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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 88 章 ...

  •   过后几日,令年便打起精神,细细地将自己的帐理了一遍。她本心是要尽量多存一些钱,好像每多一块,就能对银行的生意多一分助益似的。奈何自己只有出项,没有进项,而姊妹们凑兴打牌、逛洋行,也不能两手空空地去。最后只能凑了一千块钱整,自己送去银行,叫掌柜替她存了起来,又叮嘱他:“你不用特意告诉二哥。”

      掌柜亲自将存折子写好,双手递给令年,笑道:“是。三小姐,你现在这个折子上,是壹仟零壹元整,这一元钱,还要不要还给二少爷哩?”

      令年道:“你还给他就是了。”

      银行里的大掌柜和于家人都很熟悉了,便半真半假地笑道:“这是你们两个自己的帐,当然要自己去结,我可不能受你的委托。”

      令年被他闹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那就先一起存着吧。”将存折子收起来,仍旧回家。

      这半晌,斯年等人早也出门去了,只有康年夫妇并于太太在小客厅里低声地说话,见令年进来,众人都止住话头,却人人脸上带着笑容。令年见他们这样高兴,也不由得笑起来,说:“这是怎么的,大嫂在哪里发大财了吗?”

      大少奶奶嗔道:“我一个足不出户的人,哪里发财去?”

      令年道:“我看你的神情,好像捡了个金元宝似的。”

      大少奶奶道:“就算是捡个金元宝,那也不算什么啦。莫非我们还没见过什么金元宝、银元宝?不过你一个千金小姐,整天把捡钱呀、发财呀挂在嘴上,很不好听,人家还以为咱们家多落魄,姑奶奶都要哭穷了。”

      令年心知自己最近因为经济上的困扰,难免言语中露了嫌疑,便笑着点头道:“你当我胡说八道吧。”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将手袋放在一边。

      大少奶奶朝门口望了望,拉着令年的手,叫她一起坐在沙发上,这才透露了机密:“南京参议院要筹备成立民国财政部,现有电报发来,想要邀你大哥出仕,做上海钱币司的司长,统筹金银出入,造币、储蓄,还有国内外金融往来这些事务呢。”

      令年一听,忙道:“那我要给大哥贺喜了。”

      大少奶奶一把将她拽住,笑道:“别声张,事情还未落定,不敢随便在外人跟前宣扬。连大伯父一家都还蒙在鼓里呢。”

      令年问:“那要几时才公布呢?”

      大少奶奶睃了康年一眼,努嘴道:“我们大爷还要摆摆架子哩,说要斟酌斟酌,再做答复。”

      康年架起二郎腿,拿了报纸,正在一旁看报,被大少奶奶接连瞪了几眼,才眉头一拧,放下报纸说道:“你真是妇人之见,只以为要做官了,就是天大的好事,殊不知,如今的财政部,比起逊清的财政部,早已今非昔比了,那些新上任的总长、次长们,都是什么脾气,你晓得?这个钱币司,要统筹金银出入,更是个轻忽不得的差事。所谓的民国政府,什么都是‘临时’的,今天这个来做一做总统,明天那个来做一做督军,两派要是斗起来,财政上的人,能不受牵连吗?恐怕命也要送掉了!你却只晓得有官做,不晓得里头有多大的危险。”

      大少奶奶咬着嘴唇,默然不语。于太太也是微微点头,脸上颇有些踌躇。过了一会,说:“政府邀你出仕,总是好事。我想,财政上当差的人多了,不在那个要紧的位置上,还不至于受牵连。你进去后,多结交几位朋友,大家互通关节,对家里的生意,兴许也有帮助呢?”

      康年向来对于太太是很尊敬的,说:“妈说的是。所谓民国政府、清政府,也都是人罢了,我们反对民国政府,是因为我祖我宗世受皇恩,不忍心看江山沦丧,逊帝也被迫成了人家的傀儡。但民国政府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呢?其实我也是一概不知。听说里头倒有很多人是留洋回来的学生,也许不会很昏聩。是宝山还是虎穴,总得进去亲眼看一看,否则,真的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大少奶奶先是脸色凝重,听到后来,慢慢便浮起了笑容,一把将康年的报纸抢过来,说道:“我可不管你什么泰山黄山,照你的意思,是要答应了?今天就拟电报吗?”

      康年道:“你这性子也是太急了。”顿了顿,又道:“明天再拟,我今晚要和二弟商量商量。”便摇铃叫听差来,打听二少爷在哪里,并叫他晚上务必回家,有要事相商。

      卢氏心满意足,挨着康年坐了一会,见芳岁姐弟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竹蜻蜓,被保母陪着走进来,便招招手,叫芳岁靠在自己膝头,抚摩着她的发辫,柔声道:“你以后可不要带着弟弟淘气,老来烦爸爸,爸爸要当差,很忙的。”

      芳岁便把嘴咕嘟起来,说:“二叔要当差,爸爸也要当差。”

      卢氏道:“有小姑姑陪着你玩,还不够吗?”

      “大嫂。”令年插了嘴,她想:现在该在的人都在,且都心情很好,不正是汇报的好时机?便下定了决心,说:“我也不行呢,我下个月也要去做工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年头,妇女独自谋生的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大家族的小姐或太太,更不肯轻易抛头露面。而令年一直以来的性格,又不是个很勤勉的人。大少奶奶道:“你可真是,每天都非要闹出一个大新闻来——上回是开车,这回索性丢下大小姐的体面,要去做工了。是去哪里,做什么工?”

      令年道:“去仁济医院做护士。我在南京时,学过打针,他们又很缺会中国话的护士,因此我一问,就马上答应了。”

      大少奶奶道:“多少月钱呢?”

      令年听她说“月钱”二字,不由莞尔,说:“一个月是八十块工钱。”

      大少奶奶扑哧一声便笑了,说:“你这是过家家呀?小妹,你起早贪黑,去赚这八十块的工钱做什么呢?家里汽车是肯定不能送你的,要坐洋车。那里路远呢,洋车来回两趟是一块钱,咱家洋车倒多得是,不用你花这个钱,午饭要在外头吃,总也得一块钱,这还是最次等的饭呢,你要吃个栗子蛋糕,去茶馆喝个茶,也要三四块钱了。你掰指头算算,这八十块钱,够不够你吃喝的?我倒是不怕麻烦,宁愿让听差每天跑着给你送饭,或许还给你带上两个丫头使唤,这又多了多少人工钱啦?”

      令年腹诽:才说我总把发财挂在嘴上,你倒是一块两块算得仔细。嘴上却不敢反驳,笑着说道:“大嫂,我不要家里的车夫送,也不要丫头跟着,我走一段,再坐电车去。他们医院是教会办的,中午有不要钱的饭,想吃多少都够。”

      大少奶奶将嘴巴一撇:“了不得,那是给穷人的舍粥,你也敢吃吗?”

      康年听不下去,道:“胡说八道,什么舍粥?”

      令年道:“别人吃得,我怎么吃不得?”

      大少奶奶道:“你和别人能一样吗?”

      令年道:“哪里不一样呢?”

      大少奶奶原本只当令年是说笑,谁知她寸步不让,两个人简直有吵架的意思了,便忽而一笑,做出很大方的样子,说:“小妹,你别只跟我斗嘴。我只是个大嫂,本来也不该说什么话的,妈,还有你大哥,都在这里坐着呢,你怎么不朝着他们说呀?”

      于太太却不肯随随便便去拂了令年的意,见她兴致勃勃的,也不好说什么。想了一想,对令年道:“你是嫁出去的人了,姑爷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一个堂堂的官太太,突然说要去做工,姑爷也情愿你去吗?”

      令年脱口道:“他情愿的。”见于太太半信半疑,她头一扭,是个很固执的姿态,说:“他也管不着我的自由。”

      于太太便不说什么了。康年是大哥,对这种事,当然是责无旁贷地要发表意见。大少奶奶频频对他使眼色,他只做不理,竟说:“小妹要去做工,也好,起码书不算白读了。而且呢,我看小妹去西医那里做护士,有个好处。”

      大少奶奶道:“什么好处?”

      康年瞥了大少奶奶一眼,说道:“你和妈,时不时也有个小病小痛,妈还好,和那些几十年的老大夫都是很熟的,看一看也无妨。倒是你,嫌中医不管用,西医呢,又都是洋人,不好意思叫他们来。小妹去略微学一点医术,回来替你诊病,那不是很好吗?”顿了顿,因令年也结婚了,便不再避讳,说:“有些妇女病,还真不宜让外面的大夫看。其实我看,你也该出去接触接触社会。”

      大少奶奶顿时脸色也红了,忙打发芳岁姐弟出去玩,一面说道:“说小妹的事,又往我身上扯什么?你不怕别人说闲话,我当然也乐意出去看戏、喝茶,好好接触接触社会!”

      康年露出惊讶的表情,说:“咦,我又没说过不许你去!”一边将手举起,往外赶似的,“你明天就去,去一天,我也没有意见。”

      “猪八戒,倒打一耙。”大少奶奶嘀咕一句,自己先撑不住笑了。

      康年打量了一会令年——他对这个小妹,向来是宠爱有加,却疏于去了解她的内心。当初和慎年的不伦之事,他一心认定是慎年威逼引诱,小妹不过年幼无知,是全然的受害者,因此对她的婚姻原本是持一种支持的态度。沉吟片刻,他忽然问道:“杨廷襄在结婚前,就有了一个姨太太,还带着一起来了上海,有这种事吗?”

      令年心想:还好斯年不在,万一被她说出来,杨廷襄还有个儿子,怕你们吓得要跳起来了。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还笑吟吟道:“这姨太太也是上海人,因此一起回来的。大哥在哪里听说的?”

      康年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说:“我在外头听人家说的。”

      连康年在酒席上都无意听说了,可见这段时间杨廷襄在上海闹得多荒唐。令年被他牵连,也只能闭上嘴巴。静静地坐了一会,听卢氏又催问听差,二少爷是否快到家了,便知道她急着要将康年进财政部做官的事情落实。令年便拿起手袋,回去自己房里。因想不久要去教会医院做工,应该买一些洋文的医学类书籍看一看,还要写一封信给小松老师致谢,又想,一个月八十块钱,的确捉襟见肘,是该好好算一算账,计划一下未来。这样闷头在房里坐了半晌,不觉外头天色也暗了,才将台灯揿开,忽听有人敲门。

      “妈?”令年走去开门,见外头是于太太,忙请她进来。

      于太太借着灯光,在她脸上端详了一下,很和气地说:“我当你睡了,静悄悄的。”

      令年摇摇头,说在看书。于太太见果然案上还摆着纸笔,也不细看,在椅子上坐了,目光慢慢在室内逡巡了一会,说:“这个房子给你住了,也很好,先头一空好几年,我心里总空落落的。你大伯父一家来这几天,虽然闹,但我心里真高兴,家里就是要热闹些才好。”

      令年说:“妈说的是。”

      于太太迟疑了一会,问道:“这个杨姑爷,在外面,果然很爱胡闹吗?”不等令年否认,她皱眉道:“我逼问了你大哥几句,你大哥说,行事的确很荒唐。”

      令年沉默了一会,说:“他对我,还是很尊重的。”

      “也不见得很尊重。”杨廷襄半夜和令年大吵一架,离开于家,于太太怎能不知道?但在她看来,既然结了婚,就没有回头路,对方荒唐,也只好慢慢劝导了。她叹口气,说:“他不肯住在我们家里,大概也是觉得很拘谨,况且还有个姨太太要安置。我想了又想,”于太太在令年跟前说话,总是字斟句酌的,半晌,微微笑着,将令年的手拉过来,在掌心里摩挲着,说:“你也不要多想,依照我的本心,是真的想让你一直住在家里,可是你们夫妻一直这样分开,闹得两人感情不和睦,那更不好了。你还是该出去和他一起住才行。”

      于太太欲言又止,原来是为这个原因。令年点头,笑道:“妈,我是这样打算的。”却言至于此,不好再往下说了。

      于太太揣度着她的脸色,柔声道:“我听你一会说要发财,一会说要做工,是手上钱不够吗?”

      令年道:“这倒不是。”

      于太太摇摇头,道:“你可不要在我跟前嘴硬了。”将怀里的一张银票放在她面前,说:“你们人口少,房子不需要很大,下人也不用太多,这里是五万块钱,足够了。你不用怕,这个钱是我自己给你的,就算你大嫂知道,那也没什么,女儿出嫁,还能没有嫁妆吗?”

      令年见于太太拿出这样一笔巨款,绝不肯收,将银票推回给她。见于太太那脸色,很难受似的,令年灿然一笑,也握住于太太的手,说:“妈,我是要搬出去,但不能用你的钱。杨廷襄这个人,的确荒唐,但还是有几分担当,如果他连给妻子的安身之所都不能办到,我何必嫁给他?”

      于太太也笑了,说:“你大哥虽然那样说,但我可不相信,我总觉得这个人,不会十分坏。他当初,可是一眼看中了你,想要求亲呢,怎么会半点真心都没有?而且,现在也改邪归正,好好地做官了。”那张银票,她是打定主意要给令年的,因想她这会大概还有怨气,不肯接受,便先收了起来,日后再慢慢劝她。

      两母女,久别重逢,又絮絮说了许多琐事。这时,听见底下声浪阵阵,兴许是斯年、慎年那些人都回来了,两人便止住话头。于太太眼望着令年,既不说走,又不好开口,只是带着忧郁的微笑,最后,她说:“你……”犹豫了一会,说道:“你……替我劝劝你二哥吧。就当是为我,我想他愿意听你的话。”

      令年一怔。

      于太太喃喃道:“你都结婚了,他还想怎么着呢?”

      令年见她只顾思索,眉头锁得紧紧,便将于太太的手握了握,说:“妈,我知道了,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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