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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云中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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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这的确不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不仅不算良好,甚至苏迪雅还差点被人家给当成是强盗报了官,实在是让她无地自容,深感汗颜……
幸而那位雁掌柜没有与她过分计较。
从那以后,雁掌柜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便深深地烙印在了苏迪雅的心中。
只是从那以后,每逢进城采买物资,苏迪雅确然也是再也未敢老着脸皮子靠近“雁家茶点”的门前。
直到有一天,她在客栈中听到几个喝多了的醉汉在那里讲故事——
声音最大的那个醉汉说,他有个邻居家的七舅姥爷的孙子的连襟的兄弟垂涎雁掌柜的美貌,前些日子趁着天蒙蒙亮的时候爬树,躲在树上看雁掌柜在院子里头忙前忙后地制作糕点……
那兄弟是越看越觉得心猿意马,以至于被那素洁的皓腕和手臂给晃花了眼……
意乱情迷之中,他竟是直挺挺地从树上栽了下去,当场摔瘸了一条腿……
后面那些醉汉又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狎昵之语,苏迪雅却是一概都没往心里去。
她只记住了两件事:
一件是,雁掌柜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会在后院里面制作茶点。
再一件,便是雁掌柜的院子后面有棵树,可以爬上去看……
*
第二天,便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苏迪雅鬼使神差地爬到了树上——
一如她现在这般……
*
苏迪雅支起一条腿撑着手臂,单手扶额,神情纠缠地坐在树杈子上。
虽然她像这般爬树偷看已经爬了不下十次了——
几乎每次进城采买,她都会借故在城里盘桓一宿,趁着寂静无人的夜色,爬到树上,藏在暗处,以待晨间一睹芳容……
但她好歹也是一个整整三十岁的人了。
搁在寻常人家,像她这个岁数都可以当人家的姥姥和奶奶了。
结果她却还在这里像个肖想好人家的娘子的不安好心的登徒浪子似的,做这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实在是没羞没臊,没脸没皮……
一念及此,苏迪雅便恨不得撤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若是哪天被族中的小辈们知道了,只怕是往后苏迪雅都没脸做人了……
唉……
怪只怪,那位雁娘子属实过分好看了。
*
却道是,苏迪雅在暗处躲着偷看了十来次,竟是一次也未曾见过有人在雁掌柜的身旁帮她搭把手。
也不知道那位雁掌柜她许了人家没有……
苏迪雅越想越是觉得羞臊难堪。
虽然夜深人静,四周无人,但她却总觉得像是被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似的,浑身刺挠,心里发毛。
*
就在她好容易平稳下了心神,想要倚靠着树干小憩一会儿的当口,她蓦然看见了有一个一身素白的身影从屋子里晃了出来。
苏迪雅眼神先是一花,跟着定睛看去,就看见院落中身着一袭素白衣裳,施施然地走着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茶点铺的那位雁掌柜。
苏迪雅情难自抑地大喘了一口气,将手掌轻轻地摁在了自己的心口,有些徒劳地压抑着她那愈发凌乱的喘息。
她还是头一次在这个时辰看见雁掌柜。
以往这个时辰,雁掌柜应是早已安歇了。
*
苏迪雅正胡思乱想着,那边厢的雁掌柜已然在院中站定,身形翩婉地起了个势,跟着便在院中翩翩跹跹地跳起舞来。
苏迪雅躲在树上,压抑喘息地凝神看着——
静谧安闲的夜色之下,月华遍洒在了那人的身上。
宽袍大袖,素衣皓腕,竟像是一只抖擞双翅的鸿雁,直欲一飞冲天。
半晌,苏迪雅竟是看得如痴如醉了……
忽然,雁掌柜身形一展。
她的脚步却是略一虚浮,使得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旁侧倒去。
雁掌柜踉跄了几下,终于还是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扑通一下,略显狼狈地坐倒在了地上。
跟着,雁掌柜双眼失焦地跪坐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动弹。
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很薄,晚风不一会儿就将她给吹透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很明显地抖索了一下。
就着月光的照映,苏迪雅分明地看清了,自雁掌柜的双颊滚落而下,绵延不断的两行热泪。
她……
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之事么?
莫非是……她的丈夫打了、伤了、辜负了她?
苏迪雅只觉得心头发紧,焦躁不安,跟着不管不顾地翻身下树,身形灵巧地翻过院墙,缓步走到了雁掌柜的身旁。
*
雁掌柜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惶然抬头去看,跟着便看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她先是被吓得抖索了一下,跟着定睛再一看去,那人好生面善。
就在她稍事思量的当即,苏迪雅也伸出了手臂,向她递送过去了一方干净的手帕。
月光下,苏迪雅的指尖颤抖得分明。
苏迪雅故作镇定地对雁掌柜说话:“我……我方才路过,听到院中有些微响动,以为是有盗寇宵小翻墙入院,为祸作乱来的。就……就寻思着进来察看一眼,不曾想,却是唐突了姑娘……多有抱歉。”
听见苏迪雅将自己唤作姑娘,雁掌柜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手掌撑着地面站起身来,轻轻地扑棱了两下衣摆上的尘土,跟着抬起清亮的眼眸看向苏迪雅,不掩好笑地说:“姑娘?你看我像是哪门子的姑娘?——我都二十七了。”
苏迪雅连忙尴尴尬尬地拱了拱手,态度诚恳地与雁掌柜赔礼:“噢……唐、唐突夫人,多有得罪了……”
“我认得你。”
雁掌柜没有伸手去接苏迪雅递给她的手帕,而是捉起自己的袖子,轻轻地搌拭了两下眼角和脸颊的泪水,跟着扬起眉眼,神色淡然地对苏迪雅说,“几个月前,你来我铺子里买过三十多斤糕点。
那时我刚给你打包好了,在一旁扒拉着算盘算钱——不曾想,你竟然把包裹抓起来就往外走。我那时在后面喊了你好几声都未见停住,害我追了你整整半条街才好歹把你给拦下来……”
思及往事,苏迪雅不禁腾地一下红了面皮,尴尴尬尬地说了一声“惭愧”。
跟着,就像是下定了好大的决心似的,苏迪雅深吸了一口气,对雁掌柜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苏雅,比你大了有三岁,是城外的庄户人家。”
“雁青云。鸿雁的雁,青云直上的青云。”雁掌柜对苏迪雅微微垂首,轻道了一声“幸会”。
跟着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掩住了唇扑哧一笑:“原来是庄户人家的姐姐啊。——这就难怪了,那天你提了三十多斤的东西还能足底生风,走的比我跑的都快。”
苏迪雅单手扶额,尴尬地避开了目光,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方才我见……夫人在哭,不知所为何事呢?莫非是,你的丈夫对你不好?”
雁青云淡然地笑了一下:“苏姐姐,你还是唤我做雁掌柜吧。——我没有丈夫。”
苏迪雅闻言,倏然抬头,目光晃动地看向雁青云,却是因着心中激动,半晌都没有说话。
雁青云长出了一口气,转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示意苏迪雅也跟过来。
雁青云垂着眼眸,目光涣散地看着眼前的一方土地:“不瞒姐姐。我方才落泪,是因着我思念我的心悦之人了……时至今日,我与她,已经失散了整整六年了……她说过,我们要在此地相会,可是……我找了她这么久,却还是找不到她……”
说着说着,雁青云的语声又变得哽咽起来。
苏迪雅大为动容:“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深情之人。”
雁青云没有回应,只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六年前的今天,大概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她带着我逃了出来。——我们一路策马奔腾,直到马儿跑得累了,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
后面我们来到了山里的一个小溪边上,我缠着她非得要跳舞给她看。她一开始怜惜我的身子疲累,不让我跳,我就一直缠她,非要跳给她看,她终于才答应了下来。
我就跳了一支舞给她看——……那支舞的名字,就叫‘云中雁’,是我特意为她编排的,我也只愿意跳给她一个人看……那天跳完了舞以后,她忽然跑了过来,把我抱得好紧,几乎快要使我窒息——
但我却好高兴……我那时被她抱在怀中,紧紧地贴着她的心口,听见了她那很有力量的心跳声,怦咚、怦咚的……我便晓得她终于悦纳了我的心意,她的心儿也在说着她心悦我……”
说到这里,雁青云忍不住笑了一下,漫散了视线,似呓语一般地轻声说:“你不晓得,她好笨好笨的……好不容易主动亲我一下,还把我的嘴皮子给咬破了……真是笨死了……”
雁青云似乎是沉浸在了久远的回忆里,半天都没有说话。
而苏迪雅也是很识趣地没有催她。
“不曾想,第二天,我们就因故失散了……”
雁青云深吸了一口气,坐端正了身体。
她微仰着头,痴痴然地看着月亮,清泪潸然:“那天的月亮好看极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像那时一般的,那样好看的月亮……”
苏迪雅站在雁青云的身旁,静静地听着她讲故事,也在不知不觉间流了一脸的泪。
听完故事,她吸了吸鼻子,颤抖着指尖将手掌搭上了雁青云的肩膀,想要予她些许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