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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棠 ...


  •   我死的时候其实很不甘心。
      能重来一回的话,我不再做英雄了。

      我师从逍遥仙岭,系第十任岑泓掌门座下关门弟子。
      说起来很难为情,我虽是最晚入门,但却是掌门收下年龄最长的弟子,原来的五个弟子,为我究竟是做师兄还是师弟,争个头破血流。
      五师妹晗光,是个很懂礼法的姑娘,平日里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她说师门长幼尊卑有序,大师兄虽小却入门最早身份尊贵,后来人怎么可以跃居师兄之上。
      身为二师兄的姜拓也不乐意,晚入门就是要做师弟的嘛,没有道理年纪大一点就要升一级,实在不行的话可以从三师弟开始降一级不行吗。
      树争块皮,人争口气,尹松辙本来还愿意委屈委屈自己,这下是为了捍卫尊严,跟姜拓杠到底,死也不肯退一步,加上老四枕薇,一个赛过一个的能杠,中间夹杂着晗光一点微弱的知礼,总之吵得不可开交。
      掌门拍了三遍桌子,把大师兄专用茶盏里的水洒了个干净。
      不等我松口气,一声脆响,大师兄的杯子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躲过了掌门也没躲过姜拓的横扫手。
      在这陡然静下来的瞬间,掌门长瞪了老二一眼,提起一口不平凡的气,立马转头问大师兄:“阿溪,你——怎么看?”
      大师兄平静无比的目光越过熙攘众人,看向站在大殿中央的我,他说:“我想做他师兄。”
      掌门一听,顿时大恸,在这还不太成熟的声音里,拍板定下我的位子。
      因他一句话,我有了两个师弟,两个师妹,唯一的大师兄书凭溪。
      师父其实不太愿意再收一个弟子,五个弟子带的他呕心沥血,阳寿都折大多半,但为了大师兄,最后还是破例了。
      大师兄被收入门中时,其实还是个婴儿,师父说是已逝故人托孤,所以即使他收了一大堆弟子,还是会牢牢捍卫住九岁大师兄的位子。
      本来想着收了那么多弟子,还有女孩子家,好歹有一两个帮忙照顾照顾大师兄。
      哪承想,他们年纪一个比一个大,能力一个比一个不行。
      好容易在满地鸡毛中把大师兄拉扯到了九岁,结果师父出门一趟,仅三天,大师兄就被弄丢了。
      五个毫无经验的内门弟子一通人仰马翻,怕惊动长老,又怕师父回来抽条子,只能选择昼伏夜出,偷鸡摸狗的翻遍整个逍遥仙岭也无果。
      东窗事发之时,五个人跪在逍遥大殿门外,师父下令满门弟子围观。
      弄丢的大师兄其实是被我捡到了,我原来是个外门弟子,不大认得他。
      我背着大师兄一步步上了大殿,他那时很乖,白细的小胳膊环在我脖子上对我说:“你以后还会来旧棠故里找我吗?”
      旧棠故里是他从小住到大的地方,他很少离开那里。
      虽然不太想的起来自己说了什么,但我一定是应了他的,我回想过去寥寥生涯,似乎从未对他有过拒绝。

      我师父为人有个奇怪的爱好,他叫人不叫全名,比如大师兄叫阿溪,还有阿拓,阿松等各种不同的昵称。他觉得这样更显亲近,我为此抵死反抗过,不允许他沿用老规矩为我取“小名”,后来到死,他一直叫我桓望。
      然后我搬入旧棠故里,副业修仙,专职照顾大师兄。

      如果我把全身心都投入修炼中,应该也能小有成就,可我偏做不到,因为大师兄身体不是很好,总透着一股先天不足的脆弱,我怕他出事,我可就一个珍贵的大师兄,他一生病总要心惊胆战的守他一整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照顾起了作用,大师兄在逍遥仙领平稳的度过一个又一个生辰。
      他在我不可即的一瞬间,长到了十九岁。
      十年倥偬,他在旧棠故里的花下,挑拣折下了一支未开花苞递给我,我想不起来,他要我抱他够到花枝的时候,是几岁来着?
      我知道有些话迟早得告诉他,但可以等到他二十岁的时候。

      可我没能等到这一天平稳的到来。

      逢荒之地,鬼族大君联合妖尊,撕开人间大界碑下封印,屠戮了界碑外五百里城池。
      封印裂开,鲜血涌出无尽悲号,逍遥仙岭沉寂百年的静凰钟哀鸣不止。
      我心口未开的花苞儿,就这样,吹落在界碑传来的凛凛腥风中,又碎于覆盖人间的血雨下。
      人间几乎化为修罗地狱,妖鬼所到之处,遍地尸骸,血流漂杵。
      逍遥仙岭乃仙道大门派,义无反顾的派遣了所有弟子前往战线。
      师父把我和大师兄,晗光留在了宗门,我们几个人开始了十多年的送别之路,每日篆抄长长的阵亡名谱。
      三族开战的第二年,我没了二师弟,他冲动的入了妖族腹地,被妖尊的大阵,绞碎了神魂躯体,送回逍遥仙岭的,只剩炅罗刀一段残柄。
      旧棠故里夜晚不熄的灯火,他梗在喉间的哭声,还有随着炅罗刀下葬的厚厚一叠往生咒。
      这一幕重演了好多次,晗光没了的时候,我在棺木里多放了一套轻紫罗裙,拢在她胸口前,她永远是我干干净净,明亮如星的五师妹。
      第七年尹松辙也走了,他说过若无躯壳返我宗门,就不必建冢,于是大师兄日日在他灵牌前放他讨厌的牛乳糕,惩罚他乌鸦嘴,有时心软,才会施舍一颗他最爱的山楂球。
      站在灵堂外看着他,无端端想到如果哪一天我也走了,只要他割一缕发或留一块常用的手帕陪我就好。
      直到最后。
      先走的人竟是师父。
      我脑子一片空白,不行的啊,我们怎么可以没有师父?
      师父的手上全是鲜血,紧抓着我说,你得陪他,一定要陪着他。
      他说要我陪着大师兄,可我觉得大师兄明明更需要他。
      因为那一刻,大师兄滑下眼泪的样子,让我无比希望死去的人是我。
      逍遥仙岭已经没有人了,下一个站在人族面前的是我,还是他?

      第二天,逍遥仙领传说中的上古神兵虚神弓出现在大军阵前。
      我的大师兄,我用尽十年心血与情意,与他相伴成人,迎接我们的不是莺啼春曲,却是伶仃挽歌。
      他沉疴病骨,只影阵前,一箭破开满天鬼影血光,为残破的人族大军争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我支走逍遥仙岭所有弟子,打开禁地汀骨塔的大门,如入无人之境。
      晗光走的那天,我仿佛已经预感到今日,每月用心头精血喂养囚禁其中的魔息,它是天地间唯一仅存的魔物。
      斩断禁锢它的铭文锁链,任他入体,侵蚀我的记忆。
      世间万物本就是不公平的,妖族有强横的躯体,鬼族有不灭的神魂,天道给了人族的好像只有不堪一击的思想与情感。
      所以我选择入魔,我选择以暴制暴,人族的喜怒哀乐感化不了两族血一样的仇恨,这是消弭这场战事的唯一办法。
      其实就差几天,我快要等到他二十岁,告诉他,旧棠故里还有一朵未开的花等他去看看。
      现在,这朵花沉入地狱,再也找不到了。
      妖鬼两族入侵的第十一年,在大师兄即将力竭之时,一个魔头从天而降,一己之力,荡平城下大军,鬼族的神魂,妖族的躯体,都被魔力浸染,千疮百孔。
      看到他们恐惧的落荒而逃,我心里生出强烈的快感,和血腥的欲望,我把我心中所有来不及的遗憾,未竟的情意,变成屠刀,落在他们头顶。
      大师兄认出我了,他在我停下的时候,冲上来大声问我:你做了什么,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嘛?
      城上幸存的众人,眼底欣喜的眼神藏着畏惧。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拂开他的手说,与你无关。
      说这样的话,我本该无比心痛,可被魔化的心脏如此强大,它感觉不到一丝属于我的情绪。
      其实我想说:“师兄,再也不会有人死了。”
      往日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我千百倍的还给他们,我不要他们痛快的死去,我用魔力侵蚀的他们只剩一颗脑袋,眼睁睁看着自己躯体消失,再死去。
      谁若来劝我,我便问他,要不要也尝尝什么滋味。
      大师兄那么不善言辞的人,每次都要为我的言行与人解释半天,我搞不懂他为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有这样的力量,何须与他人多费口舌。
      有了虚神弓与魔息的加持,人族势如破竹的收回失地,妖鬼两族被迫聚齐于大界碑下,想背水一战。
      我借着虚神弓惊天一箭的掩护,迅速直取妖尊头颅,把他身体捏成一团血酱。
      鬼君带着自己族人想逃往界碑,我记得是他给了师父最后一击,我像猫戏老鼠一样,让他跑一段又追回来,结果大师兄一箭射穿他的心口。
      死的好干脆,没趣。
      人族带着凝聚了十三年的仇恨,几乎屠杀了大半妖鬼,只有寥寥几人,逃进界碑之下的逢荒之地。
      我想击碎界碑,以魔力重立封印,又让大师兄拦住,界碑一碎,逢荒之地全数化为灰烬,可逢荒之地并不只是妖鬼族人。
      他建议重固封印,由仙门中人驻守此处,两族已是群龙无首,几个老弱残兵,不具备再撕开封印的能力。
      随便他吧,我要做的只是把不服他的声音压下去。

      三族战事告终,人族开始进入修整期。
      他被妖气伤体,虚神弓又耗去了太多了心血,便将掌门之位交与他人,静养于旧棠故里。
      我选择回了汀骨塔,魔族和妖族一样不容于人间,难得魔力侵染之下我还记得万万不能令他为难。

      年年春来燕归时,都会有不知名的花瓣,透过窗口飘进汀骨塔,落在我盘坐的膝头上,我捻着指尖的轻软。
      蓦地想起偷偷出汀骨塔看他时,他写在纸上的一句“别后相思空一水”,后半句因为他咳的太厉害,断在了那里。
      有人每年为我带的消息都说他身体安好,大概是大师兄跟她合伙骗我,我不信,但也不太敢去看,怕他见了我才会真不安好。

      “别后相思空一水。”
      我仿佛知道这句诗的意思,却不明白他是为谁写的。
      当我知道他为谁写的时候,世道过于残酷,逝去岁月又难挽回情意深重,皆是误了我们太久太久。

      第十四年,三族大战止歇。
      他成了残躯病体的英雄。
      我成了阴晦不堪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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