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上海的德国人》摩卡茶

18、Markus第一次离开江燕

　　还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今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晚。对于江山来说，来得晚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这一天来了。今天是他出狱的日子。

　　二十年前，江山也曾经是一个志得已满的中年人。改革开放后，35岁的他带着全家人去了海口下海经商。那个时候，江燕7岁。江燕的母亲是在当兵的时候认识的父亲。在那个没有金钱意识的红色年代里，人们思维所能达到的富有极限还只是万元户水平。可是，江山拓展了他们的认知。记得别人家里连黑白电视都还没有的时候，江燕的家里已经有了两台彩电，而且住的是两层楼的小别墅，出入的是韩国走私过来的豪华轿车。所以在那个时候，江燕已经是学校里的“富二代”。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江燕母亲终于开始适应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不用为买菜去计算价格的时候，江山被卷入了一个官商勾结的徇私舞弊的案子中。直到那个时候，江燕母亲才知道，她老公为她创造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那每个月提来的现金是要被充公拿去还债的，公司里那些雇来的员工是用来和雇主打官司的，就连那洋楼都还是租来的。一旦断粮，连房租都缴不起。更糟糕的是，江燕父亲被抓进了监狱，罪名是“贿赂经济罪”。由于涉案金额重大，这一判就是二十年… …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他都快把监狱当作自己的家了。这整整的二十年里，他错过了女儿的成长，错过了中国的高速发展，错过了房地产投资的最好时机，还错过了大把可能的商业机会，当然，它们也有可能是另一种失败。

　　他在狱友的祝福中，在狱长的护送下，走出了监狱大门。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呆了半生的地方。心中充满了感概。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左右别人人生的大老板。斗志没了，而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一辆白色奔驰SUV停在了不远处。站在车前的是一个老妇人，一个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年轻女子带着孩子朝他奔来，紧紧拥抱住他，“爸爸！”，江燕叫道，并马上叮嘱手里拉着的孩子，“快叫外公！”“外公！”江山摸了摸俊俊的头，“真乖！”。
　　刘秀菊紧跟其后。他抬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妇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眼角已经布满了皱纹，法令纹令她的脸颊不再饱满，灰白的鬓角代替了过去满头的青丝。眼里噙了泪水，他把她一把拉入怀里，“你辛苦了！”刘秀菊不断地摇头，“不辛苦！你出来就好！我们终于团聚了！”她看着眼前的丈夫，这个曾经为自己带来过几年荣耀和一生辛苦的男人。他老了，眼神的锐气没了，整个人精瘦精瘦的。

　　“上车吧！”四个人上了车，奔往家的方向。

　　车开到了马路别墅。江山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气派的小区竟然就是自己女儿的房子。“我们女儿有出息啊！”他下了车，对妻子说道。这么多年来，刘秀菊每个月都会和女儿去探望他，他知道女儿自己创业，后来嫁的不错，再后来离婚了，但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来！把手伸出来！”江燕母亲从包里掏出一个紫檀木，在他的手心敲打了三下。“这一下是去灾难，第二下是去苦难，第三下是让你放下过去。”江山点点头，“嗯。你说的话我都听！”“等等！”江燕对父亲道，“妈妈给你准备了一个火盆，我去生火。”“我问来的，这个要跨过这个火盆，你的霉运就消掉了！”江燕母亲说道。不一会儿，炭火旺了，烟起来了。“这个不需要明火的，现在就可以跨了！”江燕道。江山闭上眼睛，好像在那里祈祷，他双手合十，每个方向拜了三拜，睁开眼睛，就从火盆那头跨了过来。母女两个和俊俊一起欢呼起来。“恭喜回家！”她们说道。一家四口拥抱在一起良久。“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江燕母亲道，“你得去洗澡，把一身的晦气洗掉！”“遵命！老婆大人！”江山似乎恢复了以往的活力。

　　晚饭，家里的钟点工烧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你很久没有吃好吃的了吧。监狱里的饭菜肯定是很糟糕的。”刘秀菊一边摆菜，一边说道。“是啊！逢年过节会多两个菜。再说，我也没啥胃口。正好减肥了。今天当然不一样！一家人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江山挑了个位子坐下。拿起五粮液给每个杯子满上酒。“就你最了解我！知道这是我最喜欢喝的！”江山对自己的妻子笑道。“外公一回来就有好吃的！我希望外公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俊俊对外公甜甜地笑。江山一把抱起小外孙，“嘴巴这么甜！外公以后不走了！”

　　酒过三巡。江山道，“燕子，你知道爸爸妈妈是怎么认识的吗？”
　　江燕笑道，“爸爸，你都说过好多遍拉！”
　　“不行！你还是得听我说一遍。今天我高兴！”江山有点醉了。
　　“行！今天都是你说了算。再说一遍吧！我爱听，妈妈也爱听！”江燕瞅了瞅自己的母亲，果然在那边喜笑颜开的。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妈妈的时候，她和她的同事在医院外面的小花园散步，俩人都还带着棉布口罩。你周阿姨先把口罩摘了下来，我吓了一跳，真丑。而后，你妈妈也把口罩摘了下来，我也吓了一跳。世界上怎么有如此美丽的女人……”江山陶醉地说道。好多年前的往事，这个58岁的男人却能生动地回忆起每个细节，他又变回了当年那个18岁的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江燕的母亲在那边嘲笑他，“多大年纪了，还提这个干嘛”，但看得出来，她的心里是美滋滋的。这过去的二十年里，她是一个妇产科医生，一个母亲，一个外婆，但唯独不是一个女人。现在，这个把她看作女人的男人终于回来了。江燕默默地听着，想哭。太温馨了。上一次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而现在，她突然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孩子，父母一直都没有变老。而后来的20年不过是梦一场... ...

　　第二天十点，江燕来到办公室。Markus正在会议室里面开会。她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旁边的Linda道，“你怎么眼睛肿肿的？昨夜没睡好？”
　　“嗯。比较晚睡的。”江燕答道。她昨晚哭过，但是她并不需要事事和别人说。在公司里，除了Markus，她就只有Linda这么一个朋友。但是，她还是和她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他们进去多久了？”江燕把嘴努努里面，问道。
　　“有一个小时了吧。刚刚老板出来了两次。感觉是在看你来了没有。你现在进去吗？”
　　“里面几个人？”
　　“老板、CoCo、Mrs. Lee、Tom Zhang、Alex。”
　　江燕一想，昨天Markus和她说起过今天的会议。今天是把日本之行山本提出的问题放到了议程上。“我还是进去吧。”江燕拿起笔记本就往里走。
　　“我给你去倒杯咖啡。”Linda道。
　　“不用了，我自己来。”江燕想想，自己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个助理。虽然公司里人人都可能早已看出了她和Markus的关系。但是她必须摆正自己的位子。她去茶水间倒了杯咖啡，走进了会议室。Markus看见她来了，指指自己身边的空位，江燕坐了下来。

　　曾可看了一眼江燕，继续她的发言，“投资建厂有许多因素需要考量：建厂的成本、当地的法律、市场潜在的份额、可能带来的销售额。若说成本，那么日本的地价是全球第一贵；日本的法律我们不熟悉，需要请当地的律师顾问团队；而我们若在当地建厂了，就算价格比现在下降很多，但是竞争优势又在哪里？... ...”曾可道。Markus以为她说完了，夸赞道，“说到我心里去了。”曾可仿佛被他的夸赞给授权了，她点名问道李洁，“Mrs. LEE, 你回答一下我这个问题。”她像考验一个小学生一样考验一个有20年销售经验的人。Mrs. Lee被她问得一愣。整个公司除了老板，还没有人敢这么高高在上得和她说话，连Tom Zhang都要敬他一尺。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镇静。她回答道，“如果在当地建厂，我认为竞争优势是有的，毕竟我们有一百年的Know How，从品质上、口碑上也会胜过那些当地的小企业；但是，即便如此，三菱和丰田也不会在我们这里下单的，毕竟现在有它们自己的座椅厂。那么剩下的就要看这块蛋糕还有多大了。如果大到比我们去年同期的业务量还要多出... ...比如说3倍，那么我认为就值得，不然就不值得。”曾可点点头，表示认可。Markus道，“你们都分析得很好。我还是维持我的观点，我不会在日本投资建厂。十年前在中国投资已经是Friedrich此生做得最冒险的一个举动了。若换在今天，他就可能根本走不出这一步。日本更是如此，我们在那里投资建厂，有很多的风险，就算有可能会比现在多出一点销售额，但是收益有可能要在三年以后甚至更久才会出现。Friedrich刚刚下了血本在法国、中国投资，他没有那样的资金和耐心。”他顿了顿道，“Mrs. Lee，我要你给我一份日本可行性商业计划。”大家都狐疑地看着他，他不是前脚刚说不需要在日本建厂投资吗，怎么后脚就要做一个可行性商业计划

　　Markus料到大家的疑惑，道，“这份可行性商业计划并不是可行性建厂投资报告，这份商业计划里面，我需要几个数字：建厂的成本、市场连续5年来的销售额以及潜在的份额、潜在的销售额。Tom，等Mrs. Lee给出了这个报告以后，你去问山本先生他是否愿意合资办厂，他出资金，我们出技术。股权比例、盈利分成再谈。如果他有意向，那么我们再去一次；没有意向，价格上，我最多给他七折。不能再低了。这个度你自己控制好！”老板就是老板。Markus话音刚落，大家都点头称是。

　　会议完毕。Mrs. Lee走到自己的助理萨兰达面前，“这些数据我需要你协助我。我给你一周的时间。”Mrs. Lee指着手里的记事本说道。随后，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倒了一杯铁观音，茶香伴着热气往鼻子里钻，她手握紫砂茶杯，从落地窗往外看。他们的办公室在38楼，放眼望去，天山北麓一带最高级的办公大楼尽收眼底。Mrs. Lee是负责亚太区的销售总监，也是维尔纳的金牌销售。学历不高，但是善于察言观色，能言善辩，也会协调内外关系。她和Linda同时进入公司。十几年过去了，Linda还是那个Linda，而李洁成了Mrs. Lee。只要她经手过的公司，无不成为她的忠实客户，心甘情愿地在她这里下单；在她的团队里，人人都把她看作第二个老板。她说一不二，是个强硬派；在Friedrich面前，她把所有的业绩都归功于Markus的正确领导；她手上有订单，背后有靠山。在维尔纳中国公司，她便是Markus最信任也是最尊敬的人。今天，曾可在会议上对她高高在上的态度，已是对她最大的不敬。可人在职场，谁又会料到下一步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呢？正想着，Linda走进了她的房间，从背后把门带上。

　　“会议开得怎么样？东宫西宫相处得愉快吧？”Linda表面上不争不抢的，却是公司里的“克格勃”，上上下下的关系处理得服服帖帖的，又是公司的老员工，谁也不会小瞧她。
　　Mrs. Lee听罢，哈哈大笑。“她俩啊？我看最近西宫的势头越来越强劲了！今天，你没瞧见她有多厉害。咄咄逼人的，老板在旁边都不带插嘴的。”Mrs. Lee和Linda都是老员工，两人的交情通过岁月的浸润，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关系。
　　“老板不就喜欢强硬派么，这种风格也蛮配老板的胃口！不过，Judy呢？”
　　“她么，也是个人精，不然老板怎么会喜欢。开会她一般不讲话的。背后讲啥就不知道了。老板还是照样喜欢她，向着她啊。”
　　“我觉得，江燕和曾可比，还是嫩了一点。”Linda道。
　　“我们这些外人，也就是看个热闹。我们做好我们自己的本职工作吧。老板的心思也是一天一个变。上次还说不打算在日本建厂，现在又变了。”
　　“会不会是曾可提出的建议呢？那次日本会议的时候，曾可又不在。现在她在了，又给了新的建议。”女人向来喜欢猜测。
　　Mrs. Lee摇摇头道，“这倒不会。不然他直接公布结果就得了，刚才里面2个小时搞啥头脑风暴呢。”

　　Linda点点头，“还好你不负责日本，怪不到你头上。那个烂摊子就让Tom去搞。” Mrs. Lee明明知道Linda和Tom的私人交情甚好，现在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道是两人关系搞僵了，还是在她面前仅仅是表忠心而已。Mrs.Lee和Tom的关系不算好，不过也差不到哪里去。作为一个销售主管，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靠着自己多年人际关系的积累。她谁也不想得罪，并且哪里的销售业绩都和她直接相关。她叹了口气，意识到Linda不过是随口安慰的话，就干脆不辩解了。

　　等除了江燕以外的所有人走出Markus的办公室以后，Markus把门从身后带上，把江燕拉到自己的怀里，“你今天这么晚来，我好担心你！”
　　江燕在他怀里撒娇，“我的大熊，你担心我，我就放心了。”
　　Markus在她的鼻梁上划了一下，“你就是一个不让人放心的女人。”
　　一阵拥吻后，江燕搂着他的脖子道，“没想到，今天会议上，你还真的采纳了我的提议。”
　　“当然！你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军师。”
　　“那我对你提议的时候，你为啥当时没有表态呢？”
　　“我当时确实没有那么多精力。但是后来COCO给我看了数据，日本的业务量是去年同期业务量的一半，下降得太可怕了。我就想起了你的提议！”
　　“原来如此！”江燕和Markus在一起的时候，Markus说了很多甜蜜的话，也做了很多甜蜜的举动，然而在关键事件上，他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却最让她感动。她忍不住亲了亲他。
　　“宝贝，你爸爸怎么样？你昨天那么晚才睡。”Markus问道。
　　“昨天我们都很兴奋。聊到好晚。”
　　“聊些什么？”
　　“聊些我小时候的事情，聊些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 ...以后，我爸爸会帮我料理酒吧生意。”
　　“哦！”Markus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也不错。你就有更多的时间在我这了。”
　　江燕点点头。
　　“春节就要到了，我们去德国吧！”Markus提议道。
　　“不行。我爸爸刚刚出来，而且我年一过完就有几门考试。。。这，我们不是早就讨论过了吗？其实我本来就在想，要么你也别回去了。和我一起过年。。。”江燕的本意是想让他认识一下自己的父母，也多出时间和自己的儿子搞好关系。可是，她总觉得，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有逼婚的意思，所以她后半句就没说了。
　　“我不习惯。我不喜欢中国的新年。到处都是吃饭，街上的店全部关门。哪里都去不了... ...”他顿了顿，突然说道，“有时候我感觉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江燕从他的话里听到了埋怨甚至放弃，她的心一紧，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沉默了起来。
　　Markus把江燕再次拖回自己的怀里，“这次的新年，我当然想和你一起过。可是就在新年期间，总部有个会议。”
　　“那个会议只有三天。”江燕又开口说话了。
　　“是的，但是那个会议结束后，我打算去葡萄牙转转。我正考虑在那边投资房产。”
　　“这么突然？”江燕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劝他留在中国过年，还是问他怎么会想到在葡萄牙投资房产。
　　“是啊。我最近经常听人说，现在是入手葡萄牙房产的最佳时机。”
　　“可是。。。你为什么不在中国买房子呢？”
　　“中国的房子只有70年的产权。而且，作为一个老外，我也没法走贷款... ...”
　　江燕点点头，倒不是她觉得他的话有道理，而是她知道，只要是Markus决定做的事情，就像是法律订好的条文一样，很难变更。而且，她还在纠结Markus口中的那“两个世界”。
　　“曾可在上海、柏林、东京买了五套房产。现在她抛掉了东京的一套两千万，”Markus两眼放光地说道，“她刚刚在里斯本买了两套房子，换算成人民币，才400万。地理位置都十分便利。她告诉我，现在是入手最好的时机。我想去看看。”
　　原来是她。“曾可”的名字，让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心思。
　　“你和她一起去？”
　　“怎么可能？你不会吃醋了吧？”Markus调侃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和我一起过去。盯牢我，是你的本职工作！”
　　江燕的疑虑去掉了一大半。“我才不吃醋。她这么难看！”江燕心口不一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