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媛记》阿颜松松

3、第 3 章

　　谢清推开自家的大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有些刺耳，谢清怕惊动了别人，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钻了进来。
　　“一个女孩子家，以后不要回来这么晚。”一阵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
　　“是，爸爸。”谢清看着谢兆东倚靠在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手里托了个烟杆，嘴里吐出的烟雾在冷凝的空气中慢慢散尽。
　　谢清没再说什么，径直向自己的房间里走去。
　　谢清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没有什么装饰，没有花草植物，若说唯一的摆饰，可能就是桌子上堆放的杂乱无章的文稿和各种书籍与报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一行字引入眼帘，这是以前她和林竟在私塾念书时林竟写给她的字条，她把它贴在了桌子上。谢清打开了抽屉，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这几年她和林竟往来的书信，每一封信都有些褶皱，可以看出来被翻看过很多次的痕迹。她把信又一一整理了一遍，叠放好，放在了最靠里的角落，但她突然好像又想起来了什么一样，手顿了顿，“钱呢，我的稿费呢？”
　　她瞪大了双眼，有些惊慌，双手不停地翻找着，“我明明放在了信下面，我的钱呢？”
　　她不停地问自己，桌子被她翻得一团糟，连抽屉刚刚被她整理好的信也散落的四处都是，如同折翼的飞鸟，任其无力地坠落。
　　谢清大脑一片空白，翻找的动作也开始变得更加激烈。
　　这时候，敲门声响了，“小清？”
　　听见声音后，谢清马上停下了动作，她连忙收敛自己的慌张的神色，走到门前。
　　“小清？”门外的女人又叫了她一遍，声音很是柔和却有着难以掩饰的疏离之感。
　　谢清有些迟疑，但还是开了门。
　　“小清，家里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女人开门见山，也不拖沓。
　　“屋子怎么变得这么乱？”她看了看杂乱的四周，好像很惊讶地说道。
　　“妈，有什么事吗？”谢清没有回答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那正是她的母亲，吴雅莲。
　　吴雅莲虽然四十有余，不过从眉眼间依旧能看出来年轻时的风韵，倒是与谢清甚是相像。
　　“你知道的，小清，近几年来我们家的生意并不景气。”吴雅莲态度很柔和，语重心长地说道。
　　“妈，你直说吧。”谢清微微闭了闭眼，瘫坐在了床上，像是有些累了。
　　“家里决定要送英泽出国，想着还需要留些钱给你置办嫁妆......”
　　“我要念书。”谢清看都没看吴雅莲，直接打断了她。
　　“我的稿费足够支付我的学费了。”谢清的语气开始变得有些强硬，她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吴雅莲，已经有些怒意了。
　　吴雅莲看着谢清，面露难色，“小清，你的稿费已经被妈拿去还债了，你知道家里之前生意赔钱，欠了......”
　　“你凭什么拿我的钱！”，她的神情本来是僵硬的，听到这话，她的脸一下子如血红的朝日般，变得鲜艳而残忍起来，尖锐的声音细薄如刀。
　　“你凭什么不让我上学？”谢清紧逼着吴雅莲又问。
　　吴雅莲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把门关上就离开了。
　　泪水充盈了她整个眼眶，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
　　这个家最让她害怕的，就是冷漠，所有人对她的冷漠。
　　她甚至希望吴雅莲再跟她多说几句话，哪怕是责骂她。
　　从小到大，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母亲，从未对她体现过过多的关怀。她生病了，父亲会找郎中为她治病，但是从来不会问她药苦不苦。她摔倒了，她的母亲冷眼旁观，从来不会跑到她身边，轻声地问她一句疼不疼。而她的弟弟谢英泽出生以后，他们的冷漠更甚了。她的母亲把她的弟弟当作全部的精神支柱，来讨好父亲的欢心，小泽被私塾的老师夸赞时，他们会对着他笑，小泽生病时，母亲日夜守在他的身旁，留着眼泪。而无论是他们的笑也好眼泪也罢，对谢清来说，都是奢侈的。
　　“好冷啊...好冷啊...”谢清喃喃道，上一次这么冷是什么时候呢？
　　这个家的一切都如巨大的黑洞，不停地将她吞噬，每当她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时，吸人血的怪物就会出来，蚕食她的躯体，摧毁她的心智。谢清双手抱头，坐在地上，眼前仿佛一面黑暗。她记得小时候去江边看渔夫们打渔，他们会将钩子从鱼嘴上连带着血撕扯下来，狠狠地摔进桶里，任凭这鱼如何挣扎，也跳不出这桶内，就算跳了出来，也不过是等着渔夫再将它扔回去，或者是在干涸的土地上经受漫长死亡般的折磨。
　　而她现在，有与这鱼有何异处？身为人就能摆脱不幸了吗？鱼挣扎不过人，人就能与人抗衡了吗？
　　谢清突然想到了陆珍媛，她其实真的很羡慕陆珍媛，家境优渥，又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她美丽又聪明，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她可以追寻自己所喜欢的一切，谢清认为，陆珍媛是自由的。
　　她伸手将灯关闭，蜷缩在门前的一角，不再流泪，也不再去想，就那样睡着了。

　　“小姐，已经很晚了，再不走老爷就着急了。”司机看陆珍媛半晌都没有动静，忍不住提醒道。
　　陆珍媛看着谢清的房间已经暗了，“走吧”她轻声道。

　　雨后的上海依旧被慵懒的阳光笼罩，潮湿的空气、尖尖的阁楼、老式汽车、喇叭花外形的留声机和繁华街道的美女广告画，无一不在诉说这座城市的喧嚣。
　　刺眼的阳光直直穿透窗户洒落在谢清的半张脸上，谢清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眼睛，扶着墙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坐着睡了一宿，让她有点腰酸背痛。她吃痛地伸了个懒腰。
　　“小姐，林先生来找。”
　　“知道了。”谢清隔着门冲着下人喊道。
　　谢清心中一喜，但是昨日的痛苦早已消磨了她的心志，她的脸色要比往日更加苍白，头发也有些蓬乱，显得很是憔悴。谢清不想让林竟看出来她的异样，想要让仆人告诉他自己身子不舒服，但又不想扫了林竟的兴致，只好强装无事。
　　她急忙换了套衣服，开始梳妆打扮了起来，她拿起昨日林竟送她的百蝶巾，戴在了身上。
　　林竟正在堂子里等着谢清，他穿了一件崭新的雪白长衫，领和襟用的是墨玉面绞丝海棠花锡扣钮子。
　　看见谢清出来，他急忙叫了她一声。
　　“小清！”
　　“林哥哥，你怎么来了？”
　　“你个糊涂虫，我才走了两年，你就把我都忘了，当然是陪你‘游历人间’啊。”林竟故作生气地敲了敲谢清的头。
　　谢清以前最喜欢李白，她喜欢李白的洒脱，喜欢他的自由，喜欢四处游历，吟诗作画。于是她总是会拉着林竟去上海各个地方，吃喝玩乐抑或观察往来行人，去找写作的灵感，这被谢清戏称为“游历人间。”
　　谢清不以为意地朝他吐了吐舌头，“我才没忘呢。”小声嘟囔了一句。
　　其实她平日里是个非常安静的人，放在人群里可能一天也说不上五句话，难免会给人冷漠孤傲之感。只有在面对林竟时，她才会显露出符合她年龄的少女的顽皮与活泼。
　　谢清拉着林竟来到了虹口菜场，速称“三角地菜场”，几年前租界当局将这里改为了三层楼结构，一层为蔬菜市场，二层主要销售肉类产品，三层则为各种小吃点心，每天都有很多当地渔民、农民和屠户到这里出售货物，当然这里不仅有国人的摊位，还有日本、俄罗斯等国的商贩，一进去，吆喝声不绝于耳。
　　谢清来到了一个卖菜的摊位，“林哥哥你看，这菜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谢清指的蔬菜，全部伸展像个倒圆锥的形状，嫩绿的像初生的新叶。
　　“二位有所不知，这是从欧洲进口过来的，叫鹅仔菜，我也是今天第一天才卖这种菜的，二位碰见我可真是走运了。”摊主笑吟吟地对二人说道。
　　“多少钱啊？”谢清拿起了一片菜叶，抬头问道。
　　“3角一斤。”摊贩笑着举起了三根手指头。
　　“这也太贵了！”谢清惊呼道。
　　“小姐，这可是从欧洲进口，很难买到的，我看你面善，给你2角5分吧。”
　　林竟见谢清有些迟疑，便道：“小清，想吃就买吧，我买给你，你想要多少就没多少。”
　　“林哥哥，不是钱的问题，就算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做，算了。”说罢，谢清就要强行拉走了都已经掏出钱要付账的林竟。
　　“哎呦，今天真是倒霉，在你们二位身上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不买就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摊主见状连忙不耐烦地摆手。
　　谢清有些尴尬，虽然她和林竟对摊主的态度有点不满，但二人都是不愿生事的人，自己也确实耽误了他的时间，就不愿过多去计较。
　　谢清知道林竟讨厌鱼腥味，便直接和林竟越过二楼去了三楼。
　　三楼的商品可谓是琳琅满目，各种西式餐点，风味小吃，诱人的香味不断地冲击着谢清的味蕾，没吃早饭的她肚子早已“咕哩咕噜”叫个不停了。
　　“老板，给我来碟炒年糕。”
　　谢清觉得这声音甚是熟悉，转身看去，只见一女子，戴着晶莹的珍珠耳坠，乌黑浓密的长发被盘成了叠云般的发髻，她托着尖尖的侧颚，正睁着她那双清纯又略带风情的杏眼坐在那看着谢清。
　　不是别人，正是陆珍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