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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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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宴席在一月之后。
请帖已经送出去了,收到的人反应不一,有吃惊的,有疑惑的,也有振奋的。
冉闵阴沉地坐在一边,看着石泓靠在椅背上专心致志地望着棋盘,一脸轻松的表情,好像堵上性命冒险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棋盘上落下一子,朋友像是阴谋得逞一样露出狡黠的笑容。
“觋罗,下错了。这里不该挡,本来不理会我就好了。”说着从盒中取出一子放在棋盘上。坐在石泓对面的宫女懊恼地“哦”了一声,温柔的眉眼皱在一起。
“陛下,我又输了。”
觋罗一脸不甘心的样子。这在今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冉闵忍不住责备朋友。
“陛下,她才刚学会,你这么欺负一个新手,赢了也没意思吧?”
石泓似乎被逗乐了,一边看着觋罗把棋子收回盒中,一边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不是欺负她,只是让她多见些招术,这样才进步得快。如果因为是新手就老让着,那还何必教她呢。你要是看不惯,就过来替她出出主意。”
“……臣不敢。”
石泓哈哈笑出了声,“有什么不敢的?”
“……臣不敢赢了陛下,虽说实际上赢的是觋罗。”
“呵。”
觋罗听了似乎也被逗乐了,轻声笑了出来。
石泓放下手里的茶杯,望着坐在棋盘另一侧的宫女。她正低着头,从棋盘上把黑白两色的棋子捡起。
“终于笑了。”冉闵听到朋友道。他也看着觋罗,为女子那么纤细的手竟能掌控男人的剑而暗暗吃惊。他本以为女子总是柔弱如漳河畔被风轻易吹动的柳条,她们纤细娇弱的双手拿的应该是针线,是书卷,是画笔,总之是一切美好的东西,剑不适合她们,打打杀杀不该让她们看到。但看起来他好像错了。
她的名字很古怪。
觋罗。
巫觋的“觋”,绮罗的“罗”。
替她取名的人在想什么呢?想让她一个弱女子去完成本该由男子肩负的重担吗?
觋罗。
她一直低着头。
她总是低着头。
“再来一局?”
朋友问道。
“陛下还想再下一局?”觋罗依旧低着头。
石泓又笑了。
“觋罗,是我在问你。你总是不愿意回答问题呢,除了那天晚上。兜圈子很有意思?”
“陛下决定便是了。”
“我决定?”
“陛下……是陛下吧。我只是个宫女,陛下决定了的事,我自然会听从。”
“这样啊……那要你替我杀人,也是因为是我决定的,你只是遵从而已?”
觋罗终于抬起头,柔和的眉眼下垂,眼中笑意闪烁。
“陛下觉得呢?”
又绕回来了。她不会回答。她已经回答过了,没有必要试探她,即使只是作为玩笑话。
冉闵于是出声阻止。
“说到这个,陛下,我去送请帖的时候,回来的路上听到百姓议论,说陛下要……把皇位让给陛下的叔叔,所以才设宴款待。”
“是吗?那不是正好么?叔叔一听更会高高兴兴来了。这天灾还没过,宫里上上下下准备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也不容易,我还担心叔叔等不及这一个月,又反悔了,提前对我下手呢。”
“……陛下,这话就是将军让人暗中传出来的。也许……他想利用这次机会强迫陛下禅位吧。”
“这么一想倒也是。我要死得不明不白,叔叔就算得了皇位,也免不得受人议论。若说是禅位,那别人就嚼不得舌根了。”石泓带着淡淡的嘲笑道,“都要夺皇位了,居然还怕人议论么。按叔叔的性子,本来把说闲话的人全杀了就了结了,还装什么。觋罗,你说对不对?”
觋罗只是轻轻笑着,把两盒棋子举到石泓面前。
“陛下执黑,还是执白?”
“觋罗想执黑还是执白?”
“陛下——”
石泓握住觋罗举着两盒棋子的手,觋罗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去,但石泓仍握住不放,温和地对她笑道:“你选吧,如果一直不回答,我就这么一直陪你举着,直到你举得胳膊酸了、举不动了为止。”
觋罗又低下头去。冉闵看到她的脸红了,心想朋友真是坏心眼,而觋罗也真是,脸皮太薄。
“……我执白棋,陛下执黑棋吧。”
“这么快就决定好了?真遗憾呐。”朋友打趣道,但还是松了手,觋罗急不可耐地把装着黑子的盒子放下,缩回手放在腿上。
冉闵忍不住笑了。
然而这亲密的出现快得异乎寻常,他们本不可能这样坐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是——
共谋者。
而决定他们之后是否还能如今日一般坐在这宫中下棋的,是眼前女子的成败。
怎么想都太冒险了。但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谋划,所有的计谋都有风险,所有的风险都有后果。这女子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人愿意相信她、愿意与她一起承担后果,无论那后果是什么。
也许只是因为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坦诚与天真。
不可思议。石泓连她的过去都一无所知便相信了她,那些从她口中听来的、关于她半生来历的只言片语无不诉说着她不同寻常的过往。她在为什么东西苦恼着,她又在对什么东西执着着,而她似乎甚至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缺少了过去,“自我”就不完整了。连来处也不知,举目无亲,她其实此刻也在惶惑着吧。
朋友似乎就是被那夹杂着惶惑的笃定打动了。
人真是奇妙。“信任”的另一面并不是“怀疑”,而仅仅是“不信任”,这女子从一开始,就把他们从通往“怀疑”的那一条路引开了。
冉闵有种感觉。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她回忆起过去的契机,然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那个契机也许就是她所说的、她辜负了的人。
石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朋友这一次也没有让觋罗呢。
“冉闵,我听说叔叔前几天抓了两个人,和‘招魂’有关,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抓错了,直接放了。”
“陛下,我已经去看了,是两个汉人,抓他们是因为有人听到他们进城之后在一间酒家打听‘招魂’的事。”
“那两个人怎么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们说只是路过邺城,在酒家和同桌的人聊天的时候听说了,有些好奇,便问了问而已。”
“这流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之前不知道吗?”
“这两个人好像只知道长安的流言,对邺城的流言不熟悉。不过……”
“不过什么?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石泓一边和觋罗下棋一边问道,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两个人都带了剑。”
“带剑怎么了?这世道,带着剑出门也没什么奇怪吧。”石泓突然笑了,“觋罗,又下错了呢。”说着放下了手里的黑子,“我许你悔一步棋,再想想。”说完便把觋罗刚刚落下的白子捡起来递给觋罗,觋罗伸手接在掌心。
“可我觉得……没有错。”觋罗轻声道。
“没有错?”
觋罗点点头。
石泓笑得更深,显得温润如玉的面孔更加柔和,“那……不想悔棋?”
觋罗抬起头,歪着头道,“陛下想要我悔棋吗?”
石泓愣了愣,笑出声。
“又来了,”笑完又叹了口气,“你总是不回答问题呢。可是觋罗,我想知道你到底想了些什么,不能……告诉我么?”
“陛下想知道?”
“嗯,想知道。”
“可我只是个——”
“只是宫女。那又如何?我想知道我宫中的宫女在想什么,不可以?”
觋罗安静地回望坐在对面的人,然后又低下头,把手里的白子放回原来的位置。
“陛下,我不想悔棋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陛下希望我这么做。”
石泓笑着摇摇头。
“真不容易。好不容易回答了我一次,却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又拾起一颗黑子落下,“既然你觉得不错,就不必听我的,我许你自己决定,不仅是这个,还有别的事也是。”然后终于又转向冉闵,“刚才那两个人,带着剑又怎么了?”
“被派去抓他们的人说这两个汉人剑法了得,如果不是他们被抓的地方是条小街,不然让这两个人施展开了,恐怕还抓不住他们。即便如此,他们两个一番闹腾也伤了不少官兵。”
“是么?他们还和官兵动手了?”
“是,就像……长安一样。长安的第一次叛乱据说就是这么来的。”
“不一样。抓人的不是我,是叔叔,所以才让你去把他们放了。”
“已经说了放人,但对方说没有将军的命令,放不得。”
“……叔叔这就不合适了。再去一次吧,就说是我下的旨,问他们放不放得。”石泓又是一副被逗乐了的口气,“叔叔这么心急做什么,我还在这里呢。”
“……我知道了。”
天色渐渐暗了。
“陛下,那‘招魂’的流言……我陪太医去看过了,太医说是病,虽然是没见过的病,但似乎不是没有治。”
“不是疮么?生在身体上的,还有这样的疮?一夜之间就让人死的?”
“是疮。只是这疮发得急,就算马上去请大夫,也不一定来得急救。”
“怎么得上的?‘招魂’说的其实不是这病怎么样,而是怎么得这病的吧?”
“……现在还不知道,但太医猜是……水。”
“水?”
“得病的人恰好都喝了某一个地方的水,所以病人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找不出什么共同点也是可能的。”
“是巧合?”
“也许是。”
“能治好?”
“似乎是可以,太医说这看起来像毒物引起的。毕竟是大旱,从一些以往不会去的地方取水也很自然,也许恰好那地方,或者那些地方有什么东西把水弄脏了,例如有毒的花草之类。”
“花草?”
“很多能够入药的花草本身就有剧毒,太医说并不是多稀奇的事。只能说这些人运气不好,恰好喝了这些地方的水,所以惹上了疮。”
“……若是取水,总不至于只取自己的水吧?叔叔家的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得了病?”
“据说那孩子得病的头一天一个人跑到城外玩儿去了。因为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庶出,本来就不受关照,平日也经常自己跑出去,并没有人管他。那一天回来的时候还好,到了夜里就不行了,先是喘不上气,然后开始说胡话,接着就叫身上痒,伺候的人以为只是起了疹子,再加上第二天是上巳日,府里本来就为了准备第二天出门乱作一团,仆人便没在意,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是吗。那就和‘招魂’无关呢。”
“将军正好得了个借口来找陛下的麻烦。”
“若真是这样,我便放心了,只是可惜了那孩子。太医既然说能治,还得催他们把药方制出来送到宫外去,方便宫外的大夫医治百姓。”
“不光是那孩子。之前的几个得病的宗亲,太医说也许都是这样的。但当时疫病还没和流言扯上关系,被请去的太医也没仔细查看,只当是普通的疹子开药,误诊了。现在人都埋了,也没法验证。宫外确实在说,这些人是死于‘招魂’,死于……杀了汉人。”
“这些人确实杀了汉人,不是么?不听劝诫,甚至违反我的旨意一意孤行,遭了报应也是正常的。”
“陛下,我——”
“冉闵,你也是一样的,我劝过你了。若真有‘招魂’,你恐怕也逃不了。”石泓再次笑了,“可那流言是假的,这世上没有通过招人魂魄来杀人这回事。”
“陛下怎么知道?”
“不光我知道,觋罗也知道。”
“觋罗也知道?”
觋罗仍然低着头。她今日头发高高盘起,露出柔和的侧脸轮廓。
朋友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惊愕,哈哈笑起来。
“你别这么看着她,她又不是什么妖物。我说的仍是南方楚地的辞曲,‘招魂’,那是使人复活之事,而不是杀人之事。觋罗对这些很熟悉,她知道是自然的。”
“……陛下既然知道,直接告诉老白姓‘招魂’是假的不是就都了结了吗?”
“即使我这么说,百姓也不一定会信呢。流言既然能作为流言传得到处都是,正是因为有人相信。光是我,你,还有觋罗,我们三个对别人说,这是假的,是你们搞错了,别人要不觉得我们只是在狡辩,要不觉得被糊弄的是我们三个、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都不懂。”
“那陛下要怎么办?”
“要破一个流言,只能证明这流言是假的。可‘招魂’这流言,我们证明不了它是假的、它真的只是流言而已,而这流言本身、和放出这流言的人又并不需要证明这流言是真的。既然如此,我就利用一下这流言吧。如果运气好,那么事成之后这流言便会自行消失了,如果运气不好,这天灾还过不去,那我也没什么损失,还少了些碍事的人,岂不是也很好?”
“所以陛下才要——”
“这流言其实帮了我的忙。”
“陛下输了。”
觋罗突然道。
石泓愣了愣,仔仔细细看起棋盘来,半晌,恍然大悟:
“了不起。”
然后抬起头对着觋罗笑道,“是我大意了。”
女子的侧脸上也显出温柔的笑容。
“陛下只是分心了。”
冉闵站起来,走到棋盘旁边看着盘上。该说是剑走偏锋吗,黑子势头正猛,白子不动声色。双方势均力敌,白子险胜一筹。
这姑娘确实了不起,长进得太快了。
“不必谦虚,赢了就是赢了。既然赢了,想要什么东西,我都赏给觋罗吧。”
觋罗只是摇头。
“没有想要的。”
石泓好奇道:“真的没有?衣服啊宝贝啊,这宫里多得是。无论什么都可以。”
觋罗只是笑,仍摇摇头。
石泓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真的没有?”
“殿下希望……我要什么奖赏?”
石泓低声笑了,凑近打量了觋罗一番,然后又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道:“我想赏你的,你恐怕不想要。还是算了吧。”
“若一定要说想要什么的话……也有的。”
石泓又笑了。
“那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我想要……陛下活下去,”觋罗也很慢地道,“我想要陛下答应我,不管……不管发生什么,若能活,就要活。”
冉闵心下一惊,而朋友也是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
半晌,石泓才答道:“我答应你。觋罗,你也答应我,不要轻易死了。若能活,就要活。”
可再次出人意料的,觋罗困惑地皱了皱眉。
“我也要……活?”
“你也要活。”朋友道。
“可是我……并不会……”女子说着,温柔的面孔上浮现出做梦一般的茫然神情,“我并不会……”
冉闵不明白她怎么了。朋友也不明白,只是望着她。
“陛下?”她道。
“觋罗?”
“我也会……死么?”她道,“我以为……”
奇怪的问题。
她也是人,她当然也会死了。
然而冉闵看到朋友站起身,走到觋罗旁边蹲下,握住她的手。
“觋罗,如果你成功了,就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但如果你失败了……也许就会。”
“是这样吗?”女子仍是困惑地道。
“可是我希望你活着,即使失败了,也要活着。”
“陛下希望我……活着?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呢?
无论她再怎么特殊,也只是个宫女而已。朋友也许糊涂了,重要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这宫女。
虽然这姑娘死了会令人感到惋惜。
但人通常都不会希望别人去死吧,即使是极为憎恨的人、无法原谅的人。
这问题真奇怪。
“陛下?”
“嗯,觋罗想说什么?”
“死……是不好的事情吗?”
“不好的事情?”石泓哑然失笑,“傻姑娘,死当然不好了,活着才好。活着是这世上最好的事。你难道不想活着?”
“我……我以为……是一样的?”
“什么是一样的?”
“我以为……活着和死了……是一样的。”
石泓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慢慢露出悲切的表情,松开觋罗的手,不由分说把她抱进怀里。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
“觋罗,你……不明白吗?活着和死了当然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死了啊,就什么也没有了。即使眼睛睁着,死人眼里什么看不到。即使死人这么被抱着,也不知道有人抱着他。人死了,自己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认识那个人、爱着那个人的别人,会很伤心。你也许觉得生死对你来说很轻易,但对珍视你的人来说,生和死是这世上最大的区别。那些人会希望你……不要死。”
“希望我……不要死?”
“希望你像现在一样,活着,这样就可以和你说话,可以看着你对他们笑,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可如果你死了,这些都办不到了。”
“我……不明白。”
于是石泓又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道:
“觋罗,我问你,你为什么希望我活着呢?”
“因为……因为陛下是好人,因为陛下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对谁重要?”
“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
“那么就是一样。觋罗,对我来说,你也是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不死,希望你像现在这样活着。”
“我对陛下……重要吗?”
“重要。”石泓温柔地道。
“为什么?”
“因为你救过我的命。”
不仅仅是这样。
朋友被这特别的女子打动了。但石泓是在顾虑她吗?因为她说过她有……辜负过的人。
觋罗笑了。
“陛下……好像七郎,好像……他……”
“我像……七郎吗?”
石泓困惑地回以笑容,“哪里像?七郎也是对觋罗重要的人吗?”
觋罗点点头。
“很重要,是……很重要的人。还有那个人……七郎他……七郎为什么……还有……和陛下,我们难道不应该是……”
女子笑着,眼里涌起透明的泪珠。
“可我却……七郎走的时候我很难过……可我……我对七郎做了同样的事……还有……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所以她说她辜负了。因为离开了重要的人吧。
“陛下和他……和他们好像,陛下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我明明只是……一个宫女而已。”
“因为觋罗很特别。因为觋罗……是觋罗,不是别的宫女。因为觋罗是……你自己。”
“我自己?可我和其他的宫女……和那些姐姐们……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觋罗,不一样。你先是你,你是觋罗,其次你才是……我宫中的宫女。你和她们同是宫女,但又不一样。你是你。”
“我是……我?”
“你是你自己,是现在的你。”
“因为我是……我么?我和……和那些姐姐们……和别的人……不一样?”
“不一样。就像对觋罗来说,七郎和觋罗说的另一个人,他们和别人不一样,还有我……对觋罗来说,我也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吗?”
觋罗点点头。
“不一样。七郎和陛下……还有他……都对我很好,都是我……重要的人。”
“那你应该明白,你对我来说……对七郎和那个人来说也是一样的。”
“可我对七郎……还有……做了不好的事,我……对陛下也……”觋罗说着说着愣住了。
“……我……七郎他……七郎他……我应该留下来的。”
她的眼泪落下了。
“我……不应该走……如果没走,我就不会辜负七郎……不会辜负救了我的……也不会……
“可师父说……
“好吵……我看到火……死了好多人……他们对我说……
“好痛苦……
“于是那时我……忘了……
“我只听到……那些声音……
“我救不了他们……我怕……七郎被发现……所以我……所以我……
“走掉了……”
冉闵摇摇头。觋罗又说起他们听不懂的话了。
是她的记忆吧。
石泓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
这姑娘身上有什么东西总让人莫名心疼。
她说她做过不好的事,她……杀过人。
但她看起来连什么是恶意都不明白,并且她……一直在责怪自己。
“我要是……没走……可那时我不知道他……他不会害七郎……后来……我只听得到那些……声音了……”
“……我已经……”
“我已经……不是……
“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觋罗道。
“我……回不去了。”
石泓伸手想替她拭去眼泪,但那些透明的珠子已经落下来,碎裂了。
“陛下——”
觋罗刚要开口,突然又停住了。
冉闵睁大了眼。
四周变得昏暗。刚才此刻之前还是明晃晃的白日。
石泓站了起来,走到庭院当中。觋罗也走了过去,石泓牵住了她的手。
有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陛下……太史大人让我来奏——”
“日月合璧。”石泓轻声道,“不祥之兆。”
来人慌忙跪下。
“太史说什么?”
“朔旦太阳亏,因世间邪说乱正道,人臣……轻国命,须修德禳灾,方能消变弥灾。”
“知道了。退下吧。”
来人又像进来的时候一样冒失地退了出去。
“今日原来是朔日啊。”
石泓似乎笑了。
冉闵感到十分不快。他想起了那一日,和觋罗有着同一张面孔的女子作出的预言。
——石氏将亡。
也许……是真的。
变数将生。
看来必须做些什么了。
若朋友……出了事的话。
那宫女……觋罗她……
那姑娘也许会失败。也许会死。
也许不要让她去比较好?也许……他们另外再想办法比较好?
“邪说乱……正道么?”
冉闵听到朋友说。
毫无疑问,那是……‘招魂’。
“人臣轻国命。”
朋友又重复道。
“老天在警告我放任叔叔太久了么?是在告诉我一定要我除掉叔叔,才能保住国命么?”
到底是哪一边?
到底是凶兆,还是只是警告?
他们是否还有机会改换天命?
“也许不能再等了。”石泓道,转而看着觋罗,“觋罗,我……”
说着又叹了口气,怜惜地握紧了眼前女子的手。
“你……准备好了吗?也许……会死。但你记得,即使失败了,若能活,你就活吧,不必在意我。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你说的没错,你只是个宫女,你本不必冒这个险。即使……辜负我,也没关系。觋罗,我既需要你帮我,又想让你活着。你能办到吗?”
冉闵看到面容温柔清秀的女子笑了。
一样的胸有成竹的笑。和……那个带着幂离的女子一样。
但她们不是一个人。不可能有这种事。
“陛下,若能活,我便不会辜负陛下。我……不怕死。”像是要安慰石弘一样,眼前的女子又补充道:“我不会死。若我还在,陛下也……不会死。”
异样的笃定。但冉闵感到其中……有某种误解。
“是吗?”
石泓笑起来,“那就好。”
天又变亮了。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觋罗抬起手。
石泓仰起头。
明明太阳还在天上,浑浊阴沉的云朵还在远处。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