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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   慎年回来,虽然未敢声张,但大家脸上难免都喜气洋洋的。于太太要留黄炳光用晚饭,黄炳光心想:于家遭此不白之冤,虽然人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却也所费颇巨,实在不是适宜邀功的时机,便以托词婉拒,只留两名随行而来的巡警,当夜暂留于家,以防生变。随后同慎年笑道:“二公子,我也是送佛送到西了吧?”慎年道:“我再单独谢你。”送走黄炳光,便自回房里去换衣洗漱、理发修面。少顷,回到饭厅时,他鬓角犹湿,一面将白色的衬衣袖子折起来,见众人几双眼睛都盯在自己脸上,桌上的碗筷纹丝未动,便笑道:“你们怎么光坐着,不开饭?”

      康年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禁眉头微皱,只是碍着于太太,没有说什么,只道:“吃饭吧。”

      大少奶奶则笑吟吟地将慎年一张脸看了又看,说道:“二弟这趟出门,人瘦了一点,却好像更俊了。”

      于太太轻叱道:“俊什么?刚进门时那个样子,吓死人。”拿起筷子来,往慎年的碟子里搛菜。

      大少奶奶有心要开慎年几句玩笑,被康年在桌子底下将她的脚轻轻一碰,便只淡淡一笑,不再开口了。众人默默吃饭,只听见杯盘轻轻响着,过了一时,康年想起来,跟听差道:“没人去给三小姐送个信吗?”

      卢氏嗔道:“你这才想起来吗?黄警长去接人的时候,我就往医院挂了电话,小妹说今天有许多病人,忙不过来了,她改天再来。”

      康年道:“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她倒做得用心。”

      吃过饭后,便各自散了。卢氏跟康年前后脚回房,把外面的倒大袖短衫脱下来,只穿着一件薄纱料的紧身,拿起扇子摇了两下,康年见她两只雪白的手臂都露在外头,摇头道:“你至于吗?”

      卢氏道:“那又怎么啦?小妹在外面也这样穿,我门窗都闭的紧紧的,又没有外人看见。”

      康年道:“小妹在西洋长了那些年,又上的新式学校,和你怎么能一样?”不肯和她在这些妇女话题上纠缠,又说:“妈过阵子回溪口,你跟小妹讲,让她务必要回来一趟。”

      卢氏道:“不必大老爷嘱咐,我呀,也早就跟小妹提过了。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我自然也不傻。”说着,睨了他一眼,嘴边噙着笑。康年不肯接话,只颔首示意了,卢氏拉住他的袖子,问道:“妈是打定主意,要回溪口了吗?”

      康年沉吟道:“溪口清静,回去住一段时间,休养休养,也身体大约也有些好处。”

      卢氏听了这话,一手缓缓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自去盘算事情。少顷,忽然扑哧一笑,从五斗橱堆叠的衣裙底下,又拿出一个小绸袋子来,对康年招招手道:“我这里有个新鲜玩意,你猜是什么。”

      康年见她那副神秘的样子,也便凑过头去,见卢氏从袋子里倒出来,又是一个纱布包起来的,掀开纱布,是个薄薄的一指长的橡胶囊袋。康年便把眉头一拧,说:“怎么是这个?”

      卢氏奇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我那天约小妹去张园喝咖啡,在洋人的医院等她,她给我的,但也说不上来叫什么,你倒知道?”

      康年笑道:“你手里这个,我是没见过,但有和它类似的,大致都是一样的用途。我只告诉你,这东西是烟花场所里用的,他们给它起个诨名,叫做‘风流如意袋’,你现在知道了?”

      卢氏哼一声,道:“我不知道!我原来在家里做小姐,门也不怎么出的,哪里会知道这些?倒是你,好像无所不知呢。”

      康年只做不听见,就着她的手将那东西看了一会,说:“小妹给你这个,大概是英国法国的舶来物,因此格外的纤巧轻薄,外头药铺子没有卖的。你看它稀奇,自己留着玩就是了,只别让孩子们翻出来。”

      卢氏被他讲得面上一红,忙不迭要丢掉,说:“我拿着它玩什么?小妹说,这个每回用之前,还得消毒,怪麻烦的。也只有洋人爱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康年道:“政府今年预备要修订民国刑法了,但凡堕胎者,管是卖药的、行医的,甚或有孕的女人自己都不得擅行堕胎,这东西若是流进寻常百姓家,兴许能救许多条命呢?只是我想工艺这样巧妙,价钱不能很贱了。”

      卢氏默默听着,又将绸袋系起口子,塞回抽屉里头。

      之后半月,见查禁私土一事悄然结案,没有再生事端,于家众人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地,康年照旧回衙门办差,女眷们嫌天气闷热,倦怠出行。而银行自月前歇业,便没有再开门,因此慎年也很清闲,每天不过吃饭睡觉,看一看书,陪一陪于太太,偶尔打个无甚要紧的电话,倏忽到了月底,于太太已经将行李收拾完备,要跟于太太一同回溪口的仆妇从人,也都定好了。令年这一阵的确极忙,到于太太临行当天,才姗姗而来。卢氏见她穿一身黑乔其纱的短衫和长裙,滚边绣花一概全无,从头至脚,通身净黑,只有耳朵上垂着两个又圆又润的珍珠坠子,衬得脖颈修长,腰身纤细,便说:“你这一身,好凉快。”

      令年是坐人力车,顶着日头过来的,她也顺手抄起扇子扇着,说:“热死我了。”一抬手,袖子顺着手臂滑落,露出的肌肤雪一般匀净。

      卢氏说:“我看全上海,没有人比你更时髦了。怎么现在外面社交场上的人,都流行打扮得这样素净吗?”

      令年笑道:“这可不是为了社交。因为在医院里,这样耐脏一些。”

      这时因为要送于太太赶路,已经早早开了午饭,全家人在一起吃罢饭,斟了茶,卢氏亲自把茶递到于太太手上,笑道:“妈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吗,最近的气色都好了。说起来,我还真想何妈做的盐冬瓜吃。”

      于太太亦笑眯眯道:“回去叫她腌一大坛子,送给你吃。”自慎年被捕以来,她倒比众人料想得刚强,最近人也越发和善了,只是年纪那个槛是跨不过去的,收了两件行李,人便倦了,倚坐在沙发里,微笑道:“我哪有什么喜事呢?只是人年纪大了,似乎就格外地想自己从小生养的那个地方。上海这种花花世界,也只有你们喜欢了。另外,我也想,儿女自有儿女福,一辈子是操心不过来的。上了年纪的人,若要多活几年,只有两眼一闭,诸事与我无关罢了。”

      这个话,做儿女们的,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微笑。在房里陪侍了一会,于太太闭目养神,众人便散了。卢氏与令年两个最后出来,自小会客厅的侧门绕到大宅后面,那里有个僻静的夹道,夹道一头,是个用木头架子搭的凉棚,棚顶缠绕着紫藤和蔷薇,绿叶鲜花,从四角瀑布似的垂落下来,倒很阴凉。

      卢氏在夹道上拉住令年,说道:“今天总算抓住你一回,说好了要教我洋文,怎么还不教呢?”

      令年道:“不是我不肯教,只是这洋文,就算认真学起来,也要几年才能勉强算精通,我又不是专业的教师,怕教不会你。”

      卢氏道:“我也不要那样精通,教会几句招呼人的话,就够了。”

      令年道:“那就你说一句,我教一句。”

      卢氏颔首,沉吟片刻,道:“那你说:我是于家的大少奶奶。”等令年说了,她背诵几遍,又说:“你再说:请你用茶——”话语未毕,又道:“错了错了,他们洋人是不惯喝茶的,你说:请你喝咖啡。”令年又教她说了,卢氏点点头,道:“你再说:你要多少钱?”

      令年站住脚,笑道:“这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了。你是要让别人给你钱呢,还是你要给别人钱呢?”

      卢氏道:“是假定我有一样货,卖给别人,问他愿意出多少钱来买。至于卖什么货,你就不必问了。”

      令年听她这些话,好像很有目的似的,便说:“大嫂你如果是要和洋人谈生意,还要带上翻译,万一不小心说错了,可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卢氏道:“今天就这些,够了。一次教太多,我也记不住。要真的上场和洋人谈生意,我不还有你做翻译吗?”

      令年笑道:“我也有这样的资格吗?”

      卢氏道:“你没有资格,谁有资格?难道你还不该帮我吗?”

      令年道:“在外人面前,你我都姓于,当然要帮你。”

      卢氏听这话,颇有保留似的,笑着捉住令年的胳膊道:“哦,在‘外人面前’?那若是在杨妹夫面前,你还跟不跟我一条心?恐怕那时候我也成了‘外人’了吧?”

      令年眼睛一转,笑着反问道:“那要是在大哥跟前,你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他?”

      卢氏嗤一声,道:“你自以为这话问得很聪明吗?那我告诉你,就算在你大哥跟前,我也一定向着你。因为这个家里,你大哥最疼爱的就是你,就算嘴上说了重话,心里也一定不忍心苛责你。我向着你,或是向着他,不是一回事吗?”

      令年微笑着点一点头,并不反驳。两人默默走到蔷薇花架前,卢氏转过身来,靠着那花柱,笑道:“这里没有人了,我再问你,你上回给我那一个东西——”说到这里,自己脸上先有些热,用手绢扇了扇,才又道:“你大哥见了,说是做的很高明,只是市面上太稀少。你在医院里,那个汤普生又是英国人,应当有门路,可以弄许多回来吧?”

      令年正心不在焉,听她说的没头没尾的,问道:“你说的哪个东西?”

      卢氏便用手绢握了嘴,在她耳旁轻语几句。

      令年又是好笑,又是不好意思,这话一问,难免有议论兄长闺房之事的嫌疑,便也红着脸微笑道:“医院里一共也只有那么几个,至于它的来历,我可没有去打听。你还要吗?”

      卢氏道:“并不是我自己用。我湖州家里是开药铺的,我想若是有货,放在药铺里卖,大约很能招徕人的眼光呢。但是我又想,洋人和我们,身量、体格,又大不相同,想要在本国卖,大约那个尺寸还要稍微改一改……”

      说到这里,见令年用扇子遮着脸,笑得肩膀直抖。卢氏便瞪起眼来,用扇子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斥道:“我只是一心在想,这是个有利可图的生意罢了,你却笑话我。”

      令年仍是笑容可掬,摇头道:“我只是想,这东西大嫂你恐怕也是第一回见,连用也没用过,却连尺寸都要去改它。我可不知道谁都是什么尺寸呀。”

      卢氏道:“你不知道洋人,难道还不知道杨妹夫吗?”

      令年仍是摇头,正要说话,忽觉背后花枝一摇,慎年自凉棚后走出来,对卢氏微一颔首,叫声大嫂。卢氏被他这一下吓得不轻,一手按着胸口,探头一看,这凉棚被花枝遮得密不透风,里头几把藤椅,一个石几,一张躺椅还在徐徐摇动,原来是慎年刚才独自在那里半躺着。卢氏把一支才折下来的花枝冲他一丢,嗔道:“你怎么悄没声地躲在这里?”

      慎年道:“我原本就在这里,是你说话,把人吵醒了。”

      虽然没有下人,但一番私下的姊妹调笑,被小叔子无意中听到了,卢氏不禁有些羞惭,正色说:“是我对不住了,只是你要睡,也该去房里,这里好多蚊子虫子呢。”

      慎年在凉棚里,一早就听到卢氏二人的动静,起头是没有出声,等她们自己离开,听到后面,又不便出声,怕闹得彼此尴尬,最后是不得不出声,将二人打断。见卢氏脸红,令年沉默,也便没再说什么,只伸个懒腰,径自往宅子里走了。这个人身量又高,两腿又长,虽目中无人,却格外有种潇洒的味道。卢氏悄悄别过头去,心想:鬼头鬼脑的,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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