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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世外秘境(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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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芸匍匐前进了很久。
这洞的内部构造实在是奇怪,天然洞穴初进时倒也宽敞,所以才容得下这样大的石碑矗立着。但是当绕过石碑继续往深处探索之后,便愈加狭小,到最后她只能趴在地上一点点的磨蹭。
实在是在幽深的环境中爬了太久,不知日月,不知时辰。江芸休息了一会儿,又咬牙继续前进。
这样的坚持,是因为好奇吗?江芸自己也分不清了,她只是有股执念。
“来都来了……”
不摸清这里的古怪,心头总是不痛快。
这里的谜团太多,在江芸起先看到那石碑时达到了巅峰。石碑立于洞穴的入口,她路过时自然是摸索了一番,而后恍然大悟,不是妲索认不出这些字,而是这些字最后是被人狠狠地用利器划花了!所以才摸不出来笔画。
那深度刻骨铭心,到底是怎样的仇恨,让后来人把这石碑箴言毁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甚至造出了人神“洞神”,把持在关口,令人不得不退避三舍?
是‘龙’吗?有人在恨着人类最纯粹原始的信仰吗?石碑上唯一可以辨清的文字,只能说明这里曾经或许是个宗教场所。
……好累。
体力已经达到极限了,她甚至开始出现了幻觉。
可是都爬到了这里,如此狭窄,她不能转身回头,只能继续向前爬,可是前方道路遥遥无光,是死路也说不定。
她勉强又往前匍匐了几米,实在疲累,又泄气一样在原地大口喘气。
意识恍惚的时候,眼前一片白光,她又来到了由她自己创造出的洞景。
这里温暖明亮,空气中飘着一缕松香,远处传来浑厚的钟声。她飘飘然走进这人间美景,果不其然,她的洞景中,永远会存在着四个人。
看到解空大师,她面露敬意,弯曲了往日挺直的脊梁,“我早视您为我的长辈,如师亦父,弟子走不出这片困顿,我该当如何?”
洞穴太深太黑,身体疲惫不堪,无法舒展,空气都好似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
解空大师还是那么慈祥,佝偻着脊背的小老头,呢喃了几下,“你带的东西太多了……扔一些吧……”
孩子,你总是想的太多了。
想要的太多。
欲望也太多。
行李太重,所以路途自然困乏。
何不轻装上阵?
“……”
轻装上阵吗?所以佛子会抛却红尘,将俗世甩在脑后。
道士呢?修习道法之人,清苦寂寞,如若最终到了超脱于俗世的境界,人伦也当弃绝。
“……”
她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她的洞景中,还有他人,代表着“她自己的一部分”。
解空大师代表着她修行启蒙和本源,不可抛。赵大婶代表着她仅存良知,是行走世间的基本道德,亦不能忘却。化身诸葛青是她的行为基础,思维模式,难以割舍。那么剩下的呢?
她一直搞不懂的那件事,就是王也在她心里到底代表着什么?
当她绞尽脑汁得不到答案时,却发现其实这种无解,本身就是答案。
那是她意识不到的,一切可以抛却的东西。
那些人生旅途上无关紧要的东西。
寻求快乐的本能,爱情的意义,求而不得的怨恨……
口腹之欲,美色之欲,金钱之欲,权力之欲。
止欲,才能轻松,所以佛法才出现了‘戒’。
“……”
这样的东西,想要扔掉,其实很简单。
但是这种复杂麻烦的东西,在她心底竟然呈现着王也的模样,这令她有一瞬间的犹豫。
“你才是那种真正需要止欲的道士,你就没什么看法吗?”她对着幻境中的‘王也’说,同时也在问自己,“弃绝人伦,有那么简单吗?”
王也说:“我闲的?我要跟我爸妈断绝关系,他们第二天就能上门打断我的腿。”
说着又嘟囔一句。
“在武当山的时候……我是真不想每天就睡五个小时就起床练功啊!所以老被师父揍。硬要说的话,总是偷懒,不想上工……也算是欲望的一种吧?”
“你呢,江芸?每天六点起床赶地铁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
江芸轻轻笑了:“是啊,我是真不想上早班。可是没办法,为了钱嘛。”
在不着五六的胡扯中,她迅速同自己达成了和解。
她总是要爱些什么的。
修行很苦,也是一条无法向他人抱怨的道路,于是那些困扰于身心的事物,大多修行者也随之放弃,力图清净。但是于她来说,那些会动摇她的、吞噬她的、诱惑她的,却给予她单一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快慰。
如若在炎炎夏日中挣扎前行,她宁愿放缓脚步,也舍不得无视一杯递来的冰可乐。
所以,那么就统一打包带走吧……这些……夏日里的冰可乐冰雪碧冰奶茶冰果汁……
还有冬日里的烤红薯烤面筋烤淀粉肠烤冷面……
自然,还有我的……贪嗔痴念。
她都舍不得。
承认这些不为人道的杂念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更是接受了自己。
抛却,很简单,但是比起面对抛却之后贫瘠的人生,令她宁愿将这些“累赘”一同带走,无非就是慢些、累点罢了,又如何?就算无法达到彼岸,那又如何?就像那些失败的落花洞女们,难不成她们存在过的痕迹便不值一提了吗?总有人会为她们祭奠,惋惜,愤慨。
她有失败的度量。
人苟活一世,也仅仅只有一世,她只是不想让自己不开心。
洞景破碎,她又深陷无边的黑暗。这一次,她稳定心神,继续爬行。
当她的心智愈加坚定,她便觉得前方的尽头不再那样遥远,很快,隐约白光亮起,泛着潮味的风抚摸上了她的脸颊,她感受到了方向,不再犹豫自己的道路,她相信她很快迎来答案。
白光吞噬视野,驱逐黑暗。
因为太过闪耀,江芸的眼睛好似被灼伤,一时半会儿看不清周围,但她听到了周围欣喜的鸟雀歌声,草木簌簌,就连空气都十分清新。
然后她看到了——同样是药仙会所处的山谷地界,但是这里人类的痕迹很少,没有高脚楼,也没有修缮出的石头小径,隐约的有几处生火的痕迹,烧焦的树叶七零八落。
她瞬间就意识到,她仍在梦中。
只不过是一场……远比溯源药仙会的历史、异人的历史还要古老、古早的梦。
也可以称之为——“神话”。
——明明很简单的环境。没有巍峨高山,也没有广阔大海,只是小小的偏安一隅,但是的确像是仙境。太干净了,太幽雅了。
……如果没有意识到她正处于蛇窝的话,她一定先要在这里舒舒服服睡一觉,缓解疲累的身体。
作为不受欢迎的外来客,蛇窝的主人——或者以体型来看,一条巨蟒,弯着身子跟她对视了。
“……”
啊。
好大的蟒。
也是一条……很漂亮的蟒。
蟒身上的花纹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很难想象人类的想象力能够如何复刻这样的美学……对称,刁钻,但是色彩的搭配意外的和谐。打眼一看,这密密麻麻的纹路,让江芸错以为是龙鳞。
“真不怪为何苗疆氏族都不约而同信奉这样的神物……”
真是世间的宠儿。
美丽,强大。
柔软,坚韧。
她感叹着,但她并没有危机感。
因为她深知自己太渺小了,这样的巨蟒,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亦或者说……死在这样高贵的生物之下,也算死得其所。
但是她的出现,巨蟒的领地意识令它无法无动于衷,它碾死她就像甩尾,随随便便就能让她粉身碎骨。它凑近,用视线的威压审视江芸,也在丈量着能否一口把她吞下。
与此同时,江芸脚下窸窸窣窣传来声音,竟然有几条更小的蟒蛇从她来时的洞穴里钻了出来——原来她方才爬过的,竟是蛇洞!它们绕上了江芸的身体,把她当作栖息的树枝一样,寻了个舒服姿势挂在她身上睡着了。
这些小蛇对江芸很亲昵,或许是她在蛇洞中艰难爬行的时候,它们已经暗中观察了她许久。
所以当她有危急之时,它们不约而同护住了她。
就好似在说——
“别杀她嘛。”
巨蟒没办法,没有语言能力的它,用眼神传达出了对小蛇们的温情,默许了它们的任性和偏爱。
江芸明白了,这是一条……母蛇。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江芸跟它们以这样莫名其妙、无法交流的方式相处了几天。
若是往常,青蛇这类畜生,都是她手下工具,任她驱使。不过现在她寄人篱下,倒也不觉得憋屈。
甚至在她饿了几天之后,面对觅食回来的巨蟒,她也能原地扭动假装小蛇撒娇,耍起赖皮,“饭饭,饿饿。”
于是巨蟒无奈地又给她抓了头野猪。
这些天,她也围观了巨蟒跟其他物种的争斗。苗家氏族的信仰后来百花齐放,也一定是先祖们见证了不同的神迹。万事万物都想要进化为龙,万事万物都能进化成龙,在这里,不同的动物时不时地角逐生死,有的兽死去,有的兽留存,那些活下来的物种,或许是因为这里终究是梦境的缘故,时间的流转要迅速得多,生死只在一瞬,很多兽群逐渐消亡了,灭绝了,而留下的神兽们,它们愈加强大,代代繁衍,也愈来愈像很多苗族部落中供奉的图腾的原型。
巨蟒就是其一。
江芸已经明白了这里讲述的故事。这就是药仙会栖息的这片土地上,最初的‘蛊’的故事。
天地为蛊盅。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包括人,也一定是在这样的机缘下踏上了食物链的顶端。
而这里,曾是胜者蟒蛇的领地。
或许过不了多久,巨蟒作为神迹就会被人类先祖们发现。当人们直观地感受到天地炼化的胜者之后,自然会转变为信仰。而在之后——随着人类对世界认知的深入,信仰就会变为更具有艺术美感、抽象、以及残酷的东西,称之图腾和祭祀。
巨蟒只等化龙。
但它不得其法,它只好让自己忙起来,比方说照顾子嗣。
“你已经是这片土地上最为强大的存在了……”江芸对着它说,它听不懂,所以更像是自言自语,“所以你也很苦恼吧?你找不到修行的道路了。你已经……没有对手了。”
蛊局难以再开,没有东西能够同巨蟒厮杀,它无法在生死之刻顿悟。所以它哪怕已是巅峰,但终究无法再进一步,进化成龙。
它的失败是必然的。因为江芸知晓在各地的传说中,并没有这条母蟒的踪迹,也就说明,它并没有被流传,而是中途陨落了。
哪怕是有些固定形象的‘苗龙’,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抽象的图腾美学而存在。苗人的信仰太多,龙实则并不出彩,在中原主流文化中,龙却往往是阳性、雄性、君权的象征,和母蟒并不搭边。
江芸思考了太多,但是她也只能自言自语,这里并没有另一个人能同她搭话与商议。
也或许正因如此,她心中有个疯狂的念头在熊熊燃烧,无人阻止无人劝诫。
“天地为蛊盅,我想我也……身在局中呢。”
面对喂养她这么多天的‘恩人’,江芸却对母蟒露出了锋芒,“来吧,我也能是你的对手。”
幽紫色的炁炎从她的指尖蔓延,这样明显的挑衅态势,母蟒自然也接收到了信号。它从不内耗,也不想去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恩将仇报,它弓起健壮柔韧的蛇身,自上而下俯视着江芸,蛇眸锋利如刃,金灿灿的比夕阳更为耀眼。
母蟒迅猛俯冲而来,周围粗壮的树干都被惊的簌簌摇晃。江芸离它不过十余米,就已经感受到它的威压,被震慑到寸步难行。
不过她也并没有逃脱的打算,她微眯眼眸,就这样站在原地,硬生生挨下了巨蟒的冲撞。
单是刮起的巨浪,就好似能够掀翻她的皮肉,骨血分离。
江芸的确被撞了个半死,身体摔在巨木枝干,像破碎布料一样倒在地面,呕出一大摊血。
只不过濒危时刻,她竟然勾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指尖残留着还未消散的蛊毒。
饶是巨蟒的鳞甲再为坚固,然而在他们接触之时,江芸忍着巨大的冲击,也在巨蟒蛇身上抠出一丝缝隙,将这至毒灌了进去。
江芸“粉身碎骨”,但换得绞碎这巨蟒的内里,使得巨蟒痛到直立起了躯干,而又疯狂在地上扭曲蠕动,蛇尾扫断一片林木,激起一片鸟兽哄散。
它奄奄一息地爬向不远处的水潭。
这是巨蟒的本能。
或许是因为……那里曾是它的本源,它的来处也是归处。
这一刻,江芸却惊悸地察觉,这巨蟒其实还怀着骨肉,在这一番角逐之下,已然生产。
又是一条小蛇。
一条花纹和其他子嗣别无二致的小蛇……
不对劲……这不对。
“你怎么是胎生?!你不是蟒蛇吗?!”
它无法回答她,已经接近了水潭,在水面上翻云覆雨,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削减身上的痛苦。
掀起的风浪如此之大,就连江芸也被卷了进去,渺小的身体砸进幽深的黑潭,随着水流的波动起起伏伏。
她被水浪挟裹,沉浮之中,垂危之际,有什么东西好似想通了。
“我根本没有见过这附近的雄蟒……你如何繁育?不,你不是蟒,你是能够自体繁殖的蚺!你是蚺蛇!”
怪不得它的子嗣全是母蛇,花纹分毫不差。蚺蛇本就母体雌性为尊,肉身更为强壮,因为本质上,它“克隆”出了自己!它已经这样足够强大,任何的繁衍都是在污染它极致的基因,所以蚺有时会自行生产。
冰冷的潭水,卷着她向神不见底的暗处沉去。穿进水面的阳光与空气愈加稀薄,到最后只剩下零星亮点,江芸忍不住伸手,想要抓住那片光芒,以及水面上倾盖着的蚺蛇的躯体。
当蚺蛇与至毒共存,——就好似江芸第一次吞下琉璃虫之时,像是蜕皮,露出更为鲜妍的皮肤。而蚺蛇所得到的,是更为光洁坚硬的鳞甲。
龙鳞。
它是原初的蛟龙,是那块石碑上所记载的真相!
她想起了很多,不属于她的记忆。
阴水之地所供养出的异人千秋万代,年老为蛊婆,年轻为祭司,皎洁月色下,这份冰冷甚至能将熊熊燃烧的火盆浇灭。
蛟龙天生与阴结缘,无怪乎受它青睐和庇佑的先天异人总是苗疆之地的姑娘。而妲索和其余洞女们那奇异的力量,也一定是因为她们为脱逃不贞流言时、躲进了蛇洞哭泣。蚺蛇虽然早已不在,但是它的灵光依旧,给予了她们一份福分。
江芸在冰冷的潭水中缓缓闭上眼,唇边升起几串水泡,明明缺氧到肺部极为不适,但是她的表情却十分恬静。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那洞口的石碑被人如此怨恨地划去,然后用以人神遮掩。
唯有雌蚺,可化真龙。
哪有什么神明,其实它也一样,刻苦修行,磨练心志。猴尚且能修出顶天立地的灵智,起身为人,那么蚺蛇,自然可以跃升为龙。
但是终究失败了对吗?事实是蚺蛇没有遇到天下至毒来修炼内己,仅仅只是外表体格强健的蚺蛇,远达不到龙的威严。乃至被后人趁虚而入,直接捧出了另一位人神,覆盖了雌蚺的痕迹。异人的故事,异人所信仰的来源,修炼的本源——天地异象,在这漫漫历史长河中,被强行赋予了人格,化为雄性。洞神为尊的部落,蚺蛇一定是在最初就已经陨落了。
幻境破碎,她内心的修行抵达终点。
江芸却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