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旧川

6、绕圈回点

　　程然在排列地杂乱无章的货架上翻找了许久，总算找到两瓶他以前买过的消炎药和一盒止痛药。

　　程然掏出之前邵祐霖补付的一百块人民币，放在玻璃柜台上，又用手指骨节处敲了敲放在一旁的一块写字板。

　　上面夹着一张写着歪歪扭扭狗爬字的纸条：有事喊魂。

　　邵祐霖小时候就特别叛逆，喜欢打打杀杀，经常打架打到把自己送进医院为止。所以他见过不少次医生那鬼才看得懂的连笔签字。

　　那时候是发自内心的纳闷儿，感觉像鬼画符一样随手划划、算不上字的线条，配药的工作人员是怎么认得出来，哪个是红霉素，哪个是青霉素。

　　但这张纸条上的字完全不像是一个医生写出来的。说实话，邵祐霖认为更像自己连夜抄作业时候的字体。

　　嚣张的狂草，简称嚣草。

　　这是平附十班语文老师“夜叉刘”多次遭受过视觉冲击后赠予邵祐霖的专称。

　　“来了！”一声低沉有磁性的嗓音从里屋飘出。

　　接着走出一个长相脱俗的白褂青年。

　　邵祐霖要是有眼镜，估计现在已经落地了。

　　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小麦色皮肤，五官端正，轮廓凌厉，留了一头不长不短但也称得上清爽的发型。要不是穿着一身严肃正式的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显成熟的黑框眼镜，邵祐霖会以为他是一个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

　　邵祐霖把那张“有事喊魂”跟这一看就很有文化气息的帅叔叔联系起来，不太相信自己的脑内光屏。

　　那人见到程然，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朝着他笑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一听见那声高冷的敲板子就猜出来了。”

　　站在一旁被默认成透明人的邵祐霖什么也没说。

　　突然感觉，这个有点小帅的陌生男子有点面熟，细想，却在记忆里怎么也筛不出来关于这张脸的印象。

　　长得确实好看。是一种笑容带光的帅气，满身灿烂。

　　程然也好看。但在邵祐霖眼里，两人站在一起，既格格不入，气氛微妙违和，又莫名平衡和谐。

　　对，像水和火。邵祐霖从脑中寻到了一个自认为很不错的比喻。

　　夏日的阳光和冬夜的冰雪，一半普照，一半覆盖。

　　“这次又是谁？你吗？”青年垂下眼，盯着整齐摆在玻璃柜台上的药问道。

　　“我妈。”程然回答。

　　“……”

　　青年又抬起头，目光在程然身上扫了个遍，轻轻叹了口气，“行吧。”

　　“上个月刚买的用完了？”他又问。

　　“只买了消炎的。我妈记性差，用好了之后都会忘记拧上盖，跟空气接触久了，我就不让她用了。”程然的眼睛向左下方斜了斜，回答的语气甚是自然。

　　医生扶正黑得反光的镜框，似是小心翼翼地用目光轻轻地打量着他。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你掐着表来的吧，这正好还剩三四分钟我就可以回家好好享受生活去了。本来还在里屋打盹儿耗时间，要不是最近大修一直没空来，托了我看好我俩的店，我都想提前拍屁股走人了……”

　　“难得。”程然咕哝一声。

　　“什么？”

　　程然声音不大，这时稍微调高了点音量，“我说，你居然挺听修哥的话，少见，蛮难得。”

　　青年医生突然面露出点不好意思，缓缓骂出一句：“嘴欠。”

　　他终于向右偏了头，朝那边眨眨眼，对着程然用怔愣中夹杂着一些震惊的语气指着一边的邵祐霖问道：“这是哪位大侠？”

　　邵某心里想着，我简直就像密信天书上的字，总算有人找东西让我现身。

　　邵祐霖自来熟地回笑道：“然神一位有着两面之缘的朋友。”

　　“听他瞎掰，不是朋友，”程然再次招牌白眼奉上，冷冰冰地说。“是个差点就吃了霸王餐的毛小子。”

　　“什么毛……我可比你大！”邵祐霖不服气地朝着程然喊冤，实则是喊给帅哥医生听的。

　　他这个人，总是在不必要争面子的时候，把颜面守得死死的。

　　白褂青年再次爽朗地笑出声，跟邵祐霖握了握手，嘴里说着“不用跟他一般见识”，语气亲切。

　　然后他又下半身隔着玻璃柜台拍拍程然的肩，“不错啊，这小伙子的性格我挺喜欢。”

　　程然一副问号脸。

　　青年微笑着没管他，放下胳膊，把程然放在板子上的药移到扫描枪下，用红外线扫着药盒上的条形码。

　　他以为程然交了个新朋友。他跟程然认识的时间也不短，早就发现在程然身边从来没有多余的柳条花枝，唯一天天缠着他的只有旺财。

　　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少年会出现在程然的身边，他属实惊讶。

　　青年没明说，他希望程然别老是闷着自己，不求广交，但多多少少跟几个能成为朋友的人混熟总是好的。

　　“36。”他拿起早已躺在一边的粉红色毛爷爷，放进了收款机，又从弹出的黑色匣子里抽出要找的钱。

　　“新买的？”程然指指眼前的收银机。

　　“是啊，你好久没来了，上个星期就买了，还真不便宜。”青年仍旧憨憨地笑着回话，把找出的钱递给程然，“65，拿好。暂时没钢镚儿了，当我给你打了个折吧。”怕程然误会，青年又补上后一句话。

　　“嗯，我也没零的了，以后补。”程然单手接过。

　　青年刚想说“不用”，程然就抬脚想走人了，转了个身，又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了句：“赵哥，板子上的纸条撤了吧，字丑，别人也看不懂。”

　　赵谨临却不生气，还是一副笑脸，朝走到店门口的两个人挥挥手，轻骂了一句：“小崽子……”

　　“希望我这破地方你以后能少来就少来，每次不是素缘姐擦破块皮就是你划条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搞什么秘密行动，”赵谨临又说，“照顾好你妈，还有你自己。”

　　邵祐霖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人脚下躇了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晚风中完完全全地没了热气，空气中的味道也变得没有那么不好闻。

　　邵祐霖冥冥觉得程然心情不好，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安慰。

　　不禁有点手足无措。

　　如果去安慰的话，该站在什么立场上？

　　程然都说过了，他们连朋友都不算。撇去店员顾客的关系，两人也就只剩下AC两个没有任何交集的补习隔壁班的同学关系。

　　勉勉强强，也只是再能扯出一个失主拾主。

　　或许一切臆想的源头，是程然好像吃错了药，忍着听了自己一路乱扯。

　　程然能耐着性子听并不熟识的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谈天说地，这在别人身上没有发生过，所以才让邵祐霖产生了他们可能可以试试成为朋友的错觉。

　　但似乎他们真的没有到那么熟的地步。

　　他不知道破钱包对程然有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不知道“赵哥”火跟程然水之间存在什么联系，也不知道“擦破块皮”“划条口子”经常买药的程然是什么原因。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把余唯的事情当作随口故事讲给了貌似根本不在意的程然，邵祐霖觉得自己很蠢，很无趣。

　　于是这回他选择了闭嘴，他想让又冷了几度的程然自己平复心情。

　　唯恐自己又不过脑说错了什么话。

　　但没想到这次却是程然先破了规。

　　“继续？”

　　仍是没有什么温度的语气，但也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其他不佳的情绪。

　　“？”邵祐霖发懵，继续什么？

　　“英雄救美的狗血故事，不讲了？”程然见他一脸懵逼，补充道。

　　程然稍微清楚了点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跟一个傻子花那么长的时间生闷气、讲故事、听故事、买药。

　　大概是觉得跟傻子讲话聊天有助于心情舒畅。

　　这是他傲娇的心理活动。

　　这当然是邵祐霖没有想到的剧情发展方向。

　　“啊？啊……好。”他缓过神来。

　　本以为会是一路无言……

　　看来然神这情绪的变化速度挺超人的，眉头不皱了，唇线不降了，白眼不翻了。

　　邵祐霖像是接收到了长官的信号。

　　他神经大条，前几秒还处于对然神的“敬畏”好不容易心思细腻了点，现在又张开了根本管不住的万恶之源bb嘴。

　　“上回讲到我可怜的小唯妹妹失去了她珍贵的初吻……”

　　语气秒不正经，仿佛是想要以此来减少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尴尬气氛。

　　“我当然忍不了，脾气臭得很。余唯来找我的后一天，就去学校把那傻逼裴永引到没人的地方狠狠揍了一顿。看他脸肿成猪头，当时我是爽了，但是后来，我就惨了。”

　　“我没有什么好威胁他的证据，所以善后工作处理得不行，吃了教训。当天下午放学后就被班上的‘夜叉刘’叫去了办公室，接着又被带到教导处。”

　　“那天我被留到了晚上十一点多。爸妈也被找去了……”

　　邵祐霖又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

　　他嗓子有点发干，哼了几声，犹豫着朝程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有烟吗？”

　　程然顿了一下，“你抽烟？”

　　“不常抽，”邵祐霖掏掏裤子口袋，只摸出了一个打火机，“是这样，我在学校挺混的，初二就学会抽烟喝酒了，但是那些玩意儿我都不常碰。”

　　其实程然还想问，你找烟，向我要？

　　我像是会有那种东西的人吗？

　　“一提那种事情就想吸一根。”突然，邵祐霖掏裤兜的手停了动静，“！完了……”

　　程然：“？”

　　邵祐霖用了抓了一下手上的塑料袋，情绪有点激动，白色塑料袋发出略尖的响声，“超市啊！刚才药店出来的时候给忘了！”

　　“你想买烟？”程然轻轻皱着眉，他不喜欢烟味儿，也挺不可思议“邵佐伊”看起来挺傻挺幼稚的样子，居然会抽烟。

　　邵祐霖摆摆手：“当然不，我是抽，但没瘾。”他嘟囔着，“我是想去屯粮，泡面啊薯片什么的。回家第一件事绝对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等待老爸老妈消气，不然耳朵里会生老茧。”

　　程然：“先走着吧，路上还会有超市的。”

　　邵祐霖点点头，又继续了他缺烟的讲述。

　　“我当时除了实话实说之外没什么能做的，但是那个傻逼找了不少他年级里的小弟当人证，咬定了我说的裴永涉嫌‘骚扰’余唯的话都是纯属瞎掰，而且口说无凭。”

　　“而他害我的最好工具，就是他脸上和身上被我打出的伤。”

　　“裴永一处一处地指给主任还有老师们看，装得倒是可怜，恶人先告状的事做得天衣无缝。好像我说的事实就是在给自己的‘校园暴力’行为找借口和理由。”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邵祐霖依然声音平淡，说到这，露出一丝自省。

　　程然看着他，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了。“没有了？”

　　“嗯。”邵祐霖重重得呼吸了一口清冷的晚风。

　　“我被退学了。”

　　惆怅，无奈，自嘲，从一句话中蔓延至这条不知名的小路的空气，恣意丛生。

　　如果他有烟，烟屁股应该要狠狠地红一下。程然想。

　　“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邵祐霖吁气，设法平复自己糟乱的脑内活动。“上个期末考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不知不觉，一家便利店的灯光打在两个少年脸上。

　　他们心照不宣地移步进店。

　　“欢迎光临。”身穿深蓝色制服的男店员站在收银台边，一脸疲惫，见有人来了，只是直了直腰板，用机械的声音应着，却没有朝他们迎上笑脸。

　　“我走了，余唯还留在那里。这事早晚会走露风声，只是版本当然是删改夸张版。我好像在学校的关注度还蛮高的，又恰好蹭了校花的光，所以走后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我是心劳日拙，活该被学校踹。”

　　“但是……一切都奇迹般地没往坏的一边儿靠。”便利店很小，又有无关人员在，邵祐霖声音放低了许多。

　　没往坏的一边靠是什么意思？

　　把狼和兔子关一屋，还意外地丢了兔妈妈，接下去的情节应该可想而知。

　　“因为，”邵祐霖从货架上取下一盒红色包装的方便面，“因为……我卷铺盖走人后的第一个星期，余唯又来找我了。”

　　“这次她跟我说，裴永也被退了学。”

　　这个回答让程然有些意外。

　　他在原地愣了几秒，状态有些出神。因为站在一处一直没怎么动过，所以邵祐霖也没觉得他对此有什么反应。

　　邵祐霖怀里抱了七八个桶装泡面，再加之原本手里就有一塑料袋的华夫，这幅模样显得格外不协调。于是他考虑了几秒，把东西一一放了回去。

　　他走到店门旁，从叠起的购物筐山上拉出一个，重回故地，把原来选的商品一个不落地又塞进了不大的购物筐。

　　“挺意外吧？”

　　邵祐霖的问句将程然扯回现实。

　　“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余唯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真相大白了。”邵祐霖眼神空洞地扯了扯嘴角。

　　程然：“真相大白也不让你回去？”

　　邵祐霖：“踢出校的学生，泼出去的水。我们学校风气本来就不太好，我实话实说，特别老师们，一个个精着，没几个真心教书育人的。”

　　程然身处称不上最重点，但以风气著称的平潭六中，当然不会理解。

　　所以之前他才会萌生“这种级别的事情应该留给老师来处理”的思想。

　　平附虽然说是平潭最好的学校，学费也最贵，但风气这种东西是被笼在纱下的，路人不清楚，只有真正身处其中才会明白。

　　像滴水溅起的水花，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

　　去得了学费不菲的“贵族学校”的学生，哪个不是家里有矿，条件优越？攀比心理，自负心态，像是正常表象中的暗暗隐藏着的毒瘤，很难察觉，但依旧存在。

　　“他们退都退了我，哪有请回去这一说？我只能自认倒霉了呗。”

　　两人之间的空气静止了一会儿，程然眼前的人突然勾起了嘴角：“然神？我才发现，你原来也八卦？”

　　程然也才猛然发现，自己今天好像不是“程然”了一般，居然听了某二货一路，哦不，两路的故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问题。

　　今天这是怎么了？程然不知道，可能真是吃错药了，抓狂炸毛也没用。

　　程然：“为了让你有一个极好的游戏体验。”

　　“……”邵祐霖无话可说。

　　他的话被卡在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因为本计划接着告诉程然的是余唯的原话，但程然也没继续问，最后省去了。

　　好像是被查出来了，应该是真相石出。但是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查的，怎么查的。只了解到裴永退学了，好像还在气愤的父母的逼迫去了外国。

　　这是余唯之前跟他讲的。

　　但他现在没说出口。

　　“所以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就这么被你扯没了？”程然接住差点被邵祐霖撞掉的巧克力，冷冷轻嗤道。

　　仿佛绕了地球十几圈，又接着环了火星二十周，总算回到了出发点。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是流水帐兄，可是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么流水呢哈哈哈。
希望我以后也能有资格说“这篇是我的黑历史”，那多酷啊。
最近忙忙忙，下周不晓得有没有时间码字，让我“聪明”的脑瓜想想办法昂。
这次真的没想过！居然这章有4900多字，所以在发布前又偷偷填了几行，吸吸吸五千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