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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身何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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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昌三年,南国风调雨顺,北国连月大旱。
饥困之下,北奴国许多部落纠集起来,举兵南下,滋扰元国边境。
自冬去以来,直至夏末,元国与北奴国的边境线上一直冲突不断,各有死伤。
泰昌三年,八月末,北金国国王漠林忽尔,趁着北奴国与元国冲突,无暇顾及之际,派兵抄了北奴国的大后方,连杀带抢,端走北奴国整整七个部族。
后院失火,北奴国国王呼图嘎仓促指挥兵马回撤救火,与元国战事方停。
*
泰昌三年,九月。
在北地之境,过了八月,便渐渐开始有秋天的感觉了。
关外入秋入得早,南国仍旧是鸟语花香的时节,北地就已渐渐生出了萧索寒凉之意。
一到这个时节,便会晨短暮长,北地的天空一天之中多半时候会变得像落叶一般枯黄。
天高气爽,年年如是。
大同小异的光景,萧忠珺已经独自一人看了整整六年了。
整整六年了。
*
打从来了北方边境之地以后,萧忠珺一有闲暇,便出来寻访打听盛清菊的消息。
每次她都是满怀希冀地出去,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时间长了,她似也有些麻木,渐渐将出来打探消息当成了日常必做的一件事情,若是哪天有事情给耽搁了,她便会寝食难安。
但她心里对盛清菊的感情,却仍旧是有增无减。
最近几个月边境那边在打仗,周围元国的城池里面都在戒严,只许进,不许出,这给萧忠珺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无奈她只得窝在山上,借开荒种地,搭建房屋来稍稍地将注意力转移些许。
想当初,六年前,萧忠珺来到灵州的第一时间,她就找着了一座方圆百里殊无人迹的深山,在山上安顿了下来。
六年来,她仅凭一人之力,竟然在山上开辟出了一个二三十个人住着都不嫌拥挤的院落。
萧忠珺倒也挺佩服自己的,但她更想听见的,是盛清菊夸夸她……
*
一望无际的草滩之上,萧忠珺松松垮垮地捉着缰绳,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
她座下的那匹红鬃马,正是陪伴了她许多年的红玉。
当年她们离家出走时,红玉不过才是一个将将五岁的小姑娘,如今六年过去,它已经长成一个身高腿长、鬃毛锃亮的十一岁的大姑娘了。
红玉的背毛在阳光之下总能泛起一浪接着一浪的,红里透金的光,像一团热烈的火,也像是夕阳落日之下的江水茫茫。
“红玉啊,你可是也会想念你的青玉妹妹么……”
萧忠珺骑着红鬃马在一望无际的草滩之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思及这广阔浩瀚之景不能与心悦之人共赏,忽然觉得心中滞涩,眼眶酸胀。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伸出手掌轻轻地捋顺了几下红玉脖颈上那厚实浓密的鬃毛。
红玉甩了一下头,吭哧一声打了个响鼻,似乎是有些兴致怏怏。
它怕是也能够听懂青玉的名字吧……
“我很想她……”
萧忠珺低垂着眼眸坐在马背上,自胸腔发出的低沉的声音中,是不加遮掩的哽咽。
跟着,几滴眼泪,啪嗒啪嗒地接连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怎么就还没找着她呢……”
萧忠珺抬起手臂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跟着拨转马头,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远望。
眼前是一马平川的草滩,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一般。
在极目的远处,只能够看到一条天与地互相交汇之处的水平线,再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前不见来处,更是不见心悦之人。
只有这天地苍茫,宇宙浩瀚。
在这像是穹庐一般笼盖四野的天幕之下,独立其中的萧忠珺,就好像是蜉蝣一般,渺小微茫。
或许……
与心悦之人再见的机会,也同样是一如此般的渺小微茫……
萧忠珺本来是骑马出来散心的,不曾想散着散着,竟是更添怅惘。
“罢了。……活着,便总有机会再见的。红玉,你说是么……”
萧忠珺自我开解地说。
红玉只静静地站着,没有回应。
兜马踟蹰片刻,她终究是拨转马头,打马归去了。
*
在回程的路上走了半晌,直走到了日影西斜的时刻。
忽然,萧忠珺看到了一队人马往城池的方向去了。
萧忠珺定睛远望,大概是十来个人,骑着十来匹马,押送着长长的一队,似乎是百来个的奴隶,排成一条长龙,慢慢吞吞地走在草滩之上。
萧忠珺不加思索地打马上前。
*
来到切近,萧忠珺总算是看清楚了——
这是由一群北国的中年男人押送的奴隶队伍,勉强算作是一个商队,押运的货物比较特殊,是一大群北国的少女。
打眼一看,最小的应该只有六七岁,最大的应该也不超过十五岁。
每一个稚嫩的脸庞之上,都布满了她们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态和惊惧。
她们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何等悲惨的遭遇在等候着她们。
萧忠珺推测,这应该是前些日子北国那边打仗的时候俘虏过来的奴隶。
北国人都是游牧的民族,比元国人更加务实一些:
他们每有战事,优先掠夺的,是牛羊马匹和各种粮食这一类的生存物资,人口反倒是其次。
他们若是两家打仗打完了,战胜方会杀死战败方的所有男人——从襁褓里的婴儿到行将就木的老者,只要是男人,那么就一个活口都不留。
可能是因为额吉的信仰仍旧在北国人的心中残存些许,对待女人,他们会更加温和一些——
襁褓中的女婴,和三五岁的女童,战胜的一方会将她们留下,收纳进自己的部族。
青壮年的女人,战胜的一方也会留下,让她们为自己的部族繁衍后代。
甚至年长的老妇,战胜的一方也会将她们留下,因为她们都拥有着丰富的生产经验,可以照顾部族里的孕妇和婴儿。
唯一不受北国人待见的,就是萧忠珺眼前这些,说大不大,至少还没有大到可以生儿育女;说小却又不小,记仇倒也能够记得真真切切的少女。
北国人总将这些战败方的少女视作累赘。
她们不能被立刻用来生孩子,从而用孩子绑架住她们。但是灭族的仇恨,却能够让她们立刻就能够见缝插针的给俘虏她们的战胜方添麻烦,比如下毒、比如放火种种。
但北国人却又不会杀死她们。
虽然北国如今尊奉的信仰是塔恪里奴,但是他们对待额吉,却仍旧是心存敬畏的。
正如乌伦其其格当年对萧忠珺说的那样——额吉主生,是地上所有生灵的母亲。身为神明的额吉,为了无处不在地庇护世人,因而创造了人世间的额吉。
而女人,就是人世间的额吉。
因为害怕遭到身为神明的额吉的惩罚,所以北国人从来不敢亲手杀害人世间的额吉。
至多至多,他们也只会像眼下这般,把这些容易制造麻烦,但是却受额吉神明庇佑的“将来的额吉”贩卖到别处。
至于贩卖到别处以后,是死是活,就不是他们需要操心的事情了,反正就算是死了,也不是由他们亲手害死的,他们相信,若不是他们亲手害死的,那么额吉神明就是不会降罪于他们的。
在萧忠珺看来,这确乎是很荒唐的想法,但也正是这种很荒唐的想法,歪打正着地帮这些少女留下了一条命。
*
萧忠珺策马上前,来到了队伍最前头的那个衣着贵气的中年男人的身边,勒马停下,将手掌贴在当胸,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躬身行礼。
那个衣着贵气的男人是很典型的北国长相,眉毛浓密,眼睛纤细,留着一大把络腮胡子,膀大腰圆,壮得像一头灰熊。
萧忠珺为了方便活动,平常都是以男装扮相示人,加之她身形健朗,腿臂修长,还有数年来的风雨沧桑所磋磨出来的枯草色的粗粝肌肤,若是不仔细瞧,那么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北国人与南国人混血而生的壮年男子。
萧忠珺用流利的北国话对那个衣着贵气的北国男人说道:“(朋友,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身处北方边陲之地,萧忠珺老早就学会了北国话,她的发音和措辞甚至连土生土长的北国人都听不出来丝毫的差池。
那个衣着贵气的北国男人显然没有料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能够遇到别的人。
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萧忠珺一遭,对她说道:“(我们是要把这些女人卖到元国的城里,那里有很大的青楼,可以卖到很好的价钱。)”
果不其然。
想来也就只有把女人当做玩物的元国男人会喜欢狎玩这些年少的小女孩了。
萧忠珺不免又牵动情绪,想起了当年与盛清菊初见的时候。
那个时候,盛清菊也正是拼死地从青楼里面逃了出来……
萧忠珺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略微调整了一下声音,语声低沉地继续说:“(把她们卖给我吧。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地方,我南国话说得很好,可以跟那些狡猾的南国人谈出更好的价钱。)”
“(她们很贵。)”那个衣着贵气的北国男人眯了眯眼睛,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是变成了一条线,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萧忠珺问道:“(多少钱。)”
那个衣着贵气的北国男人把一只手掌摊开,比了个五:“(一个女人,五两银钱。一百三十七个女人,六百八十五两银钱,算你便宜点,六百五十两银钱。你有么?)”
萧忠珺点了点头,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数了八张出来,伸手递给那个衣着贵气的北国男人:“(我给你八百两,你再留一车干粮,一架马车和五匹马给我。)”
那个衣着贵气的北国男人见萧忠珺如此爽快,不仅不跟他讨价还价,甚至还给他加了好多钱,一时间不免有些愕然。
萧忠珺又说:“(这些银票都是真的,你可以先拿一张,叫一个让你放心的仆人去南国人的城里兑换。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回来。)”
那个衣着贵气的北国男人看了看萧忠珺手里的银票,又看了看萧忠珺,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招呼过来一个年轻的北国男人。
那个年轻的北国男人从萧忠珺的手里随意拿了一张银票,便拨转马头,快马往元国城池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