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镜灯

4、第 4 章

　　应时意的飞机降落Y市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她站在小区楼下，看到十五楼她家客厅的灯没有亮着，便打车去了医院。
　　来到曾经住过的病房外，发现门开着，但里面空无一人。
　　路过的护士以为应时意是一个来探望病人的普通朋友，好心告诉她，病人在三天前出院，已经被家属带回家了。

　　她没往别处想，只是更加确信对方和自己一样，灵魂进入新的身体后，便同时带着身体一起从病床上醒来。
　　应时意想，对方比自己年纪小几岁，发生这种事，一定比她还无措。
　　而且甚至可能和她一样，想着怎么才能把身体换回来，回到自己家人身边呢。

　　应时意在附近酒店订了间房，准备第二天再回去看应爸应妈，彻底解开这个灵魂互换的谜团。
　　大概是近乡情怯，这一晚睡得并不舒服。
　　洗完澡上床，她在黑暗中翻来覆去，不知道脑子里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

　　房间带一个小落地窗，窗帘并没有全拉上，城市灯火和月光一同洒进来窗口。
　　应时意侧躺着，望向城市最高塔的东边，知道那里是她家的方向。
　　直到月光如潮水般退去，云层里逐渐穿透一丝天光，她才终于带着一种流浪孩子千里归家的幸福感，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天应时意猛地从床上坐起，看了一眼时间，混沌意识瞬间回笼——怎么就到十点了。她还没想好待会儿跟爸妈见了面，该怎么解释清楚自己才是他们的女儿呢。
　　迅速洗漱完退房，酒店早餐时间已经过去，通过熟悉的那段路口时，应时意带着碌碌饥肠忍不住拐进另一条巷子。
　　公交站后面的这家早餐店开了十几年，虽然来得晚了，豆腐脑和酱香饼都已经卖光，应时意只好买了两个往常连碰都不会碰的馒头。可今天她觉得这两个干巴巴的馒头也是格外的香甜。

　　离开酒店前应时意查看过手机天气，今天是个艳阳天，最高气温三十九度。
　　临近中午，暑热渐浓。
　　应时意一路走过来，到家门口的时候，满头冒着热汗。门铃按了五下，门板拍了七下，却没有人来开门。

　　“别敲了，不在家。”
　　等了大概有二十分钟，倒是隔壁的邻居先耐不住噪音开了门。
　　开门的是张熟脸，应时意认得是她妈妈在学校的同事李阿姨。

　　“李老师，你知道我……这家人今天都去哪了吗？”
　　“何止今天，这几天都不在。你还不知道吧，你敲门那家女儿，跳楼自/杀了。”
　　应时意潮红的脸一下没了血色：“怎么会……”

　　“是啊，我们也想不明白，平时看着挺开朗的姑娘，说想不开就想不开……不过听说好像从医院回来以后精神状况不太好，不愿意出门，就一直闷在家里。”
　　应时意心里又急又气。
　　割腕，跳楼，那人愿意死就死，可她凭什么用自己的身体死：“那她爸妈呢，他们怎么样？”

　　应家那可怜的父母，就这一个独生女儿，两个人两条命只怕去了一条半。
　　李老师想起来不由得叹气：“你来找他们，应该也是跟应家人认识的，帮着劝劝吧，日子总得继续往下过。”

　　应时意失魂落寞走进电梯，李老师家的门还没关上，踏进门前忽的想起来，这姑娘刚见面脱口而出李老师，她却不记得自己曾经教过这么个学生。
　　这个学生要是上过她的地理课，李老师肯定，自己绝对会对她有印象。
　　高中阶段最忌早恋，除了那些成绩名列前茅的，长得好看的学生同样也在老师们的重点关注对象之列。
　　“我昨天才参加完葬礼，应家人上午应该都在公墓那儿呢。你是哪个班的，要不到老师家坐会儿吹吹空调，我估计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应时意道了谢，电梯下楼。
　　出租车停在白马公墓外，她关门下车，匆匆走到台阶，抬头看到一排排墓碑在烈日下静默。
　　两个黑色影子从阶上缓步下来，应时意欣喜，感觉到应爸应妈正像陌生人一样从她身边经过。
　　短短几天，应爸应妈看着像瘦了很多。特别是应妈，被应爸搀着半边身体，脸颊两侧消瘦的厉害，连眼眶都凹陷下去，整个人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

　　应时意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竖立着一面新碑上，碑面刻着自己的名字和生卒时间。
　　这一切都让她生出不真实和虚幻。
　　那不是她，自己怎么会死呢，如果自己已经死了，那么现在这个应时意又是谁？

　　她追下台阶，拦住爸妈。
　　应爸眼睛里带着深深的防备和不满：“小姑娘，我们不认识你，更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知我们女儿去世的消息，跑到这来拿亡故之人开玩笑。你如果还有良心，就听叔叔一句劝，就算是诈骗，也不能毫无底线，否则你们是会遭报应的。”
　　“不是的，爸爸妈妈。”
　　应时意从没有觉得这样委屈过，脑子混乱得要命，天气热得要命，像要把她烤焦、融化。
　　为了尽快解释清楚，她不得不忍住眼泪：“我没有骗你们，我才是应时意。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那是真的，我们换了身体，死的那个不是我……”

　　“够了！别说了！”应妈妈尖叫，接着深深喘了两口气，像是失去了声音的人刚才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开口说话。
　　应爸用力地攥了攥她的手说：“算了吧，别理她，我们回家。”
　　应时意站在台阶下，仰面看向这两个曾经是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妈妈……”
　　“闭嘴，我不是你妈，你这个疯子也绝不可能是我女儿。”
　　应妈妈恶狠狠地盯住她，浑身崩溃的颤抖：“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要我什么？！我女儿已经不在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滚！你给我滚！”

　　过去这两天两夜，应妈几乎没合过眼，精神本就虚弱，现在一受刺激，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
　　应时意既难过又内疚，他们当时站的位置离平地还有二十来个台阶，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真不知道要伤成什么样。
　　好在那时妈妈的身体被爸爸及时抱住，又有她在下边慌乱往上托，才不至于从台阶上跌下去。

　　应时意把泪擦了，配合应爸将应妈背在他身上，小心翼翼走下台阶。
　　白马公墓靠近郊区，平日里荒无人烟，应时意顶着大太阳，走到一公里外的地方才拦到了车。

　　应妈被安置在后座平躺，应爸坐进副驾驶，车窗放下来，露出应爸目光沉静的脸。
　　看到应时意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绺沾在额头和脸颊，白裙子还被路面扬起的尘土染得灰扑扑，模样十分狼狈，与一开始见到这小姑娘时的漂亮精致简直就像两个人。
　　“你走吧小姑娘，看在你刚才为我们跑前跑后的份上，这事我们不追究，但你别再出现了。这对你，对我们都好。”

　　应时意什么也没说，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站在太阳底下，面无表情，阳光把她的脸和皮肤晒得通红，却把她的心晒得冰冷。
　　车子很快从视线中远去，消失在拐角处。

　　车上，应爸看了眼后座的应妈，呼吸还算平稳。
　　连日来的悲痛和劳累，耗尽了两个中年人的心神，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交给时间去淡忘，希望时间能够一视同仁，帮助他们这对父母，减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应爸睁开眼，再次回头，忽然意识到应妈身上盖着那件浅黄色的薄外套，并不是他的。

　　应时意重新返回，走向身后长长的阶梯。她想或许爸爸妈妈需要时间走出失去自己的阴霾，而自己只需要做到耐心一些，再耐心一些，好好等上一段时间。
　　落日光辉斜照的那一刻，应时意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墓碑前躺下，夕阳平铺全身。
　　爸爸最后还是让自己走，可她走去哪儿呢，她无处可去了。如果她不认为自己是这个活着的应时意，而也不太可能是那个死了的应时意的话，那她又应该是谁呢？

　　她闭上眼睛，把手挡住半张脸，自言自语道：“我是一个完全的人，还是只是一个暂居在这个身体里游荡的灵魂？”
　　“你当然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头顶有一个声音这样回答。
　　“可是你怎么知道，你又不认识我。”
　　“我认识您，小姐。”保镖赵安西提了提紧身西服裤，拿着正接通的手机蹲下来，很有礼貌地说：“而且您远在B市的母亲请您接一下她的电话。”

　　应时意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带着墨镜的男人的脸。男人拿手机贴在她耳边，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回来！”言简意赅的两个字，用的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没多久，直升机轰隆隆转动着螺旋桨来到公墓山顶的空地上方，墨镜男为她打开舱门，应时意跟着坐进机舱，直升机逐渐离开地面。
　　她会回Y市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回到正轨，但在此之前，她只能暂时以另一个应时意的身份生活。
　　应时意坐在后面，问出那句：“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有理由怀疑有人在她身上安装了定位器，因为那个应时意的母亲应该还不知道她亲生女儿换成了另一个人，就像她自己的爸爸妈妈接受不了一样。甚至应时意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今日行为古怪地猫在Y市城郊的某个墓地里。

　　“我不太清楚，应小姐，跟您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今天上岗的您的私人保镖，我叫赵安西。”
　　墨镜男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张三十来岁普通男人的脸。应时意觉得他戴上墨镜反而更有辨识度，至少给人一种严谨严肃的感觉：“你是新来的，那旧的那个呢？”
　　“旧的那个放在转转上回收了。”
　　结果看起来很严肃的保镖开了个玩笑，不巧的是应时意心情很差，试图扯了下嘴角，根本笑不出来。但她还是不扫兴地回道：“我的保镖，回收了怎么没见给我回收费。”
　　赵安西又把墨镜戴上：“因为都用来给直升机加油了。”
　　“……”

　　应时意自认从不觉得有钱人的生活会平平无奇，一定是普通人想象不到的精彩，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直升机降落过程中，她从半空往下看。
　　阴雨连绵不绝，远远望见一座占地面积极大的中式老宅，被周边草坪和修剪得十分精致整齐的绿篱树墙簇拥着。主楼别墅黑瓦白墙，透着一股年代久远的古朴感。
　　整个建筑群都被B市近日来的朦胧水雾笼罩，风潮湿地从身体的各个缝隙穿过，带来草木和泥土的空气，这些都是夏天独属的气息，此刻应时意却格外陌生，她打了个寒颤，觉得机舱内的空调温度有点低。

　　应时意几乎没有时间想太多，他们在草坪停机后，柏油路上等候已久的摆渡车就直直开过来。
　　保镖赵安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伞，将她完好地送往后座。
　　摆渡车朝着主楼开过去，再次无情地在草地上深深碾出两道新的车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