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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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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春日接近尾声。
陶七靠在墙上,等着偏僻小街上的后门打开。
这宅子的主人昨夜死了,家人不敢留尸体在家里,今日就要送到附近观中请道士驱鬼辟邪,然后再请高僧前来超度。
魂都没了,何谈超度,家人这是急病乱投医。
只不过不是急病,而是暴毙。
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青年,被看不见的鬼魂折磨半月之后魂魄终于被带走,家中获得了安宁。
只是被带走的那一位,现在恐怕也面对着不可思议的恐怖吧。
若“招魂”是真的的话。
时间还早,天还没亮。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薄雾弥漫。
还真是个阴森惨淡的暮春早晨,正适合这宅子里压抑诡异的氛围。
马蹄踏过石板的声音。一辆马车慢慢停在门口,车夫从车上跳了下来,正要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就看到靠在对面墙上的青年。
“小伙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哪?等会儿要请尸首从这里出来,你快走吧,别沾染了尸体上的晦气。”车夫对陶七道,“被鬼魂附身了啊。”车夫指了指门里。
“附身了?我听说,是被招去了魂魄才死了。”
“我说的就是这个啊。”车夫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朝陶七走了几步,用手挡住嘴,好像这样就能防止人听见似的,“我说的就是招魂哪。”说着又退回去,在台阶上坐下来,“被附身了,肯定是那样,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就疯了呢。”
“是吗。”
“所以你赶紧走吧。虽说那些鬼魂不会找上咱们,但毕竟是尸体,冲撞了晦气不是闹着玩儿的。”
陶七笑了。
“大哥不也在这里吗?”
“你以为我想来啊?我也要吃饭啊。要不是这宅子里的王爷死法这么奇怪,拉这一趟的钱还轮不到我赚呢。”
“为什么?”
“陛下不是在到处找传出流言的人么?所以这家虽然是皇族,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找人来驱鬼啊,只好悄悄送到外面去。没法儿大张旗鼓地用自家马车拉着去,只好来找我们了啊。
“陛下就算不信,这事发生在自己家里还是怪吓人的,我要是这家的人,也觉得还是得请懂行的人来驱驱邪才放心哪。”车夫说完赶紧“呸”了一声,然后对陶七嘿嘿笑了,“不该把我自己扯进去的。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
说话间门已经开了,车夫刚刚坐下,又不得不站起来。两个仆役抬着一口华丽的棺材气喘吁吁地从后门出来,车夫赶紧给他们让路。仆役把棺材放到车上,让车夫在门口等着,道夫人过一会儿会过来,然后又回到宅中去了,车夫对着门殷勤地连声应好,回过头才看到刚才站在墙边的青年已经跳上了马车,俯身埋头蹲在棺材旁。棺材已经被推开,青年蹲的位置正好在尸体的头附近。
车夫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你在做什么?“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直起身,若无其事地把棺材盖好,然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车夫下意识地向后跳了一步,紧张地看着青年捋了捋衣服,然后若无其事地笑道:
“大哥,没事的。鬼魂早就走了。”
这时门内传来人声,车夫回过头,见刚才的仆役又打开门出来了。
“你在和谁说话?不是说了让你一个人来吗?”其中一个仆役道。
车夫连忙回头,但青年已经不见了。
车夫愈发感到毛骨悚然。
“没、没有人啊。”他道。
符绪醒来的时候,撑着头的胳膊已经没了知觉。他换了个姿势,一边甩手,一边望着楼下依旧熙熙攘攘的人群。已近正午,正是桥这头开始变得热闹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觋罗,她坐在旁边画一幅画。两人已这么无言地坐了半日。
因为习惯了彼此陪伴,并不需要时刻交换言语来维持这亲近。他只有在她身边才能真正安下心睡一会儿。
今日也是同样,此刻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虽说快到初夏,想来是她不想自己受了清晨残存的春寒。
昨夜的雨那么大,今日却没有放晴,天空仍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潮湿浑浊的空气中除了暴雨前特别的气息,还夹杂着暗潮涌动的不安。
流言仍没有消失,且愈演愈烈,然而“招魂”的真面目至今仍暧昧不清。正因为如此,哥哥才不相信,然而哥哥并不能视而不见。宫中传出的旨意是尽快找出源头、平定流言,但接旨的官员们却粗暴地理解为陛下这是要他们继续四处抓人的意思。京城的大牢已经被装满了,不得不又另寻一地临时搭了一座。被抓走的人只去不回,且大多数都是南方来的汉人,或者与南方来的汉人有来往的长安本地各族人,再或者只是过去与氐人结下梁子、这时因对方趁机报仇被诬陷的汉人。同因“招魂”罪名被关在牢中的犯人们入狱的缘由五花八门,但受到的待遇一模一样。有重金贿赂狱吏才好不容易得以探监回来的人说,狱中的犯人管他是汉人还是胡人,都已被折磨得肢体残缺,精神萎靡 。
长安城的百姓害怕极了,偏偏这时候封了城,走也走不了。雪上加霜的是,宫里还在兴选秀,愿嫁的女儿都嫁了,不愿糟蹋了姑娘的只好继续藏着。士兵找上门要么为招魂,要么为违反未嫁女子进宫参选的圣旨,无论哪一个,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罪名。
哥哥到底在做什么啊。
符绪望着远处想。听说豫州的羯人早已学起了汉人的治国之道,可哥哥还为不能获得这长安城的各族人心所困扰。
他摇摇头,从窗边离开,走到觋罗旁边,想看看她在画什么。
又是那些花儿,旁边还有几幅画好的。
觋罗似乎乏了,她放下笔,舒展身体,一抬头看到他,笑了。
“殿下,袖子湿了。”
符绪举起手臂来看,袖子外侧一片深色,也许是刚才睡着的时候沾上了窗台上昨夜积下的雨水。
“换一件吧。”觋罗说着站起来,到里屋去取干净的外袍。符绪在她之前坐的位置坐下来,拿起那些画儿一张一张地看。
盛开的花儿。快要谢了的花儿。刚刚张开花苞的花儿。白色的,淡绿的,紫色的。
符绪笑了。她总是在画那些奇异的花朵,必定是很喜欢吧。
他又翻到下一张。
倚在窗边,拄着头睡着的青年,姿态慵懒,神情平和。惟妙惟肖,看得出画得很用心。
那是他。
他笑出声来。
觋罗回来了,手里拿着让他换的衣服。
她看到他手里那张画,也笑,苍白的脸此时微微发红。
“被殿下看到了。”
“画得真不错。”
觋罗正要把衣服递给他,窗外突然响起异于以往的嘈杂声。
符绪立刻走到窗边看向外面。觋罗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也看着窗外。
桥那头有浓烟冒起,有好几处地方着火了。可着火了自然有人叫官府灭火,为什么桥这头的街上也乱哄哄的?符绪叫在屋外站着的仆人去问问怎么回事,不一会儿仆人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城里的汉人叛乱了。
符绪心下一惊。
“我去看看。”他对觋罗道,说话间已走到门口。
觋罗拉住了他的袖子,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为他取来的外袍。
“不会有事,哥哥已有准备。”
真的吗?
“别去。”女子轻声道,黑色的眸子里有恳求之意。
他明白了,叫仆人关上门出去等。
她仍没有松开手。
“觋罗,若汉人真的叛乱了,按律是死罪,怪不得别人。怪不得我们。”
女子摇摇头。
“你会被怀疑的。”
符绪愣了愣,原来她是在担心他吗?
“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去看看。”
可觋罗仍不死心。
“会被盯上。如果杀了人,会被盯上。”
招魂。
“那是假的,是流言。我不会有事。“
可女子拼命摇头,眼泪快要落下来。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流泪。
“别去。殿下,别去。”她再次恳求道。
心好疼。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不能坐视不管。
“觋罗,听我说,回别院去,把门关好。除了我,无论是谁都不要开门。我会回来找你。”
“可是——”
“觋罗,别任性。”
女子的神情突然变得茫然,然后恢复平静,一如往常。
她怎么了?
他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叫她:“……觋罗?”
“你……会回来找我?”
黑色的眸子困惑不解,声音却是平稳的。
“会,一定会。觋罗,听我的话,等我回来。”
她的手松开了。
他转身而去,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轻轻抱了她一下。
“等着我。”
他对怀中的女子道。
陶七隐隐约约听到楼阁倒塌的声音时正坐在路边一家小店门口吃茶,一边考虑早上的事。听到声响,他起身走出酒家门口的凉棚,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从很远的街上升起极浓的烟,定是着火了,兴许是灶火把屋子点着了吧。陶七正要坐回去,却听到这里的街上突然吵闹起来,行人们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四散奔逃,摆摊的小贩匆忙收起货物撒腿就跑,店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客人纷纷来到门外,其中一个跑到路中间拦住了一个人打听,被对方一把推开,只能气愤地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跑走了。陶七赶忙也上前拦住一个带着小孩子的妇女问怎么回事。
那女子满脸惊恐地对他道:
——杀人了!官差在到处杀汉人哪!
说完就拽着自己孩子跑走了。
旁边的客人听到了,纷纷绕开陶七逃命似的离开了,刚才还坐满了人的店现在空空如也,连店家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陶七仍站在路边,望着冒烟的地方。
到处杀人?可明明只有一处啊。
去看看吧。
逆着人群的只有他一个人。现在不止一处了,火势已经弥漫开,在隔得更远的地方也升起浓烟,两处,三处,很多处,陶七与迎面的人流不停碰撞,好不容易来到最先冒烟的地方时,只见那里已经乱作一团。
穿着京城卫戍服的士兵正在与手持粗陋武器的民夫搏斗,双方都倒下了很多人,被夜雨打湿还未干透的地面现在又糊上一层血迹。街道两侧的房屋在燃烧,将街道烤得比盛夏还炎热,坠落的木头劈劈啪啪地响,惨叫声、呻吟声从四处传来。
陶七跑向斜躺在路边的汉人少年。少年的肚子被刀划开了个洞,内脏都隐约可见。陶七伸手试了试少年的鼻息,还有气,但已十分微弱,已经没救了。陶七摘下背着的剑,又脱下外袍盖在少年身上,拿起剑跑到旁边面朝下趴着的老人旁边,老人也受了伤,但似乎无大碍,只是因为年迈体弱,摔倒了便难以动弹。陶七把老人扶得离火远了些。
“老人家,这里发生什么了?”
老人睁开眼,半天才道。
“抓……又来抓人了。”
“抓人?”
“抓……招魂的人哪。”
“怎么打起来了?“
老人舔了舔嘴唇,陶七摘下腰间的水壶给老人喝了一口,老人才又勉强道:
“抓错人了啊。那汉子跪在地上求官差,可是官差不依。汉子害怕被抓走,所以抢了官差的刀,杀了抓他的官差要跑啊。”
“跑掉了吗?”
“官差这么多,哪里跑得掉,转眼就被杀了啊。“
老人咳嗽了两声。陶七一边轻轻拍着老人的后背一边接着问:
“然后呢?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还要抓其他人啊,见到看起来是汉人的也不问个清楚,就都要抓走啊。大家都怕得很,见杀了人,自然更要逃跑,官差追得又紧,就打起来了。后来又来了好些官府的人,本来没被抓的人害怕,也跑了。我本来也要走的,可被人撞了,不是小爷扶我起来,我还躺在那儿呢。”老人颤巍巍地指了指刚才躺的地方。
陶七本还要问,但突然往旁边跳了一步,从身后袭来的剑刺中了坐着的老人。
一击毙命,也算是爽快的解脱。陶七已在战场见过更惨的景象。
没能救下老人,却也感到悔恨。
实在来不及。
他还不能死。还有事要做。
对方来势汹汹,陶七不得不拔剑迎战。可他与那些既未习过剑、也未打过仗的老百姓不同,官差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其他的官差见又有被杀,逐渐都集中到陶七这里来,那些本已绝望的民夫见对手都扔下自己不管了,赶紧抓住机会逃走了。
陶七对官差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本已满心怒火,现在对方竟主动找上门来,更是手下无情,刀刀见血,刀刀索命。
他替这些冤死的人报仇。
根本不是叛乱。
符绪骑马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上飞驰而过,冒烟的地方越来越多,定是官府四处奉旨抓人,一处遇到了抵抗,消息以讹传讹,现在都以为长安城的汉人叛乱了。
乱套了。
来不及去找哥哥了。
——我们已经派人通报陛下了,陛下说凡是参与谋反的,不管是不是汉人,一律镇压,当场处刑。
流言。这才是流言,哥哥偏偏信了。
他每到一处便向人解释是误传,并非是叛乱,要双方停手。可那些官差不敢听从他,认得他的老百姓想相信他,但又害怕停手反而现在就殒命,而不认识他的老百姓根本不相信,只觉得他和官差是一伙的。
符绪恼火极了。
他说的话早就没用了。
但他不能停下,能叫停一处是一处。到底是传消息的人铸成大错,长安城无缘无故遭了这么一劫。他回到朱雀大街,朝着最早看到烟的那一处赶去,正好碰到从宫里和军营里来的军队。
“不是叛乱,搞错了,你们快回去禀明陛下——”他对领头的将军喊道。
对方听了左右为难,只道这是陛下的旨意,他们不敢违抗。
“外面太乱,殿下还是回去吧。”对方劝道。
符绪火冒三丈,跳下马朝对方走去,对方也不得不下马行礼。
符绪走到对方面前,抬手就是狠狠的一拳。
“你让我回哪儿去?”
跪在地上的将军只是晃了晃,并不起身,嘴里重复道:
“这是陛下旨意,还请殿下回去吧。”
符绪感到拳头火辣辣地疼。对方戴着头盔,疼的只有他。
他心知无可耐何,骑回马上。跪在地上的将军终于站了起来。
“我不该为难你。刚才那拳,日后会派人替我到你府上赔罪。”
对方只道“不敢”。
“别杀无关的人。”
对方又回了声“是”。
能说的都说了。符绪又策马离开。
哥哥这样会酿成大祸。他摇摇头。
自从拐进这条街就没有见到人,都跑光了吗?符绪心想着,又看到前面火势最旺的地方终于出现了人影,他赶紧朝那里去。
好多人。死了好多人。一路上尽是死相凄惨的百姓和死于误解的官差。
前面的人打得很凶。奉命镇压的军队已经先他一步赶到了,而与这许多人战得正酣的只有一个人。
符绪停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那不是一般老百姓,那在战场上也是以一敌十的战士。那人的剑已经钝了,但动作依旧沉稳矫健。
“够了”。他朝那些人喊了一声,然后骑马冲了过去,从围在外围的士兵腰间顺手拔出剑,闯进包围圈中。
他挑开士兵的剑,又迎下抵抗者的一击。双方都被这闯入者惊呆了。
“够了。”
他又道。
“认得我吗?”他问那些士兵。
有人认得,赶紧低头叫“殿下”。
“不是叛乱。有谁搞错了,把这假话传得满城都是。你们该住手了。”
“可殿下,这是陛下的圣旨——”
“你们打不过的,”他指了指站在他的马旁边的人,“我是为了你们好,不然你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可是这人——”
“本来是来抓人的吧?”符绪对混在士兵当中的官差道,“名单呢?有这个人的名字吗?”
领头的官差赶紧掏出一卷竹简来看。
“你叫什么?”符绪问旁边的人。
“陶七。”
对方答道,声音里透出强忍的怒火。
“有吗?”符绪又问官差。
官差用手指着看了好几遍,迟疑了半天才小声道:“没有。”
“那就是你们的错了,人家只是不得已防卫。”符绪嫌恶地对官差道,又转向那些士兵:“你们也听见了,这不是陛下找的人,去找你们将军汇合吧。若问起来,就照实说。”
“陛下——”
“陛下那边我自会应付。或者你们想现在就死在这里?这样也好,省去我许多麻烦。”
没有人应声。
“明白了,就散了吧。”
围住他的人马都掉头,各自找上头的人去了。
符绪不耐烦地冷哼一声,把手里的剑丢开,跳下了马。刚才站在旁边的人已走到一边,甩掉剑上的未干的血,然后掀起衣角把残留的血迹擦干净。符绪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对方把剑擦干净、收入鞘中,才终于又开口。
“陶先生,刚才多有冒犯了。”
叫作陶七的汉人青年理了理沾满血迹的衣衫,才又转过来,对着自己躬身行了一礼。
“小人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这青年违了礼数。可符绪并不在乎这些,只觉得这青年有些眼熟。
“我救的是刚才那些人的命。”
“殿下今日不该来这里。”
符绪眯起眼,“为何?”
“为了殿下和阁中那位小姐的安危。”
青年望着他道。
那位小姐?
这青年……在说觋罗吗?
他想起来了。这是那一日在桥头拦住他坐骑的人。
“你怎么知道?”
“长安百姓都知道。殿下已经不被信任了。”
“那又如何?”
“殿下就算不为自己,也不为那位小姐考虑一下么?”
这青年真的知道什么吗?
“我自然会护住她,不劳陶先生费心。”
青年只是笑了笑。
“陶先生最好也小心些。刚才的人,那穿官服的,也许会找你寻仇。长安的大牢可不是什么舒适的地方。”
青年没有应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符绪从宫里出来,已是好几天后。
哥哥囚禁了他,因他阻碍平叛。
——这也是为了弟弟好。
——可是陛下,根本就没有叛乱。
——就算一开始不是,后来的算什么?
——长安百姓只是太害怕了。官府毫无根据地到处抓人,就因为陛下说要找到招魂的——
——招魂?
哥哥冷笑。
——没错。等把有嫌疑的人都抓住,这流言自然就没有了。
——陛下要杀了所有的人吗?汉人,匈奴人,鲜卑人,还有氐人?
已经适得其反了。
——陛下,放手吧。不必理会这流言,时间一长,自然会消失的。
——那些死了的宗亲,你要我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陛下不是不相信流言么?陛下要找的是凶手,不是散播流言的人。
不是招魂的人。根本没有什么招魂。
——陛下,请停手吧。
哥哥放他走了,在长安城终于安静下来之后。
——以后不用来了。我不找你,你就不用来。
这样更好。
他没有回自己府上,径直从宫里去了桥那头。
那里也没能幸免。
官兵撤走了,街上到处是血迹,烧了、塌了的楼阁都不少,没死的人正在安置死了的人。
不能放着不管啊。
别院的大门紧闭。符绪跳下马,走过去敲了敲门。
“是我。”
门立刻打开了,站在门里的仆人一脸惊魂未定的神情。
“殿下,您总算来了。”
“没事吧,所有人?”
“没、没有。”
符绪把缰绳递给仆人,一边往里走。在他身后,仆人赶紧关上门。
“小姐呢?”
“小姐在里面的屋里。”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殿下,小姐让我留下等您,让其他人到街上去帮忙了。”
“帮忙?”
“帮忙救那些没死的。小姐本来自己也要去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住了。”
符绪并不吃惊,只道了声“知道了”,然后打发仆人把马牵走,自己一个人去找她。
他要她在这里等他。
觋罗坐在院子里,侍弄她种的那些花儿,听到脚步声,朝来人的方向抬起头。
“你……来了呢。”
符绪看到她对自己笑了。
“受伤了。”
她皱了皱眉毛,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我看看。”她道,牵住他的右手举到眼前。
觋罗的手冰凉。
他用左手又覆在她的手上。
“不要紧,好几天之前的了。”
“可是还肿着。”她道,牵着他走进屋里,取来一只精致的药瓶,倒了些药在手帕上,符绪闻到浓重的酒味。
还有与觋罗身上相同的、院中花朵的香味。
觋罗捧着他的右手,用手帕温柔地擦拭着。
“这是什么药?”他拿起瓶子闻了闻,顿时头晕目眩。
觋罗笑了。
“殿下,这药不是用来闻的。”
他把瓶子放回桌上。
“你让人去帮忙了?”
觋罗的手停了一下。
“嗯。”
“做了件好事。”
觋罗把他的手放在桌上,起身把药放了回去。
右手有些火辣辣的,似乎是消肿的药。
“根本没什么叛乱。
“哥哥没弄清就让军队也掺和进来了。”
觋罗一言不发地走到门边,望着院子里。
“快要开了。”觋罗回过头来对他笑道,“殿下,今年的花儿,快要开了呢。”
今年热得比往年早,就这几日的工夫,夏天已经到了。
“今日还要进宫里吗?”她问道。
“不了。以后都不必去了。”
“为什么?殿下不再受怀疑了?”
“大概因为哥哥觉得我太吵了吧。早就被罢了官,满城的老百姓却说我的好话,这时候还不知好歹地命令别人违抗圣旨。”
“殿下坐到皇位上如何?”
符绪吃了一惊。
“觋罗,怎么说这种话?”
女子歪着头对他笑。
“宫中的陛下死了,长安城就是殿下的了,不好吗?”
“哥哥若……死了,皇位自然有太子继承。”
“如果太子也死了呢?如果陛下的孩子都死了呢?”
符绪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觋罗笑得很美,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哥哥不会死,太子不会,太子的兄弟们也不会。”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觋罗,这是杀头的罪。今日只对我说,我当作没听到,绝不能再对别人提起。即使是玩笑也不能。”
她黑色的眸子里有嘲讽之色。
“我不认识别人。”
“那就好。”
半晌,觋罗朝他走近了一步。
“没有呢。”
她道。
“没有什么?”
觋罗闭上眼嗅了嗅,然后抓住他的前襟,踮起脚尖凑到他颈间又闻了闻。奇异的香气扑鼻,他不由自主地扶住她的腰。
下一刻她便从他面前离开了。
“殿下身上……没有血腥味。”
她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道。
“血腥味?”
当然没有了。他没有杀人,汉人也好,氐人也好,还是别族的胡人也好。
觋罗跑进了院子里。
“殿下,我们也去救人吧。”
他叹了口气。
“好,但要跟紧我,不要乱跑。”
院子里的女子只是笑,然后一路跑到前面去了。
符绪摇摇头,嘴角却扬起来。
竟感到些许……失落。
为什么呢?
陶七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坐在一处高阁的屋顶上,俯视笼罩在静谧之中的长安城。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过去桓远总说长安多么宏伟壮观,陶七来了只觉得,长安城太旧了。
就像个受过太多苦难、已难露笑靥的美人。
师父看到烧毁了大半的长安城,会说什么呢?
那些花儿就要开了。
觋罗喜欢的那些花儿。
军队已离开一日,长安城中的流言仍四处流窜。
时机到了,他还没想出办法。他来晚了。
见与不见都是同样的结果。她顺天命而行。
现在硬要阻止,反而白白葬送了她。
既然如此,他不想她怨恨他。
来不及了。
这一次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