子,把食指、拇指掐成雀形,放在膝头,肩上发出淡淡青光,显然在修炼一种高深法诀。
清虚引着二人走出庭院,只见高山之巅云蒸霞蔚,一大片四四方方的场地中间,不知有多少房屋拔地而起、错落有致,和他们身后的院子一起,组成了庞大的建筑群体。其中有一座大殿气势雄浑、鬼斧神工,门匾上书写着“太极殿”三个大字。
栾破霄等走到殿前,目视向内,但见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的三清神像气度威严,案上香炉散发出袅袅青烟,给人一种景仰肃穆之感。
而在神像之前,又摆放着七个杏黄蒲团。中间一个,左三右三,除了左侧第一和右边第二,全都坐得有人。五个人中有两个道士、一个道姑,另外二人则是俗家男子。
清虚上前,对着中间的长须道人行了一礼,说道:“掌门师尊,栾师叔已经到了。”
那人穿着一袭青色道袍,正反两面都绘着八卦图案,须发及腰、浓如黑墨,体格清瘦,面容慈祥。年纪显然已经不轻,但脸上却没丝毫皱纹,身上发出隐隐清光,令人一看便生敬畏之心,正是天苍派的掌门真人玄鸿道长。
只见他微微颔首,对清虚说道:“嗯,你下去吧。”
清虚答应一声,对着师尊又行一礼,这才退回殿下。随即栾破霄右手搭在姜牧云的背后,两人并肩走入大殿,只听栾破霄声音洪亮,向玄鸿说道:“参见掌门师兄。”说着右手微微用力,带着姜牧云一起拜谒下去。
玄鸿温言道:“师弟不必拘礼,快快请坐。”栾破霄依言坐在了右首第二个蒲团上面,让姜牧云坐到了自己身边。
殿上的众人眼光,一开始便集中在了姜牧云的身上,这时见他坐定,便有一个身穿道袍,鹤发童颜的老人说道:“栾师弟,这便是你从山下救回的遗孤吗?”
姜牧云听了“遗孤”二字,不觉身体微微颤抖,栾破霄轻轻握住他手,说道:“是。”
殿上众人微微点头,只听玄鸿真人说道:“各位师弟下山以后,我便在穹灭古洞参习道诀,直到今日方始破关,不料期间居然发生这等大事。我刚才已听冲儿简略讲起,但详细事宜,还请各位师弟现在告知。”
五脉首座一齐称是,只听金雁峰首座杜仲陵率先说道:“师兄,三日前我等并肩下峰,行到鱼龙峡时,忽见东南角火光冲天,便知有灾祸发生,连忙御剑赶去。玄冲、玄机两位师兄前去救火,我等四人却在附近林中发现有光芒闪现,认出那是修真高手在舍命相搏。”姜牧云看他四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膝头横放一把深色长剑,登时想起在林中见过此人。
只听杜仲陵续道:“我和风师兄落在西侧,甫一停身,就看到一人运用魔功,打伤了一个方脸浓眉的中年汉子。”
栾破霄插口道:“那中年人便是在龙溪村隐居多年的神龙门大弟子,飞龙真人的高徒姜云飞。”那日他听完玄尘交代后事,便飞入林子寻找牧云,赶到时孩子已经昏迷过去,但姜九重却还有气息,故而在临死之前和他有过一番对话。
他这话一出,其余首座均感惊讶,显然这是他三天以来首度提起此事。杜仲陵道:“三百年前,姜大侠入宫刺杀妖妃,从此杳无音讯,我等还以为他不幸殒命,原来是在大梁山下封剑归隐。”
玄鸿捻须说道:“飞龙真人离世以后,神龙门也销声匿迹,我只道他门下弟子俱被魔教所害,想不到还有传人在世。”
栾破霄黯然道:“但如今他也伤重离去,只留下这一位公子,因年岁尚小未曾学艺,神龙门的千年传承,终究还是断了。”他这话说完,姜牧云固然眼眶含泪,其余人也不免为之唏嘘。
杜仲陵又道:“那魔教恶贼下手伤人,风师兄当即和他交手,我在一旁替他掠阵,忽听栾师弟叫我,稍一分心,就让那个恶贼偷袭,被一团紫火烧在身上。”说着挽起左手衣袖,只见小臂外侧有一道焦痕。
玄鸿目光一紧,说道:“这是‘六极玄阳功’啊,难道此人已经练到‘紫焰境’了吗?”
玉蟾峰首座风满楼道:“不错,此人就是当年极受昏君宠信,曾身居炎州节度使的易天行。”他一身白衣,背负双剑,长相颇为潇洒。
玄鸿微微一愣,对那个鹤发童颜的老人说道:“师弟,当真是他?”
这老人是青云峰的玄机真人,在六脉首座之中,只有他和风满楼三百年前曾与易天行照面。只听玄机说道:“绝不会错。当时他派遣了一个手下,在龙溪村中杀人放火,玄冲师兄飞剑斩去了他一条手臂,正是那易天行突然赶到,把人救走。我把他面容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当年那个偷袭先师的魔头!”说着不由怒意勃发,手中拂尘一扫,把身前地砖击得粉碎。
玄鸿吟道:“无量天尊。”
玄机真人当即收敛怒容,微声说道:“慈悲慈悲。”然后面色惭愧,低头不语。
殿上七人同时沉默,一时谁也不开口说话。过了半晌,忽听“嘟、嘟”两声,却是殿外有人轻叩大门,姜牧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眉清目朗的蓝衣少年。
那人微整衣衫,向殿内躬身行礼,说道:“掌门师尊,玄冲师叔派遣飞鸽,传来一封书信。”
玄鸿说道:“是冲儿啊,信上都说些什么?”
那人是玄鸿真人座下首徒,名叫顾少冲,年纪虽轻,但已颇得师父真传,天苍小辈弟子之中,以他修为最高,名声最大。只见他走入殿内,朗声说道:“师叔已在大梁城中找到了龙溪村的两位乡民,只是其中一个叫聂禹的小朋友悲伤过度,昏迷不醒,所以师叔留在城中照料,可能一时不得回山。”
“阿禹!”姜牧云一听这话,脱口而出,但立即感到在长辈面前,喧哗不妥,于是赶紧把嘴捂住。聂禹是他聂叔叔的独生爱子,今年一十二岁,两人从小一起玩耍,感情甚好,所以尽管他闭口不言,但关心之色依然见于表情。
玄鸿真人却不见怪,反而向他温言说道:“孩子,你认识那个叫聂禹的小朋友?”飞龙真人三百年前曾有恩于他,所以玄鸿爱屋及乌,对眼前这个小孩也极尽宽和。
姜牧云低声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如今也是父母离世、家破人亡,恳请仙人慈悲,念他伶仃弱小,不要弃他不管……”他年纪虽然不大,头脑却很灵光,之前和栾破霄一番相处,便感觉他对自己非常喜爱,或许愿意收留自己。而聂禹现在一样举目无亲,所以想求天苍派将他一并收养。
玄鸿说道:“这个自然,你们痛失父母、孤苦无依,我们身居正道,岂能置之不理?”其余首座一起吟道:“掌门慈悲。”
玄鸿又道:“那信上还说什么?”
顾少冲道:“师叔还说,那孩子根骨奇佳,聪慧机敏,因此回山以后,还请掌门允许自己收他为徒。”
玄鸿点头微笑,向姜牧云道:“你看,何必求我?已经有人先看上那位小兄弟了。”姜牧云也又惊又喜,叩谢道:“多谢玄冲真人,多谢各位前辈仙长。”
顾少冲报告完毕,退回殿下,只听风满楼继续说道:“杜师弟和我联手对敌,岂料依然不是那易天行的对手,后来玄月师妹和栾师弟相继出手,这才得以占据上风。”
玄鸿道:“看来那人修为进展也是不小。”
栾破霄道:“是,那贼子之前已经和我玄尘师弟、姜大侠,还有一位叫聂移的侠客有过交手,身怀内伤,但即便如此,依然不好对付,最后合我们四人之力,才勉强把他击退。”
玄鸿问道:“聂移?那又是谁?”
栾破霄道:“那是姜大侠的结义兄弟,和我师弟玄尘也颇有交情。”
姜牧云道:“真人……聂叔叔就是阿禹的父亲……”
玄鸿真人微微点头,只听风满楼又道:“那易天行被我的‘风雷双剑’所伤,但遁走之时丝毫不乱,还从玄冲师兄的剑底救跑了一名下属,玄月师妹追赶过去,结果被那贼子一掌打伤。”
玄鸿微微一惊,说道:“师妹,你伤得如何?”
众人把目光投向坐在右边末尾的道姑身上,姜牧云见她三十来岁,容貌甚美,但是脸色苍白,一双嘴唇更是没有半点血色,好像得了重病一般。
那人正是天苍派素女峰的首座玄月,她自入殿以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时看到众人眼光,才开口道:“没有什么。”这四个字讲得无比微弱,几不可闻。
原来她在山下除魔心切,被易天行左掌打在心口,受伤不轻,后来又因为姜牧云火毒发作,唯有她的阴柔内力才能化解,所以强行运功,导致伤势更重。玄鸿邀她上殿议事,她本性要强,不愿推辞,所以进殿后一直默运真气,强行支撑,开始还犹若常人,但时间一久,脸色就开始苍白下来。
玄鸿吃了一惊,他早就听出这位师妹呼吸不畅,没想到居然伤得这般厉害,当下袍袖轻拂,伸出手指隔空一点。玄月感到石门穴上一暖,登时好受许多,于是淡淡说道:“多谢掌门。”
玄鸿真人道:“师妹何须客气。”他内丹修为已入化境,自老阳而入少阴,方才那一指轻描淡写,却在其中囊括了三清玄功、阴阳二气,在场除了姜牧云外皆为高手,但万万没有第二人能点得出来。
栾破霄道:“多谢掌门师兄。”他见姜牧云命在旦夕,虽知玄月身有内伤,却也不得不出言求恳,后来一直暗中惴惴,送了不少灵丹妙药过去,但是全被退了回来。心中彷徨无计,正自担忧,这时看玄鸿出手以后,她面色登时红润好转,不觉心中大喜。
姜牧云一听她开口说话,便觉有几分熟悉,稍加思忖,立时想到她便是为自己驱热之人,所以抬头和栾破霄说了几句,见他点头,便站起身来,跪到玄月面前,三次叩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玄月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为你,快起来吧。”说完盘膝端走,闭目合眼,就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