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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婴儿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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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鸿嘎鲁带着几个红华寨的姐妹下山去城里采买物资,正巧撞见了一个头上被插了草标,委顿在地,失魂落魄的年轻女人。
那个年轻女人的面孔仍旧能够看得出来稚嫩,但她的肚子却是鼓鼓地挺立着。
是显怀了。
肚子里的孩儿得有四五个月了。
坐在一旁的马扎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子,坐等买家上前问价的正是那个年轻孕妇的亲爹。
那老头子看见鸿嘎鲁在他们的眼前驻足,直盯着那个年轻的孕妇打望。
老头子偷眼将鸿嘎鲁稍事打量了片刻,这才在脚边上磕了磕烟灰,站起身来走到比他还要高大半个头、壮上一圈的鸿嘎鲁面前,陪着小心对鸿嘎鲁说:“这位……少奶奶,可是想买个丫鬟么?她便宜呢,二两银子就卖,肚子里头还揣着一个,一下生就是你们主家的家生丫鬟小子,是笔划算买卖。”
鸿嘎鲁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年轻孕妇,敷衍地对那个笑得满脸褶的老头子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说:“二两银子买个人,未免也太便宜了吧?怕不是害了什么瘟病也未可知,咱也看不出来她这肚子里头到底揣的是娃娃还是旁的什么,万一是揣了一肚子的蛔虫呢,到家两天人就死了,平白让你得去二两银子——”
“呀呀呀!不能不能不能!少奶奶多虑了,多虑了,那哪能啊——”那老头子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是怀了,是怀了的——是这么回事儿,我以往老不叫她出门,就怕她遭人污了清白,嫁不出去,结果她个小畜生非是不听,偷偷溜出去玩了一趟。
巧不巧的那天回家的路上不知道被哪个泼皮无赖给拖到小巷子里糟蹋了,回来以后她又不跟我说,就这般硬挺着。谁知好死不死的肚子里头就这般揣上了,眼瞅着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说婆家也没法说了,我跟我家老婆子这么一商量,就寻思把她拉出来卖两个钱拉倒了——从今往后,她便算是死在外头,也跟我们老于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了。”
“那行吧,二两银子,人我带走。”鸿嘎鲁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荷包,数了二两银子递给了那个老头。
那个老头接过银子,当即不见了方才那副眯了抹耷的老态龙钟的模样,冲着鸿嘎鲁打了个躬唱了个喏,就身手矫健地大步走远了,生怕多待一会儿鸿嘎鲁就会变卦似的。
毕竟怀了孕的女人是个烫手的山芋——未曾出阁便大了肚子,传出去让街坊邻居笑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是赶到临盆,因着难产落得个一尸两命,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那可更更是亏大发了。
毕竟谁家不指望着用闺女的聘礼给儿子娶媳妇呢?
——就这般,鸿嘎鲁把那个名叫“于六娘”的年轻孕妇给买了下来,带回了她们的红华寨。
堪堪这般便晃过去了五个月。
*
泰昌四年的早秋时节,晚间。
如今已被萧清玉改名做“玉彩云”的于六娘发动了,她是正在同其她姐妹们一道裁制冬衣的时候破了羊水的,旁边的一众姐妹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到了医女那里。
期间自然也有人通知到了萧清玉。
这是红华寨里迄今为止第一个在山寨中出生的孩子,萧清玉自然很重视,连忙赶了过去。
孩子是由鸿嘎鲁她们接生的。
由于玉彩云怀孕时候年纪尚小,自身都未发育完全,这个孩子生产下来几乎耗费了她大半条命。
等候在外面的萧清玉听到孩子的哭声以后,连忙掀开门帘想要进去看看那个新生儿。
一进门,就看见鸿嘎鲁抱着孩子,倾身在玉彩云的耳畔与她低声交流了几句,玉彩云不知道听见了什么,只见她怔愣片刻,跟着轻轻地点了点头,鸿嘎鲁得到首肯以后,就抱着那个新生儿,转身准备出门。
那个新生儿的脐带还没有剪断。
萧清玉虽然没有给新生儿接生过,但她以前在家的时候也好歹知道,新生儿降生下来需要准备很多热水给新生儿和娘亲擦洗身子。
可是眼下的情景可见,鸿嘎鲁并不打算给这个新生儿洗澡。
“鸿嘎鲁,你——”
萧清玉想要出声询问,只是话未说完,就看见鸿嘎鲁抱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径直走向门口,跟着从腰间抽出弯刀,一下子斩断了婴儿的脖子。
哭声戛然而止。
事发突然,萧清玉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阻拦。
她愣住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身首异处,渐渐变得发青的婴儿尸体。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鸿嘎鲁,你做什么?!”萧清玉冲过去,出奇愤怒地攥着鸿嘎鲁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把她提的双脚离地了。
“额吉,那是个男婴,不能留着。”鸿嘎鲁神色淡然地回答,“难道乌伦其其格未曾与你说过么?乌拉勒吉,只能生长女儿,不能生长男儿。”
萧清玉手腕一哆嗦,把鸿嘎鲁给释放开来。
鸿嘎鲁衣襟染血,握着鲜血淋漓的弯刀,神情淡漠地长身而立。
仿佛她杀死的不是一个初生的婴孩,而是一只鸡、一只鸭、或是一只兔子。
是那般的轻描淡写。
萧清玉脸色惨白地与鸿嘎鲁对面而立,浑身颤抖。
一步之遥的不远处,是一个身首异处的男婴。
他才刚刚降生不久,身前甚至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脐带。
血腥的气息,和死亡的气息,充斥着她的胸腔,使她几近窒息。
她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恍惚中,她回到了十七年前。
那个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冬天——
回到了那个,她的名字才刚刚被改做“萧忠珺”的时候……
…………“乌伦姐姐,把母亲作为信仰的,你们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唯一一个。”
…………“阿玉,我再多跟你说一件事情吧。我们草原上的信仰分为两派,一派是我们额吉派,还有一派,是现在大行其道的塔恪里奴派。
额吉是草原上的孩子们最为原始的信仰,是生命之神。后来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人以塔恪里奴,也就是天狼,他们以天狼为尊。塔恪里奴,是战争和杀伐之神。
额吉主生,塔恪里奴主死。所以,信仰塔恪里奴的那些部族,渐渐变得暴戾噬杀,开始四处征战杀伐,用武器和杀戮让他们臣服,强迫他们改变信仰,归信塔恪里奴。——时至今日,我们乌拉勒吉是唯一一个仍旧信仰着额吉的部族。”
…………“终有一天,我们要恢复额吉的荣光。这样想着,再辛苦也不觉得辛苦了。”
…………“乌伦姐姐,你们之中,为何只有姊妹,没有兄弟呢?”
…………“阿玉,这个问题,我如今确是不能够与你言明。”
…………“为什么?”
…………“几年后,或许你就能猜到答案了。但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在拥有绝对的权柄之前,没有资格妄言慈悲。弱者向来只能够委曲求全,唯有强者,才配自诩慈悲。这很残酷,却很真实。”
…………“乌伦姐姐,我没听懂……”
……
“……现在,我懂了。”萧清玉喃喃地说。
萧清玉忍不住又看了那个身首异处的男婴一眼,直觉得有些反胃。
她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扶住了额头:“乌伦其其格的部族,从老至少,也是只有女儿,没有男儿。我曾经好奇问过她,她却不与我细说,只说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我……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她当初不愿意跟我细说。”
鸿嘎鲁把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收刀入鞘,抬眼看着萧清玉:“额吉,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残忍。”
萧清玉看了一眼那个已然变得僵硬的男婴尸体,又把目光转向了鸿嘎鲁。沉默稍许,她才摇了摇头:“残忍……我不知道……你们似乎只是做了与我以往司空见惯的人所做的一样司空见惯的事。——外面冷,回去说吧。”
萧清玉伸手示意鸿嘎鲁随她回屋。
方才萧清玉只是因着眼前的场景过于冲击,以至于过分冲动,如今吹了会儿风,冷静了下来,加之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她竟然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回到屋里,萧清玉给鸿嘎鲁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热水。
她端起茶碗,却是没有饮下,只是怔怔地说:“婴儿塔,你听说过么?”
鸿嘎鲁喝了一口水,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
萧清玉接着说:“元国有个长久以来的习俗,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在元国,只有男子可以读书出仕,经商贸易,女子只能在家缝缝补补,相夫教子,多数人家甚至连家门都不让女儿出去,只等着养大嫁人,向夫家收取一笔聘礼。
长此以往,养女儿就成了一个赔本的买卖,多数人家因为养不起许多孩子,生了女儿就会随手丢到恭桶里溺死,丢到灶膛里烧死,或是拿远点丢到河里淹死,道路之上,河堤旁边,经常看见女婴的尸体,或是被野兽啃食过的残肢。官府觉得太过难看,就令乡里县城,每三十里修建一座婴儿塔,好把那些婴儿尸骨收殓起来供奉,好歹不至于使她们成为孤魂野鬼——
只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婴儿塔便成了百姓们丢弃女婴的地方。我倒觉得,他们比你们残忍多了,你好歹能够给他个利索,让他毫无痛苦地一下子就死了,可他们却是让自己的女儿在婴儿塔里枕着万千腐烂尸骨和苍蝇蛆虫,哭到断气方才罢休。”
鸿嘎鲁长出了一口气,把茶碗里的水一饮而尽,转头对萧清玉说:“额吉,究其本质,我们与他们不同。额吉天神是慈悲的,信奉额吉天神的乌拉勒吉,自然也是慈悲的。在额吉天神的执掌之下,生是慈悲,杀也是慈悲。
额吉天神把创生执死的权柄赐予了地上的额吉,可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却不加珍惜,以致于生出了这许多被塔恪里奴诅咒的孩子,让他们带着塔恪里奴的诅咒在地上为祸,去欺辱、折磨他们的额吉和别人的额吉。这是不对的。
我们之所以杀死他们,是为了代替额吉天神恢复地上的秩序。假使有朝一日,地上的秩序得以恢复,额吉重新执掌权柄,额吉的孩子们全数顺从于额吉的教化,那么,我们便不再会杀死他们了。”
萧清玉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她似有晃神,喃喃地重复着方才鸿嘎鲁说过的一句话:“生是慈悲,杀也是慈悲……”
这是萧清玉数十年来所未曾听闻过的道理,她甚至觉得很稀奇。
“杀人,怎么会是慈悲的?”萧清玉抬眼,探寻地看向鸿嘎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