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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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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她说了什么?”
符绪看着觋罗斟满了酒,把酒盏放到自己手边,然后靠着窗台望着楼下狭窄的街道。
“殿下看到了?”
“嗯。等你的时候看到的,就从你现在站的地方。”
“那位姐姐真漂亮,虽然是鲜卑人,看起来竟像汉人画上的美人一般。”
“就像你一样?”
觋罗笑了,脸颊染上浅浅的红晕。
“还是不要和对面楼里的女子打交道为妙。”
“我看那位姐姐是好人。”
“就算是好人,毕竟也是——”
符绪突然打住。
他不该这么说话。
窗边的女子露出宽容的笑。
“哥哥坚持要选女子入宫。
酒杯空了,觋罗为他添上。
“又有人疯了。
“说不上是兄弟,只是很远的亲戚,也随哥哥去过建康,抢回来一群汉人女子作妾。可惜了。”
“可惜了?”
酒杯又空了,觋罗再次端起酒壶,酒壶已经空了,符绪吩咐站在门外的仆人再送些来。
“来到这里并非她们所愿,而现在哥哥又让她们陪葬。不过……也许这样更好。”
“殿下觉得她们死了更好?”
“死了就不会怨恨了。”
“死了就不会了吗?”
不对。死后怨恨仍会继续,怨恨生生不灭,甚至夺人性命。
他摇摇头,抬起头看着她。屋内已经比之前暗了。
“我不知道,觋罗。我不知道。”
他道。
又是许多壶酒送了进来,一壶尽了,然后又是一壶,又是一壶。
“殿下,晚些时候还要进宫去。”
他知道,可就是要醉些才好。哥哥见到他每日醉醺醺的样子,才会对他稍微放心。
她也知道,每日都以同样的劝说点到为止。
“既然疯了,就活不久了吧——”他再次突然住了口。
哥哥怀疑是他做的。
一边是“招魂”的流言越来越露骨地针对哥哥,另一边是长安城中对阳平公的称赞日益夸张。疯了、死了的人都曾在哥哥面前诋毁过他,南下建康时都跟在哥哥后面毫无顾忌地屠杀掳掠过汉人百姓。
哥哥已动了除掉他的心思,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坐实宫中风言风语的证据。哥哥也左右为难,尽管自己的弟弟声望日隆,但骨肉相残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先是汉人,然后是匈奴人,他们深知自相残杀只会给他人行方便,否则此刻统领长安和秦地的未必是他们。
总有人在看着他。此刻也有人从楼下街道的阴影里仰望这高处楼阁吧。
不只是哥哥,朝廷中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但他每日一成不变的行踪又证明他的无辜。
与之前相同的、被人操纵在手心的感觉。
听说疯了的人犯起病来,拼命向寻仇的鬼魂磕头,同时口齿不清地念叨着忏悔之词,有的头破血流昏迷不醒,有的脑浆迸裂还不知停止。
原来是真的。招魂是真的,报应也是真的。
很可怕。
但觋罗不必知道这些。
哥哥一怒之下想要清理整个长安城中的汉人,据说大臣们上朝的时候跪了半日才终于劝住。但这盛怒之下的发泄之语不知如何就流入民间,惹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恰又有不愿因选秀令而匆忙嫁出家中女儿的汉人百姓企图逃走,出城的时候被守城的士兵查了出来,女儿被收做女奴,做父母的被打了个半死送入了牢里。
他已经不明白了。长安城,秦地,整个北方人口混杂,哪一处不是胡人和汉人同处一处,若无容纳异族的心胸,要如何实现统一天下之志?就算真能得了天下,非要把异族都杀尽了,天下又如何守得住?
骚动不安的不仅是汉人。同在长安的其他胡人都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在是汉人,以后也可以是他们。
长安不像是能长久安定了,有什么人、什么东西企图兴风作浪。
只是现在尚看不清背后到底是什么。
哥哥虽愤怒,但并不相信流言。
——有人想借机谋反吧。
他们自己便是异族,在这关中孤立无援。哥哥的担心并不是风声鹤唳,但哥哥怀疑错了人。不是他,不是百姓。百姓只是太苦了。哥哥过去眼里只盯着自己想做的大事,也许没想过百姓也要把日子过下去。而现在哥哥连大事也不想了,只一边纵情声色,一边又要担心保不住这国家。
满桌的酒壶都空了,符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辰到了,他还有事要应付。
“我走了。”
觋罗伸手想扶他,他摆摆手表示不用,走了几步,扶着门框,回过头对她笑。
“别把我满身酒气沾了去。回去吧,我明日再来。”
陶七站在桥头,看着眼前笔直的长街。指路的人道此处是长安最负盛名的花柳之地,果然不错。沿水一侧细腰弱柳娇媚动人,繁茂的枝条笼于街道上空,枝下阴影中溢满浓重香气,另一侧金碧楼阁面水而建,高处窗沿红花明艳夺目,轻薄帘影随风舞动。
若是沉沦,便离不开了。
陶七暗想。
日影西斜,时候差不多了。晚膳定要同席,听说这是那对兄弟间的规矩。
果然,马蹄声从眼前街巷的某一处传来,急而不乱,是匹好马。随着蹄声逐渐接近,同时传来旁人各式各样的反应。楼上歌女的娇笑,街旁行人的咒骂,盛满珠玉的木盘落地,酒肆伙计的吆喝,围观者议论纷纷,嘈杂如浪声,只令人觉得吵闹。
蹄声来到眼前的长街。坐在高壮白马上的人身着黄衫,腰环玉带,醉眼惺忪,旁若无人地任坐骑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朝桥头而来。陶七朝前走了一步。他要拦住这人。
白马载着主人疾驰,蹄下扬起阵阵暗尘,挟裹着令人晕眩的花香与脂粉香,带着这旖丽温柔乡的荼靡之气,就要闯过赤阑长桥,回到另一侧残酷冰冷的逢场作戏中。
“吁——”悠长的哨声响起。这是陶七在北地军营学会的招术,他凭此技与他的战马对话,它曾是他最忠实的战友,它已倒在匈奴人的刀下。
白马听到有人唤它,停在了那人面前。骑在马上的青年察觉,抬起头,微微睁开眼。这青年姿容秀美,不像手握长剑之人。然而陶七早已知晓人不可貌相。
“你……是谁?”青年打了个酒嗝,昏头昏脑地问眼前的人。
“将军,醉时策马实在危险。小人斗胆叫殿下的坐骑停下,只希望将军无恙归去。“
“你管不着。我早已经不是将军了。”没头没脑的回答,似乎真是醉了。
“小人不管。小人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将军若是出了事,那楼阁里的女子便无立身之地。”
符绪终于清醒过来。他的眼仍眯着,勉强打量对方。一身青衣,头戴斗笠,背负长剑,身后是落日的余光,火红绚烂,符绪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想起那女子窗前被夕阳染红的幕帘。
这不是她该身处之地,但他别无他法。他有悔恨,只为不能保护她。于是他日日来陪伴,躲避兄长猜忌,逃脱冠冕堂皇与言不由衷。她对他温柔,但他们并非坊间所传的那样。世人,不,他还有没有资格将世人纳入在内。秦不过占了汉人的北方一地而已,而长安百姓的误解与怨恨已足够难以承受。
眼前的男子不知为何,比百姓知晓更多。
“你知道?“符绪头痛欲裂,他在想那个女子。他初见她之时便是救她,她留下,是为报答。但他也许无力再庇护她了。
眼前的男子退到路边,符绪总算看清,来人是个长着一张清俊面孔的汉人青年,似乎与自己年纪相仿。
“将军——”
“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青年笑了。
“殿下慢走。”
怪人。
符绪头很疼。也许这青年什么也不知道,和别的百姓没有区别,是他酒醉多想了。此刻他无暇与对方纠缠,他要沿着朱雀大街一路乘风去赴宴,迟一刻便会引来他的死期。
还有那阁中女子的,或者更糟。
于是他狠狠地踹了马肚子一脚,□□的白马悲鸣一声,甩开蹄子从桥上飞奔而过,在朱雀大街下市的人群里引起又一阵惊呼。
陶七站在桥头,望着阳平公策马奔驰而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又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不是她该待的地方。他想道。也许不是她。
从白马出现的地方拐弯,出现在眼前的是与宽阔长街完全不同的狭窄街道。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了,从身后斜射入街中,在地上留下极为细长的影子。陶七就踏着这温暖暧昧的光影朝街道深处走去。站在酒家门口揽客的堂倌热情地邀他留宿,兜售杂物的小贩殷勤地凑上前来向他讲述盘中货物们子虚乌有的曲折来历,梳妆整齐正要迎接客人的姑娘们用袖子半掩面颊妩媚地笑着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发现了生面孔的路人不动声色地拐进角落阴影把消息传到各街各巷。
陶七来到最高的楼阁前,抬头望着楼上从黑黢黢的窗内飘出的幕帘。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有人点亮了烛火,窗口处立刻透出与夕阳同样温暖的光线来。
身后的热闹人群都分出一分视线窥视着汉人男子。楼阁前一片黑暗,身材颀长的汉人青年化为黑暗中一道挺拔的剪影。台阶处突然亮了,也许是仆人下楼来点起了灯。这可不常见。今日,那南方来的美人还没有回到水边的偌大别院中去吗?
“请问,”汉人青年对着台阶内开口了,声色温和悦耳,“这楼上的,是哪一位?”
这青年真不知道么?
也怪不得站在台阶内的仆人颇为诧异地答道:
“是阳平公家的小姐。”
“我能……见一见这位小姐吗?”
街上竖起耳朵听着的人们都不可思议:这青年真是异想天开。那位小姐是随便就能见的吗?
但仆人只是问:
“您找我们小姐有什么事?”
青年似乎犹豫了片刻,答道:
“有要事,与刚才离开的那位大人有关的。”
“那您去府上找我们殿下吧,小姐不方便见人。”
“我听说殿下入宫了,一时半会儿见不到,恐怕来不及,还希望您通报一声。”
仆人将信将疑,可对方说有要事,耽误了说不定对主子不利,于是让来人在楼下等着,上楼隔着掩上的门问了一声,又回到楼下来。
“我们小姐请您上楼。”
街上听到的人们都大吃一惊。即使就在同一条街上,还从未有人见过那位小姐。
青年踏上台阶,街上一片哗然。
“要事”,到底是什么呢?
陶七跟在挑灯的仆人背后沿着台阶慢慢向上。这阁修得极高,台阶很长,等来到楼上的房间外,陶七已经略微感到气喘。仆人请陶七进去,然后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说有要事,也并非完全是说谎。
陶七打量着屋子,装潢华丽而不失风雅,处处彰显主人的风度。窗外能够直望到长安城外,刚才看到幕帘随夜风飘动。丫鬟迎上来请陶七坐下,替他斟上酒,然后也出去了。
从里间走出一位俏丽的女子来。
“不知道公子说的是何事?”女子笑道。脸上淡淡的妆容隐去了本性里的伶俐,但那笑容里却清楚无误地透出惯于风月的妖娆老成来。女子走到他旁边坐下,一手扶在他胸口,一手扯住他的袖子,“说来听听吧。”
陶七轻轻推开女子。
“没用的。你不是她。”
那张娇俏的脸顿时冷下来,隐隐的怒气让精巧的五官变了形。她察觉了自己转瞬的失态,又笑起来。
“公子何意,小女不知。”
“在下不知姑娘是何人,但姑娘好像弄错了。她请姑娘来并非是为此。”
对面的女子困惑地看着陶七,“不是么?那为何叫我来?”
“她怎么对姑娘说的?”
“她说……从这楼上看到的月亮很美,若是没人看到就可惜了。”
陶七笑了。
“那便是为此了。”
“但你……我还以为——”
“别人不知道姑娘在这里吧?”
女子神色愈发困惑,“不知道,她说不要告诉别人。”
“那姑娘为何要来?”
“她说来着替她守着月亮,就是报答了。”
“报答?”
女子迟疑了片刻,似乎被陶七温和的态度打动了,放下戒心来。
“我……这里的小姐她……帮过我,我……想报答她,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陶七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兄弟没钱看病快死的时候,她恰好路过,替我们付了钱。
“我那时候不知道她就是这楼里的小姐,因为她很快就走了。直到她在路上看到我,说要请我帮忙。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每月有那么一两天悄悄过来,替她在这里坐一晚。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那位小姐……看起来真的像是心疼这月亮似的,我也不忍心再细问,只觉得也许阳平公能看上的女子总有哪里不一般吧。”
“姑娘好像对阳平公很熟悉呢。”
女子嘲讽地笑了。
“那怎么可能,我这样低贱的人怎么可能知道阳平公什么事。不过是传言都说他如何好,如何维护汉人,如何劝陛下别在这时候选秀,却被陛下怀疑谋反。”
“姑娘不觉得阳平公要谋反?”
“他要是想当然能办到了。但他分明就不想啊,不然就不会成天都到桥这头来了。”
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我们都害怕死了。”
“我们?”
女子不耐烦地看了陶七一眼,“我娘是汉人,我也算半个汉人。你是汉人吧?”
“是。”
女子凑近了些,低声道:“听说有人被抓走了,说是传出流言的人。”
“流言?”
女子又不耐烦地咂嘴:“你不知道?你不是长安人吧?”不等陶七回答,又自己回答道:“肯定不是,不然怎么这时候还跑到长安来。
“当然是‘招魂’的流言了。才几个月,就有好几个人先是疯了然后死了。说来也奇怪,这总不会是巧合吧。也许‘招魂’是真的。“
“’招魂‘?招的是……谁的魂?“
女子一时答不上来。
“就算你这么问我……大家说的也不一样,有的说是那术士招出南方被秦军害死的汉人魂魄到长安来报仇,有的说是什么汉人鬼魂都是幌子,施下招魂之术的人专挑杀人最多的那些氐人子弟下手,夺走他们的魂魄,他们就死了,并且再不得超生。”
“不清楚吗?”
“不清楚。但有人死了确确实实是真的。听说昨晚就又疯了一个呢,家住在皇宫外面的一个王爷,养了一大群汉人女人在家里的。
“不像阳平王,就养了这里的小姐一个。
“很奇怪吧?而且阳平公晚上都要到宫里,从不在这里留宿,别院那边也听说没有,都是第二天才一个人又骑马过来。
“桥这头除了我,大家都没见过这里的小姐什么样,或者见了也不认识。今天小姐来找我,就在楼下街上,没一个人怀疑的。”
“阳平公知道姑娘来这里吗?”
“当然不知道了。外面的人,”女子指了指门外,“都不知道里面的是我。小姐总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领我进来,然后打发丫鬟仆人都到门外候着,然后第二天又领我出去。”
“姑娘在这里,那这里的小姐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也不打算问。那位小姐确实是阳平公喜欢的歌妓,但阳平公自己都不禁止她出门,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再者,她是个好人,我也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你要是想向我打听这个,还是赶紧死心吧。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说的。”
“我并无打探之意。”
“你说的要事到底是什么?是和阳平公有关的吧?阳平公有危险吗?”
“与那位大人有关,也与姑娘说的流言有关。”
女子吃了一惊。
“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难道你刚才一直在套我的话?”女子说着,突然从怀中摸出把短刀朝陶七刺去。
陶七退到屋子角落。
“姑娘居然藏着这个呢。”
“她给我的,让我用这个防身。”
“姑娘不会使,这样举着太危险了,还是放下吧。”
女子手在抖,但朝陶七逼近了一步。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
女子手里的刀被夺走了。陶七站在她身后,挟住她的手臂。
“姑娘,我不会加害于你,更不会害她。”
女子在颤抖。
“姑娘今夜告诉我的事,请不要再向第三个人说起,不然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阳平公和那位小姐。”
女子的颤抖停止了。陶七放开她,她跌坐到地上。
“若不幸被人问起,还请姑娘帮忙周旋一番,不如就道,楼里的小姐请姑娘一同赏月吧。比如今夜,在这楼里的不只是我,还有那位小姐。”
陶七再一次站在高阁之下,满心恼火:楼上的女子不该叫他上去的。
也不是那女子的错。是他不该这么轻率地来见她。
但也确定了一件事,传闻中的汉人歌妓确实是她。
那楼阁中有熟悉的、不详的花香。
现在还不到那花开放的时节,为何会有那样浓郁的香气?
本来应该弄清了她想做什么再行动。但他等不及了,他想见她。
觋罗。他的妹妹,他的家人,他的——
他想阻止她,否则……也许再也见不到她。
觋罗本来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但她偏偏选择邀那女子替自己守在那楼上。她既能残忍,也不忘善良。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被磨砺出棱角。
此刻消息已经传到宫中了吧,不知道那位殿下会如何应付。
只能靠那位殿下了。
符绪进了门,甩开仆人要搀扶的手,摇摇晃晃进了书房,绕进自己屋内,在宽敞空旷的塌上倒了下来。
哥哥说什了么?
——传出流言的人已经被处刑,明日开始城中便会消停。
哥哥错了。那些被抓的根本就不是传递流言的人。流言之所以是流言,不过因为无法知晓源头在何处,只看得到流经之地。被处刑的百姓不过是下面的官员抓来应付哥哥旨意的受害者罢了。
这流言威胁到了国家根基,哥哥必须让它消失。但明日流言不止,哥哥只会更加愤怒,会有更多人被抓住成为替罪羊。
顶替那招魂之人的罪。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
上一次抓人的时候已经引起了恐慌,这么持续下去只会令长安百姓越来越不安。哥哥做好以暴制暴的准备了吗?
听说昨夜疯了的人今日已经好些了。哥哥说也许只是疫病,碰巧这些人都染上了,毕竟到现在疯了的几个以往时常凑在一起,从一个传给另一个了吧。
不知道哥哥这么欺骗自己有什么意义。这不是疫病,确实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害了他们,哥哥觉得这些人的死和流言没关系。哥哥觉得都是巧合。
若是巧合,那也太巧了。哥哥还是在怀疑他吧,怀疑放出流言的是他,而杀了宗室亲族的不是他。
——弟弟不去看看么?有人进了桥那头的弟弟的楼阁。今天觋罗在里面吧。
原来中途进入宴席的太监和哥哥说的是这个。
符绪心下一惊,无端想到傍晚时分遇上的青年。
——听说看起来是个汉人。我以为觋罗和汉人没什么来往,而且还是个男人。
要去看看吗?可是他不想觋罗觉得自己时时监视着她,实际上他也没这么做。她不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她只是他的同伴,他的知己,她总是自由。
只是这自由也许会带来嫌疑,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
——觋罗不会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
哥哥问他怎么这么肯定。
——我了解她。
真的了解吗?即使对她自身、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在这长安城,她认识的人只有我。
哥哥不以为然。
那是因为哥哥没看到。
他总觉得觋罗偶尔显露出失魂落魄的神情时苍白得不像个活着的人,像是下一刻就要化成她种的那些花朵凭空消失。
他不觉得她会做对他不好的事,而对哥哥不好的事,会在他身上也产生后果。她不会害他。
即使她是汉人,即使他们之间隔着国破家亡之仇。
他确是在偏袒她的,他不愿意怀疑她。因为是觋罗,不是任何人,因为是她,所以他才这么相信,才敢这么相信。
——明天去问清怎么回事。弟弟,既然她对你这么特别,我们更容不得闪失。
哥哥这么说道。这不是兄长的规劝,而是君王的旨意。
容不得闪失。
天还没亮的时候符绪挣扎着起身。他和衣在塌上躺了一夜,此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但他还是仔细沐浴梳洗,换上熏好的干净衣服。他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不必让她觉得太明显。
桥那头,今日如往常一样还沉浸在清晨懒洋洋的氛围里,对着骑着白马疾驰而过的青年侧目的行人习惯性地让出一条道来。
今日她不在楼阁里。
早已等在阁前的仆人道:“要去请小姐吗?“
“不了。“他调转了马头。
白马在窄巷中穿梭,此刻这街巷还未完全醒来,不似傍晚时分拥挤不堪,所以马儿跑得还要快些。等到光线照亮沿河楼阁的时候,他来到夹在白墙灰瓦之间的大门之前停下。
里面的人听到马蹄声,赶紧打开了门。
他仍骑马进入,牵动缰绳引领着马儿绕过照壁,穿过一道道的院门,来到深处盈满奇异花香的院子里。
符绪终于跳下马,又牵着马退出院外,把缰绳拴在外边的树上。他不想让马踩坏了园中花圃。
然后径直走进园中,来到她的门前。
屋里烛火跳动,有温柔的哼唱穿过窗纱传出。
……沅湘兮无波
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
吹参差兮谁思
符绪无声地笑了。
他有心要捉弄她。
朝驰余马兮江皋
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
将腾驾兮偕逝
他吟诵道。
屋内的哼唱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轻笑。
门开了。
觋罗垂着发髻,光着脚站在他面前。
“殿下今日来得早了。”
“扰你清净了。不过陛下有事让我来问你。”
他并不想问。
“那位公子并不是来找我的。”觋罗微微笑着道,说完仍是光着脚走到院中随晨风摇曳生姿的花朵面前蹲下,伸出手指戳了戳尚未绽放的花苞。“是来找一位朋友的,我便请人上了楼。”
她不像是在说谎,但他不知道她有“朋友”。
觋罗看穿了他的心思。
“殿下见过的。”
符绪想了一会儿,道:“是昨天那个女子?”
“他们是旧识,在……姐姐自己那里不方便见面,我就请他们到我……到殿下这边来。”
安心了。在……不同的意义上。
“瞒着殿下,抱歉了。“
符绪走了过去,同样蹲在花圃边。看起来还有些时日这些花朵才会开放,现在没有那过于浓郁的香气,否则他决计不敢离得这么近。上一次花朵开放时,他也是这样和觋罗并排看着这些花,突然头晕目眩,差点昏过去。觋罗身上的香气虽然与这花香相同,但少了其中夺取人心神的攻击性,竟令人感到温柔又安心。
好像她是这花的花妖变的一样。
符绪为自己的想象忍不住笑出声。
“殿下不生气吗?”
他听到觋罗道,转过头正要回答,只见她的脸近在咫尺,不由得又扭过头看着那些花。
“我知道了。我也见见你的朋友吧。”
“可昨天殿下说——”
“昨夜来的客人,也请来吧。”
觋罗面露难色。
“不行么?”
“我并没有见到那位公子,不知道上哪儿找他。他们很久没见了,我一个外人在,恐怕耽误他们叙旧。而且对方是男人,我也不方面露面,一直待在里屋。”
“这样啊。请你的朋友叫来也不行吗?既然就在对面楼上,今日请来问问吧。”
觋罗不确定地看着他。
“没关系。觋罗,没关系。我们要让哥哥相信才行。”
傍晚,阳平公同往常一样骑马离开的时候,消息已传遍了桥这头的各条街巷。昨夜不过是楼阁里的小姐出于善心为人行了方便,反而显得他们这些凑热闹的人大惊小怪了。
——毕竟这边确实……总不能在接客的地方见面吧。那位小姐宁可引起误会还愿保人体面,真是个好人。
——你看到今日阳平公的样子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和平常相比,好像很……开心?
——这不是自然的吗。
——喂,但我听说那人其实是来找阳平公的?
——听错了吧。那是那位大人的楼阁,当然会以为是去找那位大人的了。
——但告诉我的人分明听见——
——都说了肯定是听错啦。晚上街上那么吵,对面又尽是些姑娘正在楼下揽客的,听得清才是怪事,说不定是告诉你的人自己编的。
——哦……这么说来确实……
真实如同刻在竹简上的字迹,随着口耳相传逐渐磨平,暧昧的部分被无根基的、自以为是的自信添油加醋和重新创造,成为强加在自身和他人身上的、新的“真实”。
到底什么是真实?这出自传闻的“真实”难道不是流言?
只要有足够多的人相信,流言又何尝不就是这世间众人所共知的“真实”?
所有人都自以为活在真实之中,殊不知身边一切“真实”皆为经过“自我”筛选的、扭曲的虚假之物。
陶七这么想着,对同样站在阴翳中仰望远处高阁的女子道。
“你骗了她。”
“都是我的错。我不能害了她。我想了一夜,只想出这个办法。我对她和那位大人说,来见我的人已经走了。”
“可能会给你自己和家人带来灾祸。”
女子摇摇头。
“即便如此,我也只能这么做。活着受了报应,死后便得解脱。”
沉默。
“一对璧人。小姐和那位大人。”
“是吗。”
男子似乎低声笑了。
“也许吧。”
“你其实是来见她的吧?你到底是谁?”
回头的时候青年已经不在身后了,站在河边庇荫处里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觋罗,这么多人爱着你。
你却不知道,原因不过在于,你是你自己。
你以自身行动换来这些人心甘情愿的庇佑,你却把自己轻而易举地舍弃了。
还来得及吗?
我能让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