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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观棋不语 ...


  •   韩松很早就听到了这位小连将军的名号,心里好奇。但傅易随即赶她回去了。又过了几日才来履行承诺,带她在城里逛了一圈,又教她下棋。
      此时韩松已经在殷昀那里找到几副简单棋谱看,知道不少常用的式子。傅易却不像季殳那样出题考她,而是直接让她执子对弈。她只觉得棋盘过于广大,顿时被唬住了,一时间寸步难行,每走一着心里都忐忑不已。
      傅易看她蹙着眉毛正襟危坐,调侃道:“有什么好怕的?”
      韩松认真说道:“因为走法太多,更怕走错了。”
      傅易笑道:“有路走的时候就这样伤神,等你没有路走的时候可怎么办?”
      韩松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但放开走了一阵,见他下手吃死了一排棋子。她猝不及防,顿时叫道:“等一下!”
      傅易挑眉道:“落子无悔。”
      韩松恼道:“你叫我不要多想的,我本该想到了!”
      傅易哈哈一笑。他也很好说话,任她把棋子拿回去重新放好。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败势已经很明显。这时候却没有人能责怪了,她只好叹了口气。
      傅易看得有趣,说道:“这是初学者常有的问题。弈棋讲究舍小就大。你想把每一步都走对,着眼在脚下了,就看不到全局。”
      他又指点残局说道:“这里陷入困境,何必要救它?当断则断。你想走好每一步,必定十分劳累,又不能取胜。”
      韩松研究了棋盘半晌,说道:“可是又怎么看全局呢?”
      傅易道:“有不同策略。有人心力强大,能从开局就算到最佳的走法。有人洞察对手,随时预备着诱人入网。有人只顾吃子,但是风格凌厉,也少有敌手。重要的是心里有数。”
      韩松又回顾一会儿棋局,有些困惑地问道:“你是按什么策略呢?”
      傅易笑道:“我随意走的。”
      韩松觉得被严重轻视了,大为不满,说道:“再来一局!”

      两人玩了几局棋,天色很快晚了。瞿远在门廊上轻轻敲一下门。傅易起身离去。韩松有些不舍地跟到门廊上。她原本有问题想问,不料下棋太投入,完全忘却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说道:“义父要去司州吗?”
      她问这样的问题,站在旁边的瞿远不由看她。傅易倒不意外,回身说道:“不是说过要带你回雎阳吗?”
      韩松道:“听起来很危险。”
      她不等傅易回答,又道:“带我一起去吧!”
      傅易不答。韩松望着他解释道:“我在营地里住过了!而且我说不定能有用呢——”
      傅易抬手揉一下她的额发打断了她,略带嘲讽地说道:“你可未免太有用了。是不是该送你去说许謇呀?”
      然后他又说道:“如果我领军离开,绵郡也不能算保险。会带上你的。”
      韩松闻言放下心来。傅易笑一下,又道:“担心得早了。连守义约定三月在亢州会盟。既然他有计划,我哪敢轻举妄动。”

      这后半句话语气复杂,不像是对她解释,倒像某种自嘲。他说完默然独立片刻,在夕照下看起来有些孤僻的样子。然后他仿佛回过神来,说道:“好啦,你回去吧。”

      *
      韩松平日里除了读书就是习字,很少遇上一件感兴趣的东西。如今偶然学了围棋,是终于找到一个能挑战自己的玩具,整日沉浸其中,一有机会就找人对弈。
      几位长辈没有阻止,但仿佛都不怎么赞同。谢冰与她下了一回棋,表示希望她有空不如与岑楚学弹琴。她几经恳请,与殷昀下了几局。殷昀毫不客气地把她杀得片甲不留,满以为把她打击到放弃了。不料她好胜心起,每天都带一张棋盘等待时机。最后反倒是殷昀认输了,拿出收藏的棋谱给她讲解。

      这日她又坐在殷昀书房一角摆弄棋子。殷昀带着一个书僮走过来,向她一点头,那书僮把怀抱着的十几卷竹简和绢帛放在她案边,发出哗然一声。
      韩松望而生畏,小心问道:“这是什么?”
      殷昀说道:“总是让你学些古时候的事,确实要学成榆木脑袋。如今该教你些常识。”
      韩松看看那一垒“常识”,面露怀疑。
      殷昀说道:“这是本朝贵族大姓的世系,和近几年的内外朝文武名录。”
      韩松顿感无趣,她的态度表现在脸上,殷昀一眼就看了出来。他说道:“谋事要先学会看人。你把这些都看一遍,我去辛棘时带你看人。”
      韩松道:“那是哪里?”
      殷昀道:“雎阳外三百里。征西将军在那里会盟天下诸侯。”
      韩松喜道:“好呀。”
      然后她有些谨慎地问道:“先生,你同意去勤王了呀?”
      殷昀道:“你懂什么?不要自作聪明。”
      韩松道:“先生解说一下,免得我自作聪明。”
      殷昀道:“你还得意起来了。”

      但这日他似乎心情尚佳,坐下与她说道:“这天下哪些人想讨伐许謇?”
      韩松大为不解,道:“所有好人?”
      殷昀嗤道:“这所有好人都是姓傅吗?”
      韩松讪讪而笑。
      殷昀说道:“你义父想救国救民,结束纷乱,这想法不提也罢。总的来说有几种人,不是为名,就是为利。”
      他说“不提也罢”,韩松忍不住瞪他。殷昀视而不见,说道:“一是不来则利益有损的人。许謇自从挟持朝廷,行事激烈,废黜了一批反对他的重臣。这些人逃到家乡聚集势力反抗,才有了张缄纵横镇压。及至如今造成人人自危的态势。你若到辛棘,看见最先来的一批队伍,多半是被许謇废黜或牵连的士族高官。这些人士气不低,只怕都不怎么会打仗。”
      韩松闻言,不由正视了桌上那一堆文书。她问道:“那第二类是来了可以获利的人?”
      殷昀道:“比如我们。”
      韩松奇道:“我们?”
      殷昀问道:“我们如今以什么名义留在绵城?”
      韩松迟疑道:“义军?”
      殷昀道:“叛党。如果段府君还活着,城里还有你们的通缉文告。”
      韩松哦了一声,殷昀道:“如今郁州大乱,绵郡没有主事的长官,上下都仰仗仲明的庇护,所以听他调遣。若朝廷指派一个新的太守,城里就要起矛盾。各地想必也有一些这样的义勇,趁乱得以占据一方,想借讨许拿一个名义。这些人会打仗。但他们要走也容易,无心死战。”
      韩松这才明白为什么傅易说如果他离开,绵城就不算安全。她说道:“我觉得谢先生和其他官员都很信服义父。”
      殷昀讥讽道:“谢泮溪自己是被一群强盗提拔上去的,他说了哪里算?”
      但他似乎也对谢冰有一点尊敬,只说了这一句。又道:“其三是为名所迫的人。比如这位领头的小连将军。他要投许謇,许謇都不答应。不来实在抹不下脸面。其四是来了可以得名的人,比如你们刘将军若来掺一脚,想必是这样。但他们既然来过了,名义就算到手,也不必多么卖力。”
      韩松道:“那还有一种是不求利也不求名的人?”
      殷昀道:“最后是来观望的。你们声势挺大,若真能成功,不来岂不是错过时机?你在辛棘会看到有些人并无实际利害关系。他们虽然来了,看到现状,过不久便翩翩离去。就是这些逡巡观望之人。”
      他语中的讽刺几乎毫无掩饰。韩松听得有些伤感,说道:“先生何必这样刻薄。旁人指点义父,想必也把他归成追名逐利的人。实际他想做些好事而已。你怎么知道其他人不是这样想?”
      殷昀嘲讽道:“我的确知道一些真心做事的人,尸骨都在雎阳城里……”
      他说了一半,想起来这雎阳城里的死者有韩氏全族,倒闭口不言了,伸手抚了一下韩松的头发,说道:“自古以来联军的,没有多少能成功,何况是这样利害不一致,身份也不一样的人?”
      韩松默然片刻,终于说道:“先生这些话与义父说了吗?”
      殷昀笑了一下。他把竹简推到她面前,起身说道:“他傅仲明又不是垂髫幼女,何需我一句句讲给他听?谋策之士与人相交,重在知道界限,否则自取其辱。我看你迟早也有这一天,不如先告诉你吧。”

      *
      韩松好奇谢冰这样的人对连将军的讨伐联盟作何感想。但谢冰自此就十分忙碌,连日见不到一面。她想到殷昀的嘲讽之语,又有点不知如何问才好。她颇花了一阵日子背书,不久殷昀就让她收拾行李。她跑去与谢冰告别。见傅易也在,与谢冰交代事务。他身边有两位绵郡的官员,像是要与傅易一道出发。一位是谢冰密谋那晚上见过的很能出谋划策的文员,后来韩松知道叫张辰。另一位是季殳,见了她对她微微一笑。
      谢冰也没有多言。临行只弯腰碰一下她的头发,温声道:“一路保重。”

      *
      辛棘离郁州不算远。想必也屯不下那么多兵马。傅易实际只带了数千人。他们一路赶到辛棘,却比约定的日子早了三天。听说连将军的队伍还没有来。傅易便率队离开布置扎营。让殷昀带韩松和一支卫队留在县城里。另外几支队伍似乎都是一样行事。
      辛棘的县令是连征的学生,清理出许多房屋供各地使节居住。一时间不大的县城里尘土飞扬,人流不息。

      殷昀真的依言所说带韩松“看人”。他带韩松坐在县城路口的一架小车里,与她分辨往来的车辆。他也真是博闻强识,不但认得人马来自哪里,还往往认得领头的使节。

      此时见一队人马气势威武地过去了,领队的骑士都穿着十分精致,扛着的旗帜上写着“长阳”和“韦”等字样。
      殷昀说道:“这是升州的长阳太守。”
      他考验地看一眼韩松,韩松膝上摊着一堆书简,脆声道:“他家世代做官,父兄都与许謇不合。这是第一种人。”
      殷昀点了点头。

      又一队人马过去,却比之前的气势还要威武。士卒的兵刃闪闪发光。
      殷昀道:“那是本州廖州牧的使节。”
      韩松先问道:“有过刺史这个官职吗?”
      殷昀道:“出现过一阵子,已经废置了。”
      韩松应了一声 ,说道:“廖州牧与许謇没有仇怨。但既然让连将军在境内联军,想必是支持连将军的吧。”
      殷昀问道:“他图什么?”
      韩松挑战道:“救国?”
      殷昀道:“就算他要救国吧。他是这一州之主,位秩不低于连将军,却让出位置来让连将军主导会盟。这对他的名声有什么好处?”
      韩松迟疑道:“没有?”
      殷昀道:“正是如此。”

      一队人马打着一个桃源的玫红色旗号过去了。这些人穿着相当高调。但士兵看起来并不精良。这回为首的人韩松也认得。
      殷昀说道:“卢临川,此人有些本事,几个月的时间,从无名胥吏变成桃源国相。”
      他语气里没有什么褒贬。韩松冷冷说道:“我看他既图名,也图利。”
      殷昀说道:“若没有仲明,他此刻要得志许多,想必怀恨在心。但我们只怕还有与他打交道的时候。”
      韩松不悦道:“打什么交道?”

      殷昀笑而不语。又看窗外道:“刚才过去的是岱州牧的使节。他和廖州牧大约是连将军之外最大的两位,可能还有一番好戏可看。”
      韩松问道:“刘将军不会派人来吗?”
      殷昀道:“你想他来了会如何?”

      韩松正想如何回答。这时候又一大队人马从城门经过。这队伍装束简陋,却人数不少,顿时冲撞了前面桃源的车架,一时间人喊马嘶不止。领头的使者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看起来是个低级武官,带着简单的短头巾。见卢临川一脸阴沉地来看,连连拱手致歉。他身边几个同行的大汉却对卢临川嘻哈笑闹起来。这队人形貌都很粗豪,旗帜看起来也是自制的,上面写着“石林”“陈”几个字。

      殷昀思量说道:“石林好像是庆州的一个县......”
      韩松闻言从膝边堆着的卷轴地图拿出一本来翻看一回,报告道:“是庆州上井郡的县城,不到一万户。”
      殷昀笑道:“这倒奇了。”
      韩松道:“先生说庆州四郡在俞宗伯将军控制下,州牧和太守们都有默契,不打算参与。这想必是乡间的义勇吧。”
      殷昀点了一下头,说道:“州郡里长官并不支持,敢跑这么远,且把旗号并排打进一群皇亲显贵的队伍里。不知是有胆色还是太天真。”

      韩松望那一群大汉远去,倒颇有点喜爱之情。她提问道:“这样看人想必有纰漏吧?”
      殷昀道:“万事哪有不出纰漏的。所以才要练一练眼光。必要时可以救你一命。”
      韩松面露怀疑。殷昀说道:“有这么一位徐先生,据说年轻时做县吏,独自赶路。半夜歹徒闯进屋中谋财害命。他在烛光熄灭前看到那人一眼,便在黑暗中说出此人籍贯何处,家中因何事为难。把歹徒说得跪地痛哭,主动自首。”
      韩松沉默片刻,说道:“那他万一说错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殷昀拿手里的绢帛敲一下她的头,但面上露出笑意。他面向窗外,随后有些惊奇地说道:“哈。”
      然后他说道:“徐烛知先生。那是江东的使节。”
      韩松回头去望,也是一队很低调的人马。领头的马车已经驶过去了,没来及看见人。她见殷昀侧头挑眉望她,感到十分为难,说道:“江东离雎阳有两千里。彭双木将军也算不上世受国恩。应该猜是来观望的。但彭将军好像名声很好。这么远赶来,也许他有心匡扶国家呢?”
      殷昀轻嘲道:“你看谁都像要匡扶国家。”
      然后又道:“这位烛见一方的大才不久就会离去了。”

      他们这天数到了大大小小十四路人马。过两日又来了几路人,总数达到了二十三。眼看就是约定的时间。连将军还是没有到。这些信使与代表大都是一郡的高贵之士,如今挤在小县城里,都躁动不安。
      辛棘县令把学馆让出来,供一些使节互相座谈讨论。殷昀也去了,坐在角落里,韩松穿一身青色短衣长裤,像个小书童,坐在身后为他捧书简。这厅中各地人士是济济一堂,说起话来也是洋洋盈耳。起初还有点趣味。随后都是些猜测连将军何时到,以及夸耀自家长官功勋的车轱辘话。韩松侍座到午间,实在昏昏欲睡,终于小声问殷昀能不能偷偷离开。殷昀露出嘲讽的神情,仿佛是说果然如此。但还是放她走了。

      *
      韩松悄悄溜出大厅到日光里,松了一口气。辛棘到底是小地方,出了文庙就是开阔的菜地,种着春季菜苗。韩松在田圃里转了几圈,看见一口水井边有一块大石板,上面用砍刀刻着纵横的棋盘纹路。大约是某个消磨时间的吏员刻在上面的。一个穿浅色直裾深衣,踏着木屐的瘦长男孩站在边上。
      他望之远远没有成年,但是像大人一样扎起头发,戴着短巾。此时辛棘县里有不少名门显贵,装扮都十分郑重。这男孩长辈大约也是其中之一。他穿着严肃,姿态也很端正,默默注视石板上的方格。
      韩松以为他只是观察一会儿,于是在一边等待,没想到他双眼停留在石板上,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久。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说道:“你是想下棋吗?”

      这男孩应声抬起头来。他面相很秀气,双眼沉静,眉毛修长,大概十一二岁,气质远比同龄人成熟。韩松认识不少朋友都在这个年纪。刘不弃开朗大气,刘十九傲慢叛逆,阿裴心怀孤愤。他们性情都很独特,却都有涉世未深的懵懂感,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对难以捉摸的成人世界。而这个男孩抬眸看过来,目光专注,带有衡量的意味,仿佛从审慎的沉思中打断。韩松一瞬间有被殷昀注视的错觉。

      两人互相看片刻。韩松明白过来。她说道:“你在和自己下棋吗?”
      对方没有说话,韩松说道:“我有棋子。”
      她最近也称得上棋痴了,真的掏出随身携带的两袋棋子,放在石板上。男孩看了看,把两种棋子都拿起来,不等韩松反应,开始放到网格上。过不了多久,就摆出一个黑白纵横,十分复杂的棋局。
      韩松看出是进行中的中局,诧异问道:“你刚才和自己走的?”
      那男孩也没有回答,只是把白子推给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执子。
      此时黑棋已经露出败相。韩松拿占优势的白子与他对弈,不多久就觉得压力越来越大。她落子越来越慢,那男孩却只看一眼就继续落子。好像种种可能都在预料之中。傅易说,有人心力强大,算到所有得失。这个男孩看起来就是这种人。

      最终局势还是反转过来,韩松看出自己要输了。她学棋以来就没有赢过对手,倒不以为意,继续一步步争到无子可下为止。那男孩看她一眼,也没出声反对。两人下到最后,差距比之前预计的拉回一些,她便笑了笑。

      之前两人专注下棋,都没有说话。此时一局终了。韩松望着棋局又看一会儿,觉得学到不少东西。她说道:“你就是江家的小儿子吗?”
      那男孩简短地回答:“江鹤。”
      然后他说道:“你是韩家的女儿。”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在意地理问题。我时常担心搞得过于复杂降低了玛丽苏浓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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